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曼斯菲尔德花园 作者:简·奥斯丁 内容简介 善良懂事的芬妮由于家境穷困,从小被寄养在富裕的姨妈家。姨妈家的两个表姐虽然聪敏美丽,但都高傲任性,幸亏表兄埃德蒙的亲切关怀,才使她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得到安慰和快乐。成年后的芬妮也常随表姐表兄参加社交聚会,他们在牧师家里结识了风流倜傥的青年克劳福德和他的妹妹玛丽。埃德蒙对美丽机智的玛丽一见倾心,芬妮的两个表姐则拼命追求克劳福德,未料克劳福德在逢场作戏后发现自己真心喜欢的是芬妮,而芬妮深爱的却始终是温和真诚的埃德蒙陷入感情纠葛的这几对青年男女最后的结局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就这样,和曼斯菲尔德在一起代译本序 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例外,我们从《傲慢与偏见》进入奥斯丁世界,等到拿起《曼斯菲尔德庄园》时,已经是奥斯丁的一个跟屁虫了。 达西出场,“身材魁伟,眉清目秀,举止高贵”,这就让我们有无限好感了,而紧接着一句,“每年有一万磅的收入”,更把这人头马的道德资本给夯实了。所以,整个小说的高潮不在最后的终成眷属,而是达西的“彭伯里”登场。 “彭伯里的树林一出现在眼前,伊丽莎白就有些心慌”,事实上,伊丽莎白·班纳特马上被达西的彭伯里大厦征服,“顿时不禁觉得: 在彭伯里当个主妇也还不错吧”。接下来,达西的所有行动,即便有些傲慢,因为有彭伯里当底子,都获得了奥斯丁和伊丽莎白的赞许。而我们读者,作为奥斯丁领地上的居民,自然会分享奥斯丁作品中的一条公理: 财产,对于单身汉,那是一种道德增值。达西那“一万磅”,没在你心中增加对他的好感吗? 可是,《曼斯菲尔德庄园》似乎要修正我们的势利眼,虽然小说一开头,还是经济问题: 七千英镑嫁入曼斯菲尔德庄园,马利亚·沃德小姐实在是赚的!但是,我们的女主人公芬妮第一次走进曼斯菲尔德庄园,却没有表现出伊丽莎白式的倾倒。相反,“公馆的富丽堂皇令她吃惊,但是并不能安慰她。那些房间太大了,她在屋里觉得不自在;任何东西她都不敢碰,怕弄坏它们;不论走到哪里她都提心吊胆,怕遇到什么意外,最后只得退回到自己屋里啼哭”。当然,芬妮其时才十岁,还不懂得财产可以兑换成美德。 但接下来的芬妮意志就让我们对她刮目相看了。 小说第四章,芬妮已经十八岁。亨利·克劳福德先生出场,他有钱,风度翩翩,眉目清秀,立马惹得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两个小姐争风吃醋起来,但奥斯丁说得明明白白,他不是真心的,他是玩弄女性感情的魔鬼。而且,小说中途第二十四章,他的确显露了魔鬼本色,他再次来到曼斯菲尔德,因为没什么消遣,突然决定,“让芬妮·普莱斯爱上我”,他踌躇满志地要在芬妮的心上打一个小小的洞。可隔了六章,这个纨绔子弟就向世故的妹妹玛丽·克劳福德承认,他已经离不开芬妮,“下定决心要与芬妮·普莱斯结婚了”。但是,面对这个几乎已经变得和达西一样好的亨利,芬妮从不曾真正动心,甚至好几次,连奥斯丁也跳出来帮他说话,为他打气,铁棒磨成针啊! 其实,也不能说芬妮完全无动于衷,亨利跑到她老家朴茨茅斯去看她,脱离了曼斯菲尔德的芬妮在自己的家里反而孤苦伶仃,而亨利又显得前所未有的体贴、敏感和细腻。有那么一刹那,芬妮自己也动摇,“难道他的求婚不是完全合理的吗?”可是,问题就在于,从童年时代起,芬妮就默默地爱着表哥埃德蒙,虽然埃德蒙爱的是玛丽·克劳福德。 小说最后四章,亨利的命运急转直下,当然,这逆转并不完全来自他一边爱着芬妮,一边又引诱了已经成婚的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大小姐与他私奔,这逆转来自他突然失去了奥斯丁的庇护,或者说,奥斯丁突然失去了《傲慢与偏见》时代的宽容心情,她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都记得,达西在《傲慢与偏见》中做的最大的一宗好事就是他悄悄找到了私奔的韦翰和丽迪雅,并押着他们去结了婚,从而挽回了班纳特家的面子,这事后来也让伊丽莎白无限感激,并一举抹掉了她的所有偏见。但是发生在《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私奔却不能这样收场,而且,当玛丽·克劳福德向埃德蒙提出,私奔的男女应该尽快结婚,藉此让丑闻最方便地结束时,埃德蒙却非常激动地向芬妮说道: “她向我们提出了一条转危为安、妥协和解、纵容错误的途径,也就是通过结婚让罪行继续下去;可是照我现在对她哥哥的看法,结婚正是我们应该阻止、而不是促成的事。”并且,因为玛丽的这个建议,埃德蒙对她终于彻底失望,并万分痛心地感到,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对玛丽这么严格,对亨利就不用说了,小说最后,奥斯丁很干脆地说,亨利走上了“绝望的道路”。 有很多读者不满意《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结尾,芬妮和埃德蒙最后的结合太过草率,完全是奥斯丁上帝般的一个手势!相比《傲慢与偏见》,达西和伊丽莎白修成正果的时候,我们觉得幸福,但芬妮和埃德蒙的婚姻,我们虽觉得应该,却没有特别大的欢喜。那我们的不满足来自哪里呢? 二 1809年,奥斯丁一家离开南安普顿,搬入了肖顿屋。这次搬家在奥斯丁个人写作史上可以算一个分水岭,之前她完成了《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和《诺桑觉寺》,之后完成了《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和《劝导》,之间有十二三年没什么作品。虽然《曼斯菲尔德庄园》在《傲慢与偏见》出版一年后就出版了,而且两书在人物和情节上有诸多同构,但无论是语调还是气氛,两书都截然不同。 动手写《曼斯菲尔德庄园》时,奥斯丁三十六岁,不知是不是获得了更多的自我,奥斯丁的声音不再局限在一个主人公身上,她自由出入多个角色,既用芬妮的眼睛看,也用埃德蒙的眼睛看,一个转身,她也用托马斯爵士,甚至玛丽·克劳福德的眼睛看,所以,我们读者似乎也被逼着不能任性了,像伊丽莎白·班纳特那样一个角度看人,容易产生偏见的啊! 的确,《曼斯菲尔德庄园》把偏见降到了最低点,诺里斯姨妈是本书中最受嘲讽也最讨嫌的人物,但是,在第十章的结尾,一群年轻人旅行回程,奥斯丁还是非常公道地说了一句,“但是当诺里斯太太不再说话时,车上便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所以,像诺里斯太太这样的多嘴多舌的中老年女性,都会因为这句话获得小说的生存权。同时,作为道德化身的芬妮,当她拒绝出演表哥表姐们的家庭戏剧时,我们也获得多种理由来解释她的动机,她害羞!她清教徒!还是,她跟她的姨父托马斯爵士一样,压根厌恶对家庭秩序和日常生活的破坏! 换句话说,阅读早期奥斯丁作品的经验在这里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的主人公不再能够被“理智”和“情感”、“傲慢”与“偏见”这样的概念所统摄,芬妮虽然寄人篱下,顺从听话,但她的内心法则却无比强硬,而这种强硬又完全不同于伊丽莎白·班纳特那种青春型的自由意志,毋宁说,芬妮的强硬和她小说中的年龄不相配,倒和作者奥斯丁的年龄比较相称,而同时我们也有理由认为,奥斯丁藉着芬妮,第一次把爱情概念扩大了,也第一次表露了最个人化的爱情观念: 以深沉的兄妹“情谊”为基础,这样的结合,远比罗曼蒂克的“爱”更有价值。 奥斯丁研究专家普遍认同这样一种说法,《曼斯菲尔德庄园》里,奥斯丁的讽刺笔触更加犀利也更加全面。好像是的,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朋友圈,大多是富人,而富人,一向是奥斯丁调戏的对象,所以,轮番出场的人物,从芬妮的两个姨妈到两个表姐,到表姐夫、表姐夫的妈妈,每一个人物都是领了奥斯丁淋漓的讽刺才落座的,但是芬妮除外。想想《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的主人公们,他们一个个比芬妮美,比芬妮更有激情更有思想更有才华,但每一个人都得过奥斯丁的冷嘲热讽,但芬妮没有。甚至,芬妮回到家乡朴茨茅斯,突然看不惯自己的家,看不起自己的父母,吃不惯家里的饭,奥斯丁也没有一句讽刺的话,还竭力地贬损她的家人来为她的反应正名,实在是,在芬妮身上,奥斯丁已经把自己卷进去了。 萨义德[1]曾处心积虑地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一个偏远地理概念——安提瓜,提出了文化和帝国主义的问题。他详细分析了托马斯爵士的离开,展示了小说中的家庭秩序对另一个世界——缺席的加勒比殖民地——的依赖。把他的这个思路推到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我们会发现,玛丽和亨利,相较于芬妮和埃德蒙,几乎就是亨利·詹姆斯后来反复探讨的关系,既是世俗欧洲对纯洁美洲的一次性启蒙,也是淫荡欧洲被清教美洲的一次爱教育。而在芬妮身上,更是多个层面汇聚一起,她是安提瓜,又是英帝国;是曼斯菲尔德,又是朴茨茅斯;是美洲,又是欧洲,而这样多层面交织的结果,无疑大大削弱了芬妮的爱情激素,《曼斯菲尔德庄园》也因此成了奥斯丁小说中最丰富也最严肃的一部。 事实上,除了奥斯丁以旁观者的热情介绍了芬妮对埃德蒙的感情,我们就没见过男女主人公像样地谈过一次恋爱,所以,被奥斯丁早期小说养育大的读者,面对这种水到渠成式的兄妹情爱,难免不满足。芬妮和埃德蒙的爱情,既没有财产需要赞美,也没有意志需要重申,漫长的岁月更拖垮了化学反应,甚至,原谅我还保留着《傲慢与偏见》时代的势利,《曼斯菲尔德庄园》看到最后,当玛丽·克劳福德对埃德蒙喊道,如果芬妮接受亨利,那大家就都快活了!有那么一瞬间,虽然这样的呼吁被埃德蒙认为十分罪恶,我却觉得也可能是一部分读者的心声。毕竟,在整部小说中,最有恋爱表情也最有恋爱勇气的,是这个花花公子亨利,他那么有激情,那么有诚意,那么可能成为达西!甚至,我在想,亨利可能给芬妮更大的幸福,因为,毫无疑问,只有离开曼斯菲尔德,芬妮才能获得真正的主体性,否则,她永远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一个养女,埃德蒙的一个表妹。 奥斯丁听到我们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摇头了。 三 《曼斯菲尔德庄园》看过几遍以后,终于明白,奥斯丁是不会让芬妮离开庄园的。这是伟大的英国文学传统决定的。 问过很多从英国回来的朋友,最难忘的是什么?几乎百分百,他们都回答,英国乡村风景。根据奥斯丁小说改编的电影也不计其数了,我相信多数粉丝也最喜欢BBC版本,原因无他,BBC镜头里的英国风景最迷人。甚至,夸张地说,当英国田野、小路、河流、庄园在眼前徐徐展开时,我们莫名地会有一种乡愁感,虽然,比如我自己,从来就不曾到过英国。那乡愁从何而来? 很多个假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奥斯丁,看到伊丽莎白·班纳特面对彭伯里无力自拔,我也跟着软无力。当然,你说我势利我也没意见,但彭伯里为什么比英国国会更激动人心?是什么东西催眠了我们的意志,让我们的心灵和伊丽莎白一样既轻佻又庄重?实在是,英国文学史上,使得乡村风景具有最大抒情功能的,奥斯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奥斯丁的六部完整作品,哪一部离得开乡村风景?她自己也说得很明白,她写的,无非是“乡间村庄里的三四户人家”,而这六部中,倒有两部,还直接以地方命名。因此,与其说《曼斯菲尔德庄园》是一部爱情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有关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爱的小说。 这样想,我们也可以对芬妮和埃德蒙的兄妹之爱释怀了。让我用最通俗的方法来解释一下,整部小说中,真正的男主人公是曼斯菲尔德庄园,你也可以说,它就是达西,所以芬妮第一次面对“他”时,并不愉快,这跟《傲慢与偏见》的出场很相似;而亨利·克劳福德的出场,就代表着要把芬妮带离曼斯菲尔德的力量,这力量当然只能以韦翰似的方式收场;相似的,为了让芬妮真正意识到曼斯菲尔德的好,需要让她离开一段时间,所以朴茨茅斯一段必不可少,虽然有不少读者嫌这一段多余,但曼斯菲尔德在道德上必须有朴茨茅斯这样的陪衬,就像曼斯菲尔德在经济上需要不出场的安提瓜;这样,最后,小说也就顺理成章以曼斯菲尔德和芬妮的关系结尾:
他们搬回曼斯菲尔德以后,便住在那里的牧师府中,这幢房子在它从前的两个主人居住时,芬妮每次走到那里,总不免要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现在却很快成了她心爱的地方,在她眼中,它已与曼斯菲尔德庄园区域内的一切景物融成一片,变得同样美好了。
所以,一点不奇怪,小说中每次芬妮情绪波动,都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景色出场,它是安慰,它是抚摸,它是爱情。这样的人和景色之间的绵绵情意,在英国文学中,由来已久,就像华兹华斯的《露西》组诗所表达的,“你绿色的田野曾最后一次/抚慰过她临终时的眼睛”。英国作家和风景之间,常给人一种“幸福,因为在英国”的感觉,那奥斯丁的贡献在哪里呢? 基本上,奥斯丁以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把英国作家的这种情怀扩大为英国人的普遍情怀,最后,藉着她世世代代的读者,英国风景无声无息地成为无数人的乡愁。她描写的村庄的景象、道路的状况、土壤的差别、庄园的气派、河流的反光,充溢其间的感情既是特殊的又是日常的,既是个人的又是普遍的,所以它具有介手神和人的品质,既给我们的心灵带来愉悦,也提供劝导: 就这样,和曼斯菲尔德在一起。 和曼斯菲尔德在一起,和英国乡村在一起,和英国在一起,奥斯丁对英国的“传销”,真正做到了: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奥斯丁的世俗笔墨具有真正的催眠性,感谢上帝,我们有这样好的译者,项星耀先生,不仅带我们亲临了十九世纪的庄园,而且还天仙配一般地把中文的魂魄附着在了奥斯丁身上。我想,这也就是奥斯丁对译者的所有要求了。 毛尖 [1] 爱德华·沃第尔·萨义德(1935—2003),著名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代表作有《东方学》、《文化与帝国主义》等。 第一章 亨廷顿镇的马利亚·沃德小姐是幸运的,大约三十年前,她单凭手中的七千英镑便赢得了托马斯·伯特伦爵士的青睐,后者是北安普敦郡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她从而一跃成了从男爵夫人[1],拥有了豪华住宅和丰厚收入所能提供的一切舒适享受和重要地位。这门显贵的亲事获得了亨廷顿镇的普遍赞扬,连她的伯父,一位律师,也答应至少要给她三千英镑,尽管她在这方面毫无权利可言。她有两个姐妹可望从她的高升中得到好处;尤其有些熟人认为姐姐沃德小姐和妹妹弗兰西斯小姐也像马利亚小姐一样美丽,因此毫不犹豫地预言,她们的婚姻也几乎会同样有利。但是看来世界上拥有大量财富的男子,并不像配得上他们的美丽女子那么多;这样,过了六年之后,姐姐沃德小姐不得不嫁给了一个牧师诺里斯先生,他是她妹夫的朋友,但几乎没有任何家产,而妹妹弗兰西斯小姐的运气更坏。确实,沃德小姐[2]的婚事说到底还不算坍台,托马斯爵士有力量照顾他的朋友,让他在曼斯菲尔德取得了一份教区牧师的俸禄。诺里斯夫妇便这样开始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一年有将近一千英镑的收入。但是弗兰西斯小姐的婚姻,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却使她的家庭丢尽了脸面;她嫁给了海军陆战队的一个中尉,他既没有文化,又没有财产,又没有高贵的亲戚,因而毫无指望。在这件事上,她的选择简直再糟也没有了。托马斯·伯特伦爵士从他的原则和自尊心出发,希望他的立身处世无可挑剔,他愿意看到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取得体面的地位,也乐于为伯特伦夫人的妹妹尽一切力量,因此他关心这事,然而她丈夫的职业却使他无能为力。在他还来不及想出其他办法帮助他的时候,姐妹之间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痕。这是双方行为的自然结果,也是轻率鲁莽的婚姻难免要留下的后患。普莱斯太太为了躲避无益的规劝,在正式结婚以前,从未向她的姊妹们透露过这消息。伯特伦夫人一向安闲自在,脾气随顺,懒得多事,只要妹妹不来找她,她也落得不管,不再多费心思。但是诺里斯太太却精力饱满,不肯罢休,以致写了一封长长的骂信给芬妮[3],指出她的行为荒谬绝伦,并根据可能引起的各种恶果,向她提出了警告。普莱斯太太受到责骂后,十分生气;由于诺里斯太太不可能只就自己发言,因此妹妹针锋相对的回信也把两位姐姐都牵涉了进去;托马斯爵士的自尊心使他受不了这种无礼的指责,于是他们之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断绝了一切来往。 他们的家距离这么远,他们的社交圈子这么不同,几乎排除了在以后十一年中彼此获得对方消息的任何可能,但是使托马斯爵士觉得十分奇怪的是,诺里斯太太竟然还会用气愤的声音向他们报告——就像她时常做的那样——说芬妮又生下了一个孩子。然而到十一年之后,普莱斯太太再也无法保持她的傲慢和愤怒,或者再也不愿失去一家可以帮助她的亲戚了。家庭人口的不断增加,丈夫无所作为,又照旧要结交朋友,喝酒取乐,低微的收入总是入不敷出,这一切使她急于想恢复从前满不在乎地加以抛弃的亲戚关系。她给伯特伦夫人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悔恨与悲伤,诉说由于过多的子女和几乎一无所有的处境,使她无路可走,只能寻求和解。她现在正预备生第九胎孩子,在抱怨生活困难之余,只得要求他们不咎既往,作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教父教母,拉他们一把;她无法隐瞒,这对他们继续扶养现有的八个孩子多么重要。她的长子已经十岁,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很想有所作为,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呢?不知托马斯爵士在西印度的商行是否需要人手,可以给他今后的生活提供一个机会?他什么都肯干;或者托马斯爵士是否可以在伍尔维奇[4]给他安排一个职务?或者可否把一个孩子派往东印度? 这封信没有白写。它恢复了彼此间和睦亲切的关系。托马斯爵士捎去了友好的劝导和问候,伯特伦夫人送去了金钱和孩子的衣服,诺里斯太太写了信。 这还只是它的直接后果,不到一年,它还给普莱斯太太带来了一个更大的好处。诺里斯太太常常对别人说,她怎么也不能忘记可怜的妹妹和她的家庭,尽管她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她似乎仍想为她做点什么;最后她只得承认,她是希望让普莱斯太太的多子女家庭减少一个孩子的负担和开支。 “如果有人肯负责扶养她的长女,那有多好!”她说,“这孩子今年九岁,正是需要关心的时候,可她那个穷苦的母亲恐怕办不到。这会给扶养人带来一些麻烦和开支,但是与这件善事的意义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伯特伦夫人立刻对她的想法表示同意,说:“我觉得这再好也没有了,让我们派人把孩子接来吧。” 托马斯爵士可不能马上作出这种毫无保留的承诺。他考虑再三,犹豫不决: 这是一种严肃的责任;要扶养这么一个女孩子,必须措施得当,否则让她离开自己的家庭,对她非但不见得仁慈,而且还是残忍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是儿子,还想到了表兄妹之间的恋爱等等。但是他刚开始阐明自己的不同观点,诺里斯太太便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讲的和没有讲的一切,都作出了回答。 “亲爱的托马斯爵士,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也承认你考虑周到和慷慨大方,这与你一贯的为人是一致的;大体上说,我也赞同你的看法,觉得一个人既然要扶养一个孩子,便得为她提供一切必要的条件;我相信,在这类事上,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不愿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我自己没有子女,如果我希望在这方面略尽绵力,那么除了我姊妹的孩子以外,我还能把它用在哪里呢?而且我相信,诺里斯先生也是正直无私的——但你知道,我不会夸夸其谈,讲漂亮话。我们还是不要为了一点琐碎问题,在一件好事面前缩手缩脚吧。让一个女孩子受到教育,让她体面地进入社会,十之八九她便能充分自立,不必任何人再破费什么。我们的一个外甥女,托马斯爵士,或者不妨说,你的一个外甥女,如果在这一带长大,她必然会得到许多好处。我不是说,她会像她的表姐们一样漂亮。我敢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会在十分有利的条件下,被介绍给这一带的上流社会,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会在那里获得一个光荣的位置。你想到了你的两位少爷,但是要知道,那种事在一起长大的、经常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之间——他们便是这样——是最不容易发生的。这在道德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实际上,这是防止这类事发生的唯一可靠的途径。如果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么要是七年之后,汤姆或埃德蒙第一次看到她,我敢说,那就难免要出乱子。想到这位远离我们的女孩子,一直过着无依无靠的贫困生活,便足以使其中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孩子爱上她。但是从现在起便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哪怕她是天仙美女,她也只是他们的一个姊妹。” “你讲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托马斯爵士答道,“只要这个计划符合双方的实际情形,我也不想提出任何虚构的障碍来阻挠它的实行。我只是想指出,这样的事不应该轻率决定;为了使事情真正对普莱斯太太有所帮助,我们也问心无愧,我认为,即使我们不能像你刚才满怀信心希望的那样,为她在上流社会争得一席之地,我们也必须保证孩子,或者意识到自己有义务保证她在情况许可时,有条件成为一个高尚的女子。”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诺里斯太太大声说道,“你办事一向慷慨、仔细,在这一点上我们从来没有分歧。你很清楚,不论我能做什么,我始终准备为我所爱的人尽我的力量;尽管这个小女孩在我心中的分量,与你的孩子们相比,永远不会超过百分之一,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作我自己的孩子,但如果我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便会瞧不起我自己。难道她不是我妹妹的孩子吗?只要我有一片面包可以给她,我怎能眼看她忍受饥饿?亲爱的托马斯爵士,尽管我有不少短处,我仍有一颗热烈的心。我虽然贫穷,我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不愿干一件吝啬小气的事。因此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明天就写信给可怜的妹妹,向她提出我的建议;一旦事情确定,我会负责把孩子接到曼斯菲尔德来,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辛苦一点,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在乎的。我会专门派南妮前往伦敦,她可以在她的表兄马鞍匠的家中过夜,让孩子也到那儿与她碰头。他们那头可以很方便地在朴次茅斯把孩子送上驿车,找一个同车前往伦敦的可靠旅客照顾她。我相信,在车上总会遇到一个正派的买卖人的妻子,然后把孩子托付给她。” 托马斯爵士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对南妮的表兄有些不放心,因此另外选定了一个更妥当的、但也是要多花些钱的地方碰头。一切便这么商定了,对这个仁慈的计划能够付诸实施,大家都很高兴。只是为这件皆大欢喜的事承担的责任,各人却大不一样: 托马斯爵士虽然已下定决心,愿为收养的孩子充当真正的、坚定的保护人,诺里斯太太却一毛不拔,不想为她的扶养费掏一文钱。在推动、商讨、筹划的时候,她始终慈悲为怀,谁也不像她那么懂得怎样启发别人的慷慨精神;但是她不仅爱指导别人,也同样爱钱;她知道怎么节省自己的钱,也知道怎么花费别人的钱。她嫁的人收入有限,比她原来向往的少得多;从一开始,她就揣摩出了一套撙节开支的严格方针,起先这只是出于俭省的考虑,不久便成了一种自觉行动,成了没有孩子需要抚养的家庭中一个必须严肃对待的目标。如果要养家活口,诺里斯太太是永远不可能有什么节余的;但是少了这种负担,便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她的俭约作风,或者从捉襟见肘的收入中体会到年年有所积蓄的愉快心情。处在这个令她陶醉的原则下,加上对她的妹妹其实并无真挚的感情,她除了要在那个费钱的仁慈行动中,获取倡议和筹划的美好名声以外,不可能还抱有任何其他目的。也许她对自己也不太了解,因此在这次谈话后回到牧师家中的时候,她相信她是全世界最慷慨无私的姐姐和姨妈。 当这个问题再度提出的时候,她的意图获得了最充分的说明;伯特伦夫人安详地问她:“姐姐,孩子来时先到哪里,是到你家中还是我们家中?”诺里斯太太回答说,她本人没有力量收养孩子,在这方面她无能为力。这使托马斯爵士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孩子可以成为牧师府上受到特殊欢迎的一员,一个自己没有孩子的姨母所盼望的同伴;现在他发现他完全错了。诺里斯太太表示抱歉,小女孩与他们住在一起的事是毋庸考虑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可怜的诺里斯先生身体不太好,也使这事碍难照办;他像怕苍蝇一样怕孩子的吵闹;确实,如果他的痛风病好一些,那是另一回事;到那时,她很乐意接她去住,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是当前,诺里斯先生占去了她的每一分钟,只要提到这事,她相信他就会受不了。 “那么还是让她住在我们这里吧,”伯特伦夫人毫不在乎地说道。过了一会,托马斯爵士用庄严的口气补充道:“好的,让她住在我们家中。我们会对她尽自己的责任,对她来说,她也至少可以有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同伴,以及一个正式的女教师。” “对极了,”诺里斯太太喊道,“这是两个必须考虑的条件;李小姐有三个女学生或者两个,这对她反正一样——不可能有什么区别。我倒是但愿我的用处能大一些,但你们看到,我已尽了我的力量。我不是那种不肯出力,怕麻烦的人;南妮要去接她,尽管这得花去我的主要助手三天时间,对我说来并不方便。我想,妹妹,你们可以让孩子住在顶楼那间小白屋中,它就在原来育婴室旁边。这对她是最好的地方,离李小姐也这么近,又与女孩子们的住处相隔不远,紧靠着使女们的屋子,你知道,她们可以帮她穿衣服,也可以收拾她的衣服,因为我想,你不会指望让艾利斯像侍候别人一样侍候她。确实,我觉得你不能把她安置在任何别的地方。” 伯特伦夫人没有表示异议。 “我希望她能证明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女孩子,”诺里斯太太继续说,“她应当觉得她有这样的亲戚,是她不同寻常的幸运。” “如果她的性情果真坏,”托马斯爵士说道,“为了我们自己孩子的缘故,我们只得不让她继续留在家中;但现在还没有理由这么讲。也许我们会在她身上看到许多需要改正的地方,还必须准备面对严重的愚昧,某些卑劣的观念,以及令人担忧的粗俗举止;但这些都不是不可救药的缺点,而且我相信,这对她的同伴也没有危险。如果我的女儿们比她年轻,我才会觉得让她们接近这么一个人,是需要认真考虑的大问题;然而按照目前的状况,我认为没有什么好为她们担忧的,而对她,她却可以从这种交往中得到许多好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诺里斯太太大声说道,“今天早上我还对我丈夫这么说来着。我说,哪怕单单与她的表姐们生活在一起,这对她也是一种教育。即使李小姐不能教给她什么,她也可以向她们学习,成为一个端庄和聪明的人。” “我希望她不会戏弄我可怜的哈巴狗,”伯特伦夫人说道,“直到最近我才管住朱利娅,不让她再欺侮它。” “我们今后也会遇到一些困难,诺里斯太太,”托马斯爵士指出,“例如在这些女孩子逐渐长大以后,怎样在她们之间保持必要的差别。我的女儿们既应该在心中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人,又不能在行动上过分藐视她们的表妹;我们既不能太伤她的心,又必须让她明白,她不是伯特伦家的一位小姐。我希望她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绝对不允许我的女儿对她们的亲戚有丝毫傲慢的表现;然而她们仍不是平等的。她们的地位、财产、权利和前途,始终是不同的。这是一个十分难以掌握的问题,你必须帮助我们,以便我们尽可能选择一种恰如其分的正确方法。” 诺里斯太太表示愿意为他效劳;虽然她完全同意他的说法,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仍请他放心,她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可想而知,诺里斯太太给她妹妹的信没有白写。普莱斯太太只是觉得奇怪,她有这么多漂亮的男孩子,为什么他们偏偏选中了一个女孩子,但还是感激不尽,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向他们保证,她的长女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性情又十分温柔的女孩子,她相信她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望。接着她又谈到她有些娇嫩和虚弱,但是毫无疑问,随着环境的改变,她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转。可怜的女人!她也许在想,环境的改善对她的许多孩子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1] 在英国,爵士是从男爵的尊称(男爵以上便得改称勋爵),因此托马斯爵士即从男爵托马斯。 [2] 在英国,只有长女才能单独以姓称呼,沃德小姐即沃德家的大小姐,如本章开头提到的马利亚·沃德小姐便不是长女,只能称马利亚·沃德小姐或马利亚小姐。儿子也是这样,如后面的伯特伦先生即伯特伦家的大少爷之意,他的弟弟埃德蒙便不能称伯特伦先生,只能称埃德蒙·伯特伦先生。本书中关于这些称呼上的区别,用得很多,不了解这点便会对所指人物发生误解,以后本书不再一一注明。 [3] 弗兰西斯的昵称。 [4] 英国的一个海军基地,建有军舰修造所等。 第二章 那个小女孩顺利地完成了长途旅行,在北安普敦见到了诺里斯太太;后者对这次任务十分得意,觉得要她第一个来迎接她,然后带她去叩见别人,把她介绍给仁慈的亲戚们,这是对她的信任和器重。 芬妮·普莱斯这时刚好十岁,初次跟大家见面,虽然她没有什么令人瞩目的地方,但至少也没有引起亲戚们的厌恶。从年龄来说,她显得瘦小了些,脸色既不红润丰腴,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姿色。她非常胆怯和羞涩,总是躲避别人的目光;她的神色固然拘谨,但并不庸俗,她的嗓音是甜蜜的,每逢讲话,脸上的表情也很动人。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对她非常亲切,前者看到她需要鼓励,因此尽量对她和颜悦色,这使他不得不克制那种完全不合时宜的严肃态度;伯特伦夫人却没有这种麻烦,在他讲十句话的时候,她依靠和蔼的微笑,只要讲一句话,立刻便成了两人中较不可怕的一个。 年轻人全在家中,在会见中表现得很好,他们的举止平易近人,落落大方,至少那两个儿子是这样,他们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从年龄看生得比较高大,在这个小表妹眼中显得仪表堂堂。两个女儿不太自在,因为她们年纪较小,又非常怕她们的父亲,他对她们讲话时,口气总那么毫无必要的严厉顶真。但她们早已习惯于交际和赞扬,没有任何天生的腼腆表现;她们的信心随着表妹的完全缺乏自信而逐渐增强了,这样,她们马上变得满不在乎,安心观察起她的容貌和衣着了。 这是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两个儿子英俊潇洒,两个女儿秀丽动人,他们全都身材修长,超过了他们的年龄,这与那位瘦小的表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如教育赋予他们不同的谈吐一样。因此在别人的想象中,两个女孩子往往与她们的真实年龄相差甚大,其实最小的女儿不过比芬妮大两岁。朱利娅·伯特伦才十二岁,玛利亚也只比她大一岁。然而这时那位小客人心乱如麻,她怕每一个人,又为自己害羞,还一心惦记着刚离开的家庭;她不敢抬头看别人一眼,讲的话别人几乎听不见,还差点哭出声来。从北安普敦动身后,诺里斯太太一路上喋喋不休,说她的运气怎么好,她应该怎么感恩戴德,今后她必须听大人的话,好好做人;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这么不愉快,实在是不知好歹,于是她觉得更伤心了。何况长途旅行的疲劳,没过多久就成了沉重的负担。托马斯爵士的和颜悦色,诺里斯太太要她做一个好孩子的不厌其烦的说教,伯特伦夫人面带微笑要她与她和她的哈巴狗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殷勤态度,对她都不起作用;甚至放在她面前让她享用的醋栗馅饼,也失去了吸引力,她只吃了两口,眼泪便潸潸而下,似乎睡眠才是她最向往的朋友,于是她被送上了床,这才与忧伤告别。 芬妮走后,诺里斯太太说道:“这不是一个十分可喜的开端。我们来的时候,一路上我对她说了那么多话,我以为她的行为会好一些;我告诉她,她最初的表现如何对她关系重大。我想她不可能没有一点阴郁情绪——她可怜的母亲便总是怨天尤人;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计较什么,而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舍不得离开她的家,因为尽管它有不少缺点,它仍是她的家,她至今还不能明白,她的变化会给她带来多少好处;不过一切都会逐渐好转的。” 但是要使芬妮与相处惯的人分开,继而适应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新生活,这期间需要的时间可比诺里斯太太预计的要长。她感觉敏锐,又不太懂事,不知道应该怎么适应。没有人想对她不好,但是也没有人肯为了她的幸福给自己增添麻烦。 第二天,两位伯特伦小姐可以休假一天,以便熟悉年幼的表妹,与她在一起做伴,但这并不能使她们打成一片。她们发现她只有两根腰带,又从没学过法文,便不能不对她有些轻视;她们看到,在她们十分熟练的二重唱中,她无法与她们配合;于是,除了把一些最不值钱的玩具当作慷慨的礼物送给她以外,立刻便不再理睬她,自顾自地玩当时风行的假日游戏,做纸花或者糟蹋金纸玩。 芬妮不论在表姐们身边还是与她们分开,不论在教室、客厅或灌木林中,都一样郁郁不乐,觉得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显得可怕。她怕伯特伦夫人的沉默,怕托马斯爵士的严肃表情,听到诺里斯太太的训诫更是惶惶不安。表姐们议论她的身材使她无地自容,提到她的羞涩使她感到屈辱;李小姐对她的无知表示惊讶,使女们嘲笑她的衣衫;在这些不幸中,她想起她的兄弟姊妹,他们总是把她看作重要的玩伴、女教师和保护人;她那颗小小的心感到的悲痛有多么深沉,是可想而知的。 公馆的富丽堂皇令她吃惊,但是并不能安慰她。那些房间太大了,她在屋里觉得不自在;任何东西她都不敢碰,怕弄坏它们;不论走到哪里她都提心吊胆,怕遇到什么意外,最后只得退回到自己屋里啼哭。人们在她晚上离开起居室以后,谈起她的时候,总认为这个小姑娘对她不同寻常的幸运应该感到欣慰,可是她却每天在哭泣中进入睡乡。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她默默顺从着一切,她的伤心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有一天早上,她的表兄埃德蒙,儿子中较小的一个,才发现她独自坐在顶楼的楼梯上嘤嘤啜泣。 “亲爱的小表妹,你这是怎么啦?”天性温和善良的他说道,一边坐在她旁边,尽量抚慰她由于被人发现而感到的惊慌和羞愧,劝她把一切告诉他。她是病了吗?或者有人欺侮了她?或者她与玛利亚和朱利娅吵架了?或者她在功课上遇到了他可以指点她的困难?总之,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他帮助或者替她做的事?但是过了好一会,他得到的回答始终只是:“不,不……完全不是……不,谢谢你。”然而他坚持要她讲,在他提到她自己的家时,她哭得更伤心了,这使他明白了她伤心的根源。他试图安慰她。 “你是舍不得离开妈妈,亲爱的小芬妮,”他说,“这说明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必须记住,你是与亲友们在一起,他们全都爱你,希望你得到幸福。让我们到园子里去走走,你可以跟我谈谈你的兄弟姐妹。” 在转入这个话题时,他发现尽管她与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很亲切,但其中有一个是她特别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威廉,他是她讲得最多,也最希望见到的。威廉是全家的长子,比她还大一岁,她形影不离的同伴和朋友;她惹了麻烦,他便会在母亲(他是她的宝贝)面前替她辩解。威廉并不愿意她离开,他说他一定会非常想念她。“但是我相信,威廉会给你写信的。”“是的,他答应他会写信,但是要我先写。”“那么你预备什么时候写呢?”她垂下了头,迟疑地答道,她不知道,她连一张纸也没有。 “如果你的困难只是这个,我可以给你纸和其他用品,你爱什么时候写就可以写。你能给威廉写信就觉得快活了吗?” “是的,非常快活。” “那么现在就做。你跟我到早餐室去,在那里可以找到你需要的一切,这时候那间屋子肯定没有人。” “但是表哥……它能送往邮局吗?” “能,这事我会办,它会与其他信件一起送往邮局;你的姨父可以免费寄信[1],不需要威廉付一个钱。” “我的姨父!”芬妮重复道,露出了吃惊的目光。 “是的,你只要把信写好,我把它拿给父亲签个字就成了。” 芬妮觉得这么做有些放肆,但没有继续反对;于是他们一起走进早餐室,埃德蒙给了她纸,还替她在纸上划了线,态度那么认真,就像她的哥哥可能做的一样,而且也许划得更准确。她写信时,他一直陪着她,用小刀给她削鹅毛笔,或者教她怎么拼写。他的关心使她非常感激,他对她哥哥的友好态度,更给了她超过一切的愉快。他还亲自加了一句,向他的表弟表示问候,最后又把一枚半畿尼的金币放在封蜡下面送给他。芬妮觉得这时她的心情已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是她的脸色和几句朴实的话,充分表现了她的感激和高兴;她的表兄开始发现,她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他又与她谈了一会,根据她所讲的一切,他相信她有一颗感情深厚的心,一种要求自己行为正直的强烈愿望;她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敏感,又十分胆怯,这使他看到,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他从没故意欺侮过她,但是现在他意识到,她需要更多正面的爱护;按照这个观点,他觉得首先得让她减少对他们每个人的畏惧心理;他还向她提了不少有益的劝告,如怎么与玛利亚和朱利娅玩,怎么尽可能快活等等。 从这一天起,芬妮逐渐变得安心了。她感到她有了一个朋友。表兄埃德蒙的亲切态度,也提高了她在别人面前的勇气。这个地方不再那么陌生,这里的人也不再那么可怕;如果说其中有些人,她还不能不有所顾虑,那么至少她已懂得他们的脾气,知道怎样以最好的态度去适应。小小的拘束和呆板,起先会给平静的生活增添一些烦恼,也给她自身造成不小的心理障碍,但是它们必然会逐渐消失,现在她不再在姨父面前显得那么局促不安,诺里斯姨妈的声音也不再叫她吓得发抖了。对两位表姐,她有时成了可以接纳的同伴。虽然由于年纪和力气较小,她还不配作她们经常的伙伴,但是她们的游戏和计划难免需要一个第三者,尤其是一个性情随和、肯听从摆布的第三者。当她们的姨妈查问她的缺点时,或者她们的哥哥埃德蒙指出她有权得到她们的亲切对待时,她们都不得不承认:“芬妮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姑娘。” 埃德蒙一贯很和气,汤姆有时会作弄她,但那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觉得有趣,不时要跟一个十岁的孩子开的玩笑。他这时还刚像个大人,朝气蓬勃,怀有长子那种无所顾忌的优越感,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花钱和享乐的。他对小表妹的友爱态度,也与他的地位和特权相一致: 送给她一些有趣的礼物,同时又嘲笑她。 随着她的外表和精神的发展,托马斯爵士和诺里斯太太对他们的仁慈计划,越来越觉得满意了;过不多久,他们便彼此默认,她虽然根本算不得聪明,却具有一种温顺听话的气质,看来不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认为她才能平庸的观点,也不限于他们两人。芬妮能读书、写字、做针线,但她没有受过别的教育。她的表姐们发现,她们早已熟悉的许多事情,她却一无所知,因此认为她十分愚蠢,在开头的两三个星期中,不断把这方面的一些新发现带进客厅。“亲爱的妈妈,你想想,我的表妹不会拼欧洲的地图”,或者“我的表妹讲不出俄国的主要河流”,或者“她从没听说过小亚细亚”,或者“她甚至不知道水彩画和蜡笔画的区别!多么奇怪!你听到过这么笨的人吗?” “亲爱的,”她们那位考虑周到的姨妈答道,“这确实很糟,但你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你们这么有知识,这么聪明。” “但是姨妈,她确实什么也不懂!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们问她,到爱尔兰该怎么走?她说,得渡海前往怀特岛。她只知道怀特岛,并且直接称它为‘海岛’,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岛,没有别的岛了。我没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比她知道得多得多了,否则我一定会羞死的。我记得,她现在还一点不懂的东西,我那时都知道了。姨妈,很久以前,我们已能按顺序背诵英国的历代国王,他们的登基日期和每个朝代的大事记了!” “是的,”另一个补充道,“还知道塞维鲁以前的罗马历代皇帝,还有大量的异教神话,各种金属、半金属和行星的名称,还有许多著名哲学家的名字。” “真的,你们讲得很对,亲爱的,但你们天生聪明,记性好,你们可怜的表妹也许根本没有这种能耐。要知道,记忆力也像其他一切一样,是大有好坏的,因此你们只能原谅你们的表妹,可怜她的无知。但是记住,如果你们懂得多,聪明,你们还是永远应该谦虚谨慎,因为尽管你们懂得很多,你们需要学习的东西仍然不少。” “是的,我知道,在十七岁以前我们还得学习。但我得说,芬妮还有一件事也那么奇怪,那么蠢。真的,她说她不要学音乐和图画。” “当然,亲爱的,这确实非常愚蠢,说明她缺乏天赋和上进心。不过,如果全面地考虑问题,我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好,因为你们知道,尽管多亏了我,你们的爸爸妈妈愿意收养她,让她与你们一起学习,但这根本不是要她像你们一样多才多艺;相反,保持必要的区别还是非常重要的。” 这些就是诺里斯太太要两位外甥女记住的教导。这样,尽管她们资质聪颖,启蒙得早,她们却完全缺乏自知之明,缺乏难能可贵的宽容和谦逊精神。除了性情,她们在各方面都受过良好教育。托马斯爵士已不知道她们还缺少什么,因为他虽然真正关心她们,在外表上却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种不苟言笑的态度,使她们不敢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内心活动。 对两个女儿的教育,伯特伦夫人一向漠不关心。她没有时间管这些事。她是一个女人,她的生活便是穿得漂漂亮亮,整天坐在沙发上,做些没完没了的针线活儿,它们既少实用价值,也谈不上美丽;她想的主要是她的哈巴狗,不是子女,对后者她完全听其自然,只要不给她惹麻烦就成了;家中一切大事都有托马斯爵士做主,一切小事都有她的姐姐关心。哪怕她有较多的空闲工夫可以用在子女身上,或许她也认为没有必要,因为这是家庭女教师和专职男教师的责任,完全不必她费心。至于芬妮读书太笨,她只能说这很不幸,但有些人天生愚笨,芬妮得加倍努力才好,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是芬妮除了有些迟钝外,她必须说,她看不出可怜的小东西有什么不好;这孩子总是在她身边,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要她拿什么,她也马上照办。 芬妮虽然无知和胆怯,有不少缺点,但还是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住了下来,把她从前对家的怀恋情绪大多转移到了这里,与表姐们一起愉快地成长起来。她觉得,玛利亚或朱利娅其实心地并不坏;确实,她们对她的态度常常使她痛苦,但是她把自己看得太低了,觉得不应该抱怨什么。 大约就在她进入这个家庭后不久,伯特伦夫人由于生了一场小病,但主要还是由于懒散惯了,不想多动,卖掉了伦敦的房子——那是她每年春天都要去居住的——完全住在乡下;尽管她的不在,会给托马斯爵士在议会开会期间的生活,多少带来一些不便,她也顾不得了。在乡下,两位伯特伦小姐继续背她们的功课,练习她们的二重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父亲看到,她们在外表、风度和才能方面都已满足了他的要求。他的长子无忧无虑,挥霍成性,已给了他不少麻烦;但其他孩子看来还是颇有希望的。他觉得,两个女儿在待字闺中时,必然会给家庭增添新的光彩,出嫁后也会给它带来高贵的姻亲。至于埃德蒙的为人,他头脑清醒,心地正直,必然前程远大,会给他本人和他的亲属带来利益、荣誉和幸福。他打算当一名教士。 在关心自己的子女,为他们感到沾沾自喜之余,托马斯爵士没有忘记为普莱斯太太的孩子尽力所能及的责任;他慷慨解囊,资助她的儿子们读书,在他们长大以后,又帮助他们确定生活道路。芬妮虽然完全离开了自己的家,但每当听到他们获得的任何照顾,他们的境况或品德出现的任何希望,都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在这许多年中,她与威廉见过一次面,但也仅仅一次。其他人她从未碰过头;似乎没有人认为她还会回到他们中间去,哪怕对她的一次访问,他们也不敢存有奢望。威廉在她离家后不久,便决定去当水兵,因此在出海前曾被邀请到北安普敦郡,与他的妹妹生活了一个星期。他们见面时是如何兴奋热烈,在一起时又是如何感情融洽,谈笑风生,并且认真地商量一切,这都是可以想象的。男孩子始终意气风发,抱负远大,但他的离开却使女孩子伤心啜泣。幸好访问是在圣诞节假期中,她可以从表兄埃德蒙那里得到安慰;他告诉她,威廉的职业会使他的工作和今后的生活变得多么丰富多彩,于是她逐渐承认,分离也许是必要的。埃德蒙的友情从未背离过她,他从伊顿进入牛津后[2],依然对她关怀备至,没有改变,而且证明这种友谊的机会更多了。他既不想表现自己,似乎他比别人更关心她,也不怕显得过于殷勤,他始终维护她的利益,体谅她的情绪,尽量让她的优良品质为人们所理解,尽量帮助她克服羞涩心理,免得妨碍这些品质的表现,同时不断给她劝告、安慰和鼓励。 由于其他所有的人都不把她当一回事,他一个人的支持不能消除她的顾虑,然而在其他方面,他的关怀对促进她的思想,提高她的乐趣,仍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他知道她很聪明,既有健全的头脑,又有敏锐的理解力,又喜爱读书,只要引导得当,这本身便会成为一种教育。李小姐教她法语,每天听她阅读一段历史;但是他所推荐的书吸引了她的闲暇时间,他鼓励她的趣味,纠正她的判断,与她切磋她读到的内容,加深对它的理解,又用恰当的赞美增加她的兴趣。这些帮助的报答,便是她爱他超过了世上除威廉以外的任何人;她的心平分给了这两人。 [1] 当时英国还没有邮票,信件由驿站传递,费用较贵,但一些要人,如议员等可以免付邮资,只要签字即可。 [2] 指从伊顿公学进入牛津大学。 第三章 芬妮大约十五岁的时候,这个家庭发生了第一件多少有些重要的事,那便是诺里斯先生的去世,它必然引起了一些变化和新的情况。诺里斯太太离开牧师府后,先是搬进了庄园,后来又迁到了托马斯先生在村子中的一幢小房子里;她为失去丈夫安慰自己,心想没有他,她也可以生活得很好,至于收入减少的问题,那么显然,她必须更严格地节省开支。 这份牧师俸禄本来是要留给埃德蒙的,如果他的姨父早死几年,可以把它让给一个朋友,等埃德蒙稍大一些,取得牧师资格后再继承。但是在这以前,汤姆的挥霍已使家中负债累累,以致对牧师的下任人选必须另行安排,推荐别人,让弟弟帮助家庭,为哥哥的挥霍生活还账。确实,伯特伦家还有另一处牧师俸禄给埃德蒙留着,这可以使托马斯爵士在安排上,良心轻松一些,但他仍觉得这么做并不公正,因此千方百计要让他的长子明白这点,以便产生他已经苦口婆心说过、做过的一切所没有获得的效果。 “我为你害羞,汤姆,”他说,态度十分严肃,“我为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权宜措施感到害羞,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你作为哥哥应该问心有愧。你使埃德蒙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中,或许甚至终生,丧失了他本应得到的一半以上的收益。今后也许我有力量,或者你有力量(但愿如此),可以为他谋得较好的职位;但是我们仍不应忘记,他有权得到这些好处,它们本来是属于他的,事实上,什么也抵不上他为了偿还你的债务,眼前不得不放弃的某些利益。” 汤姆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难受,但转瞬之间便摆脱了这种情绪,怀着无所谓的自私心理想道,首先,他欠的债其实还没有某些朋友估计的一半那么多;其次,他父亲何必把这件事讲得那么难听;第三,不论未来的牧师是谁,他也很可能不用多久便得去见上帝。 诺里斯先生死后,格兰特博士得到推荐,担任了教区牧师,因而住到了曼斯菲尔德镇上。事实证明,他是个身心健康、才四十五岁的人,伯特伦家大少爷的希望看来难以实现。但是,“不,他脖颈短短的,属于那种容易中风的人,而且讲究饮食,保不住会突然呜呼哀哉。” 他有个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妻子,但没有子女;他们在附近一带口碑不坏,被认为是行为端正、和蔼可亲的人。 就在这时,托马斯爵士认为,他的大姨子会要求实现她的权利,把外甥女接去与她做伴。这位太太现在孤零零的,芬妮的年龄也大了些,不仅她们以前不便住在一起的任何理由不再存在,而且这应该还是她的最佳选择。何况他自己这时的境况已大不如前,他在西印度的产业最近很不景气,加上他的长子肆意挥霍,他也希望减轻一些负担,不再在今后供应外甥女的一切费用。他完全相信,情况必然如此,因此曾向妻子谈到过这种可能性。她第一次又想起这事时,芬妮正好在旁边,便随口对她说道:“那么,芬妮,你就要离开我们,与我的姐姐一起居住了。你喜欢吗?” 芬妮吃了一惊,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重复了一遍姨妈的话:“就要离开你们?” “是的,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觉得奇怪?你在我们家已经五年了,诺里斯先生去世后,我姐姐一直想接你去住。但你必须照旧来帮我描我的图样。” 这消息不仅来得突然,也使芬妮很伤心。诺里斯姨妈一向待她不好,不可能会爱她。 “离开这里我觉得很难过,”她说,声音有些发抖。 “是的,我相信你舍不得离开;那是很自然的。我猜想自从你来到我们家中,你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像世上任何人一样。” “我希望我不会忘恩负义,姨妈,”芬妮谦逊地答道。 “不会,亲爱的;我想你不会。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那么我以后就不再住在这儿了吗?” “不错,亲爱的;但你一定会有一个舒适的家。不论你住在这儿还是别处,这对你不会有多大差别。” 芬妮怀着一颗悲伤的心走出了屋子;她不觉得差别是这么小,她不能想象与大姨妈住在一起会得到什么乐趣。她一遇到埃德蒙便把她的心事告诉了他。 “表哥,”她说,“我遇到了我根本不愿遇到的麻烦;虽然你时常劝我,必须适应我起先觉得不喜欢的事,现在你可不能这么讲了。我就要离开这儿,与诺里斯姨妈住在一起了。” “是吗?” “是的,伯特伦姨妈刚才这么告诉我。这事已经决定了。我就要离开曼斯菲尔德庄园,住到白房子去,我想,她一搬家,我便得跟着走了。” “不过,芬妮,我觉得这个计划是很好的,可惜它不合你的心意。” “哦,表哥!” “从各方面看,它都是值得称道的。姨妈要你与她住在一起,这说明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大人。她选择你作她的朋友和伴侣,这是做得完全对的,我很高兴她没有为了爱钱而妨碍她这么做。你住在她那里是名正言顺的。我希望它不致使你太伤心,芬妮。” “但事实是它使我很伤心;我不喜欢这样。我爱这个家和它的一切;我不会喜欢那儿。你知道,我与她在一起总是很不舒服。” “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对你的态度,我不能说好,但是我们大家都一样,或者几乎一样。她从不知道怎么对孩子亲切一些。但现在你到了应该得到较好对待的年纪了;我觉得她目前的态度已经好一些;一旦你成了她的唯一伴侣,她必然会重视你的。” “永远没有人会重视我。” “什么原因?” “原因很多。我的地位,我的愚蠢,我的呆头呆脑。” “关于你的愚蠢和迟钝,亲爱的芬妮,相信我,这根本不是你的天性,这些话都是用得很不恰当的。你一旦被人们理解,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有理由轻视你。你有清醒的头脑,温柔的性格,我相信还有一颗仁慈的心,你接受了恩惠,永远不会不希望报答。作为一个朋友和同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 “你太亲切了,”芬妮说,在这些赞美面前有些脸红。“你把我想得这么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才是呢?唉,表哥,如果我离开这儿,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说真的,芬妮,我希望你不致忘记我,但白房子并不远,你把它讲得好像离这儿足足两百英里似的,其实只要穿过庄园就到了;你几乎仍像往常一样生活在我们中间。两个家庭一年中天天都可以见面。唯一不同的只是,你与姨妈住在一起,一切都得自己拿主意,是怎样就怎样。这儿人很多,你可以躲在他们背后;但是在她那儿,你就不能不替自己讲话了。” “啊!不要这么说。” “我必须说,我喜欢这么说。现在把你交给诺里斯太太,比交给我的母亲好得多。姨妈对她真正关心的人是肯花大力气的,这是她的脾气,她会迫使你发挥你天生的才能。” 芬妮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能像你一样看待事物,但我应该相信你是对的,不是相信我自己;我非常感激你,你让我懂得我应该适应必须适应的一切。如果我能设想我的姨妈是真的关心我,那么我能得到一个人的重视,我会感到很高兴。在这里,我知道我等于零,但我还是喜欢这里。” “尽管你离开了这幢房子,芬妮,你是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你照旧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庄园,享有它的树木花草。你那颗忠诚的心,根本不必为这种名义上的改变感到害怕。你同样可以上这儿来散步,在它的图书室中选择你要的书,同样看到这儿的人,同样骑你骑惯的马。” “你讲得很对。是的,我亲爱的老朋友小灰马!呀!表哥,我想起我过去多么怕骑马,听到骑马对我的健康有益,我当时是多么吃惊;(呀,每逢姨父开口谈到马的时候,我会吓得发抖!)可你总是千方百计开导我,让我摆脱顾虑,告诉我只要坚持一下,我就会喜欢骑马,现在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愿意相信,你的预言在别的场合,也会得到应验。” “我确实认为,与诺里斯太太一起生活,对你的精神是很有好处,正如骑马对你的健康有益一样;从长远看,这对你的幸福也大有关系。” 他们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不论它可能对芬妮发生多少有益的作用,实际还是多此一举,因为诺里斯太太根本没打算收留她。即使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也从未考虑过这事,反而在想方设法逃避它。为了防备万一,她特地在曼斯菲尔德教区那些体面的建筑物中,挑选了一栋最小的住房;白房子的大小只够她本人和几个仆人居住,她尤其注意只留一间单人房作客房——在牧师府空房间是很多的,现在她却特别强调只要一间空房,能接待一个朋友就成。然而她的一切防范措施都无济于事,人们仍在从好的方面猜想她;也许正是她对这间多余的房间的重视,引起了托马斯爵士的误解,以为这是打算留给芬妮的。伯特伦夫人马上把事情定了下来,毫不介意地向诺里斯太太说道: “姐姐,等芬妮住在你那儿以后,我想,我们可以辞退李小姐啦?” 诺里斯太太简直吓了一跳:“住在我那儿,我的伯特伦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要搬到你那儿去了吗?——我以为你已经跟托马斯爵士合计好了呢。” “我!根本没有。我从没与托马斯爵士谈过这种事,他也从没向我谈过。芬妮与我一起住!这是我压根儿没有想过的,也是真正了解我们两人的人不会想的。我的天呐!你叫我把芬妮怎么办?我!一个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寡妇,做什么也不成了,我年老体衰,没有这份精神啦;对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你叫我怎么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最需要关怀和操心的,哪怕对精力旺盛的人,这也是一个负担。我想,托马斯爵士不会真打算这么办!托马斯爵士一向很体谅我。我相信,凡是关心我的人,都不会动出这种脑筋来。托马斯爵士怎么会跟你谈到这事的?” “说真的,我不知道。我想他是认为这么办最好吧。” “但他是怎么讲的?他不可能说,他希望我收养芬妮。我相信他心里是不可能要求我这么做的。” “是的,他只是说,他觉得好像是这样;我也觉得是这样。我们两人都认为,这对你可能是一种安慰。但是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就不必再谈了。我们并不认为她是个累赘。” “亲爱的妹妹!如果你考虑一下我的不幸处境,她怎么能对我有什么安慰呢?在这里,我只是一个穷苦孤独的寡妇,已经失去了世界上一个最好的丈夫,为了侍候和照顾他,我已耗尽了心力;我的精神更其不济,我在这世界上只是苟延残喘,我所有的一切也仅够维持体面的生活,不致丢脸出丑,辱没我丈夫的名声;那么要我照管芬妮这样一个孩子,对我怎么可能是安慰呢?哪怕为我自己我不妨这么做,我也不能这么对待可怜的孩子,这是不公正的。她现在得到了好人的照顾,肯定可以一切顺利。我只能在悲伤和困苦中挣扎,独自度过余生。” “那么你对这种孤独的生活不介意吗?” “亲爱的伯特伦夫人!除了寂寞我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有时会有一个朋友光临我的茅舍(我总是给朋友留着一间单人房的),但我今后的大部分日子只能在绝对的孤独中度过了。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收支相抵,不发生什么意外。” “我想,姐姐,你的境况还不致这么糟,托马斯爵士告诉我,你仍有六百镑一年的收入呢。” “伯特伦夫人,我并不想抱怨。我知道我不能再像过去那么生活,但我必须紧缩开支,学会更好地管理家务。我以前一直是个大方的当家人,现在可不能不好意思节约了。我的地位与我的收入一样,都变得多了。诺里斯先生作为教区牧师,有许多事对他是合适的,但不能指望我也这么做。从前我们的厨房,为了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不知消耗了多少食物。在白房子,我只得多加小心了。我必须量入为出,否则便会弄得不可收拾。我承认,要是我能节省一些,到年底多下几个钱,这对我已是最大的安慰。” “我敢说你会做到这点。你一向如此,不是吗?” “伯特伦夫人,我的目的是要对小辈有些帮助。我希望富一些,那是为了你们的孩子,我自己没什么人需要关心的。但是我能留下几个钱,给他们中间配得到它们的人,我会觉得很愉快。” “你心地很好,但是不必为他们操心。他们是肯定可以过得很好的。托马斯爵士会考虑这事。” “不过,你知道,如果托马斯爵士在安提瓜[1]的产业收益这么少,他的境况也难保不会拮据。” “哦!那很快就会解决。我知道,托马斯爵士已经写信给他们。” “好吧,伯特伦夫人,”诺里斯太太临走时说,“我只能说,我的唯一目的是对你们的家庭有些帮助;如果托马斯爵士再谈起我收养芬妮的事,你可以说,我的健康和精神都不允许我这么做;除此以外,我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她住,因为我必须留一间单人房给朋友。” 伯特伦夫人把这次谈话相当详细地向丈夫作了汇报,让他相信,他完全误会了那位大姨子的心思;从此那位大姨子也可以放心,不必再为这事担忧,他也绝对不会再向她提它了。他只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拒绝为一位外甥女做些事,当初又为什么那么起劲地要收养她。但是由于她及早向他,也向伯特伦夫人声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准备献给他们的家庭的,他很快就接受了她的这番美意,觉得她的行为既对他们有益,也值得称许,因而也更乐于为芬妮提供一切需要了。 不久芬妮便得知,她为迁移感到的害怕全属多余;埃德蒙本以为这事对她是必要而有益的,现在未免有些失望,但这在她心中引起的天然的、自发的幸福感,也给了他一定的安慰。诺里斯太太搬进了白房子,格兰特一家住进了牧师府;这些事情过去以后,曼斯菲尔德的一切在一段时间内又恢复了原样。 格兰特一家显得友好而和善,与他们的新朋友大体上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有他们的缺点,诺里斯太太不久便发现了。博士非常讲究饮食,每天得享用丰盛的酒菜;格兰特太太为了满足他的食欲,不是设法少花些钱,而是给厨师相当高的工资,几乎与曼斯菲尔德庄园上差不多,而且很少看到她踏进厨房。诺里斯太太不能对这种不幸现象保持缄默,也不能对那里日常消耗的大量黄油和鸡蛋熟视无睹。她认为,没有人比她更爱好丰富和阔绰的生活,没有人比她更讨厌寒碜小气的作风;她相信,在她那个时候,牧师府从不缺少任何舒适的享受,也从没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但它现在的这种排场,却叫她不能理解。乡下的牧师府不是漂亮的夫人待的地方。她的储藏室,她认为并不丢人,配得上格兰特太太使用。何况根据她打听到的消息,格兰特太太的收入不会超过五千英镑。 伯特伦夫人对这一类抨击,没有多大兴趣。她不能理解一个节约的人的责备,但对美丽的权利遭到侵犯十分敏感,觉得格兰特太太尽管生活安闲舒适,却没有漂亮的脸蛋,因此在这个方面,也像诺里斯太太在另一个方面一样,表示迷惑不解,只是不像后者那么喋喋不休罢了。 这些议论传播了还不到一年,另一件事又在这个家庭发生了。它的重要程度完全有权在夫人们的思想和谈话中占有一席之地。托马斯爵士发现,他应该到安提瓜走一趟,以便更好地安排他的事务,同时把他的长子带去,让他与那些酒肉朋友暂时隔绝。他们离开英国大概得将近一年。 从金钱上考虑这是必要的措施,对他的儿子也有利无弊,因此托马斯爵士才下定决心,离开家中的其他人,在两个女儿最需要关心的时候,把她们交给别人照管。他不相信伯特伦夫人有能力代替他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愿她照她那套办法行事;但是对诺里斯太太洞察一切的注意力,对埃德蒙的判断力,他却深信不疑,可以放心前去,不必担心她们有越轨行为。 伯特伦夫人完全不愿丈夫离开她,但她对他的安全毫不担心,对他的生活起居也没有忧虑,她是那种除了自己,对任何人可能遇到的危险困难或劳累,从来不多加考虑的人。 在这个时候,两位伯特伦小姐是最值得同情的,这不是怕她们难过,是怕她们并不难过。她们的父亲不是她们所爱的人,他从来不是她们享乐生活的朋友,他的离开正是她们求之不得的。没有他,她们便解除了一切约束;这倒不是她们要干什么,托马斯爵士可能会禁止,只是觉得自己一下子能够独立自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爱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了。芬妮也觉得轻松了,在这方面与两位表姐完全一致;只是比较温柔的天性提醒她,这是一种忘恩负义的情绪,她也确实为自己不感到伤心而伤心。她想,托马斯爵士对她和她的兄弟们恩重如山,他现在走了,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她目睹他的离开却没有一滴眼泪!这是可耻的冷漠。何况在最后一个早上,他曾对她说,他希望今年冬天她可以与威廉再见一次面,要她在得知他所属的军队回到英国后,立刻写信邀请他访问曼斯菲尔德。“他多么关心我,想得多么周到!”只要他讲话时,对她笑一笑,叫她一声“亲爱的芬妮”,她便可能把他从前那种愠怒的表情,那副冰冷的面孔,统统忘记了。但是他在谈话结束时说的话,却使她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他说:“如果威廉来到曼斯菲尔德,我希望你能让他相信,从你们分开以来的这许多年中,你不是完全没有进步的——不过,他恐怕仍会在十六岁的妹妹身上,发现许多那个十岁的孩子的东西。”姨父走后,她为这些话哭得很伤心;她的表姐们看到她的眼睛发红,说她是个伪君子,没有理睬她。 [1] 西印度的一个岛屿,英国最早的殖民地之一。 第四章 汤姆·伯特伦最近本来就很少在家,因此实际上他只是名义上与家人分别而已。不久,伯特伦夫人便惊异地发现,托马斯爵士走后,大家照旧生活得很好,在主持饮食、与管家谈话、给律师写信及解决仆人问题等等方面,埃德蒙完全可以代替他,不用她操心,也不必她为任何一件事劳累或出力,除了她要写的信以外。 旅人们经过顺利的航行之后,平安抵达安提瓜的最早消息已经收到;然而在这以前,诺里斯太太已发挥可怕的想象力,作出了最骇人的估计,并打算与埃德蒙单独在一起时,先把这预言透露给他;由于她一向喜欢作任何不幸灾难的第一个宣布者,她已考虑好向其他所有的人公开这消息的方式,但就在这时,托马斯爵士发来了两人安然无恙的报告,这样,她才只得把她的惊人新闻和拟定的充满深情的前言,暂时搁置一旁。 冬天来了又去了,没有再听到什么消息;情况看来依然很好。诺里斯太太一心要让外甥女们过得快活,她帮助她们梳妆打扮,夸耀她们的艺术才能,留心为她们物色未来的丈夫,同时还得料理自己的家事,过问妹妹的家务,探听格兰特太太的浪费行径,这样,她整天忙忙碌碌,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为出门在外的人多担心事了。 现在,两位伯特伦小姐在当地的名媛淑女中,已占有巩固的位置;她们不仅才貌出众,聪明伶俐,而且天生举止娴雅,言行谨慎,符合一般的礼仪和规范,她们自然得到了大家的赏识和称道。她们的虚荣心恰如其分,在外表上不露痕迹,没有架子。这种态度引起的赞美,经过她们姨妈的吹捧和揄扬,更增强了她们的信心,认为自己是没有缺点的。 伯特伦夫人并不与女儿们一起参加社交活动。她太懒了,甚至不想目睹她们的成功,体验一个做母亲的喜悦心情,为这种乐趣牺牲个人的安闲生活;她把这任务推给了姐姐,而这种出头露面的事正是后者求之不得的,这使她可以不费分文,也不必自备车马,置身在风光旖旎的繁华生活中。 芬妮还无权参加热闹的社交活动,但在一家人外出的时候,她能发挥公认的作用,陪伴她的姨妈,这使她感到欣喜。自从李小姐离开曼斯菲尔德以后,每逢晚上有舞会或应酬的时候,她自然成了伯特伦夫人不离左右的唯一伴侣。她跟她谈天,听她说话,给她朗读;这种安静的夜晚,使她得以在闲聊中摆脱一切不愉快的声音,这正是一颗经常惴惴不安或惶惑苦恼的心最希望得到的。至于表姐们的欢乐生活,她喜欢听她们讲,尤其是埃德蒙参加的那些舞会,但她觉得自己地位太低,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可涉足其间,因此她听的时候不抱任何亲临其境的幻想。整个说来,这对她是一个舒服的冬天;虽然威廉没能回到英国,但对他到来的永不消逝的希望,仍是十分美好的。 在接着而来的春天中,她的老朋友小灰马死了;有一段时间,这损失不仅令她难过,也威胁了她的健康,因为尽管大家承认,骑马对她相当重要,可却没有采取措施,让她重新骑上马背。根据两位姨妈的说法,这是因为“在她的两个表姐不骑马的时候,她可以骑她们的任何一匹马”;可是天气晴朗的时候,两位伯特伦小姐照例每天骑马,她们助人为乐的精神还没有发展到牺牲自己欢乐的程度,那样的时刻当然永远不会到来。在四、五月间晴朗的早上,她们总是兴致勃勃骑马出游;芬妮只得整天陪一位姨妈坐在家中,或者在另一位姨妈的怂恿下,作超过她体力的散步。伯特伦夫人不喜欢运动,因此认为它对每个人都是不必要的;诺里斯太太每天都在步行,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多走路。这时期埃德蒙不在家中,否则这不幸也许会早些得到纠正。他回家后,了解了芬妮的处境,看到了它的不良后果,认为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他不顾母亲的因循拖延,也不顾姨妈为了贬低它的重要性而说的主张节约的话,坚决宣称:“芬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不得不想,庄园上有的是马,总能找到一匹还能骑的老马,这样问题便解决了,或者不妨向管家借一匹,格兰特博士说不定也可把他派往邮局的那匹小马,随时借给他们使用。她总觉得,让芬妮拥有一匹她自己的马,就像她表姐那样,有一匹供小姐们骑的马,是绝对没有必要,而且不成体统的。她相信,托马斯爵士从没打算这么做;因此必须说,在他外出期间,在他的大部分收入还前途未卜的时候,购进这么一匹马,给他的马厩增加一大笔开支,是完全不合理的。但埃德蒙的回答仍是那句话:“芬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不能用同样的观点看问题。伯特伦夫人却认为可以,她与儿子完全一致,认为这是必要的,还相信他的父亲也认为必要;她只是反对这么匆忙,要求他等父亲回家后再说,到那时可以让托马斯爵士亲自来解决一切。他到九月即可回国,那么等到九月又有什么妨碍呢? 尽管埃德蒙对姨妈比对母亲的不满大得多,认为这表明她丝毫也不关心外甥女,他仍不得不更重视她的话,最后决定采取一个变通办法,使他既可以避免父亲的责备,说他做得太过分,又可以让芬妮立刻得到一匹马,满足她锻炼身体的需要。他自己有三匹马,但没有一匹适合妇女骑的。其中两匹是猎马,第三匹是赶路用的,他决定用这第三匹马换一匹他表妹可以骑的马;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换到这样的马,立刻下定决心,完成了一切手续。那匹新母马证明很管用,只要稍加调教,便可达到要求,这样,芬妮终于有了一匹可以说属于她自己的马。她以前认为,没有一匹马会像小灰马那么适合她,但是她骑上埃德蒙的小母马,却比以前骑的任何一匹马都舒畅,这快活来自她得到的亲切对待,那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在她心目中,她的表兄成了一切善良和崇高的体现,他具有的价值是除了她没有人能领会的,他有权得到她的感谢,任何强烈的情绪都不足以回报他。她对他的感情中,包含着尊敬、感激、信任和温柔等等一切因素。 由于这马在名义上和事实上,仍是埃德蒙的所有物,诺里斯太太可以容忍它给芬妮使用;伯特伦夫人即使想起她的反对意见,在她看来,他没有等到九月托马斯爵士回来再说,也是可以原谅的,何况到了九月,托马斯爵士仍在国外,他的事离结束还遥遥无期。原来他正打算返回英国时,突然发生了一些不利情况,而且他所涉及的各种事务仍毫无起色,十分渺茫,这使他只得先把儿子打发回家,自己留在那里作最后的安排。汤姆顺利地回到了家中,带来了父亲身体安好的消息;然而就诺里斯太太而言,这却适得其反。在她看来,托马斯爵士打发儿子离开,这是父亲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出于关心儿子,才先把他送走,因此她不能不为吉凶未卜的前途担心;由于秋天漫长的夜晚的到来,这些可怕的想法时常在她头脑中盘旋,使她那幢小房子变得更加孤单寂寞了,她只得每天躲进庄园的餐厅中。然而冬季的社交生活恢复了,它带来了应有的效果;在这些活动中,她如鱼得水,兴致勃勃地要为大外甥女的终身幸福出谋划策,这使她的心情舒坦多了。“如果可怜的托马斯爵士天数难逃,不再回来,那么看到他亲爱的玛利亚攀了一门好亲事,这也是值得欣慰的,”她时常这么想;每逢她与外甥女待在财主们中间,尤其是在给她们介绍新近继承了大笔财产或大片良田的年轻人时,这样的想法总会出现在她心头。 拉什沃思先生一开始就为伯特伦小姐的美貌所倾倒,他打算娶她,因此马上认为自己爱上了她。这是一个行动迟钝、见识平凡的年轻人,但在仪表和谈吐方面,没有什么不合人意的地方,这使那位小姐对自己的收获同样很满意。玛利亚今年二十一岁,已开始把结婚看作一种责任,而与拉什沃思先生的结合可以使她享有大量财富,比她父亲的更多,还可以保证她在伦敦拥有一幢住宅,这是她目前的首要目标;根据权利与义务必须相等的法则,显然,她要做到这点,便得嫁给拉什沃思先生。诺里斯太太决心不遗余力玉成这门亲事,通过各种提示,运用各种手法,让他们看到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结合。她的方法之一,便是设法接近那位先生的母亲,后者目前正与儿子住在一起;她甚至强迫伯特伦夫人不辞辛苦,在一天早上跋涉十英里前去拜访她。没过多久,两位夫人便情投意合;拉什沃思太太承认,她的儿子应该结婚,并且宣称,在她见过的所有年轻小姐中,伯特伦小姐凭她可爱的品质和才华,是能够使他幸福的最合适人选。诺里斯太太接受了赞美,表示一个人能这么明察秋毫,看到优良的品德,令她十分钦佩。玛利亚确实是他们一家人的骄傲和欢乐,她完全没有缺点,是一个小天使;当然,处在仰慕者的包围中,她必然难以作出抉择;然而诺里斯太太却能凭着这么短时间的交往就可以断言,拉什沃思先生正是配得上她、可以得到她青睐的年轻人。 在参加了几场舞会,跳了几次舞以后,两位年轻人证实了这些意见的正确;怀着对外出的托马斯爵士应有的敬意,他们先订了婚约,它得到了双方家庭和邻里间一些旁观者的颂扬,这些人早在许多星期以前已意识到,拉什沃思先生和伯特伦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托马斯爵士的允诺,要过几个月才能收到;但他对这门亲事会欣然同意,却是所有的人深信不疑的,因此两家依然来往密切,不受限制,也没有采取任何保密措施,只是诺里斯太太不论在哪里谈到它时照例声称,此事目前还无可奉告。 在全家人中,只有埃德蒙一人觉得这事不大对头;不论姨妈讲得多么动听,他仍无法相信拉什沃思先生是一个合适的终身伴侣。他承认,他的妹妹是她自己幸福的最好裁判者,但他不赞成把幸福归结为广有家产这一点上;他也不能不时常对自己说,从拉什沃思先生的社交圈子看,“如果这个人一年赚不了一万两千镑,他一定是个大傻瓜。” 然而托马斯爵士确实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认为它无疑是十分有利的;关于它他听到的全是称心如意、令人鼓舞的话。这正是那种应该缔结的婚姻: 两人住在同一郡里,具有同样的利益关系;于是他衷心赞同的祝愿尽快送到了这儿。他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婚礼必须在他回家后举行;他重又许诺,这不会很久了。他是在四月里写的信,他有把握不久就可以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在夏季结束前离开安提瓜。 七月间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在芬妮刚跨进十八岁的时候,村里的社交圈子里新来了两个人,他们是格兰特太太的弟弟和妹妹,是她母亲再醮后生的孩子克劳福德先生和克劳福德小姐,两个富裕的年轻人。克劳福德先生在诺福克郡有一份很好的家业,克劳福德小姐有两万镑财产。小时候,他们的姐姐一直很喜欢他们;但在他们共同的母亲去世后,这位姐姐便出嫁了,两个孩子由他们的叔父扶养,格兰特太太不认识这位先生,从此她几乎没再见过他们。在叔父家中,他们过得很好。叔父是海军上将,他与他的太太虽然毫不投机,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却是一致的,至少在感情上的差异只限于各人宠爱的人不同,然而宠爱的程度却不相上下。海军上将喜欢那个男孩子,他的太太却钟爱那个女孩子;这样,太太死后,这个女孩子在叔父家中度过了几个月的苦难生活后,便不得不另外找一个庇护所。克劳福德海军上将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他非但不想挽留侄女,还把他的情妇带回了家中。侄女要投奔的便是格兰特太太的家,这实在是一举两便的事,一方既十分欢迎,另一方也有了个栖身之所;原来这位姐姐已把住在乡下、又没有子女的太太们通常所用的消遣办法,全都用尽了,她心爱的起居室已陈设了漂亮的家具,她的园子里已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和珍贵家禽,现在急需的是寻找新的乐趣。因此她一向宠爱的妹妹的到来,正是投其所好,她希望在自己生育子女以前,妹妹一直待在这里与她做伴。她担心的倒是这位在伦敦生活惯的小妹妹,不习惯曼斯菲尔德的乡村生活。 克劳福德小姐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不过那主要是出于对姐姐的生活方式和那个社会的风俗习惯的怀疑;她本来是劝哥哥与她一起住在他自己的乡下住宅中,但是没有成功,这才不得不姑且在其他亲戚那里试一下。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地方,或者限制在一定的社交活动中,这样的事不幸是亨利·克劳福德深恶痛绝的,他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原则问题上迁就他的妹妹;但他十分友好,愿意护送她到北安普敦郡,还保证在她厌烦那个地方后,他得到通知半小时便去接她离开。 会面时,双方都非常满意。克劳福德小姐发现这位姐姐并不古板,也不粗俗,她的丈夫很有绅士风度,住房也宽敞华丽;格兰特太太则发现,她希望好好对待并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年轻人,十分讨人喜欢。玛丽·克劳福德相貌出众,亨利虽算不得漂亮,但风度翩翩,眉目清秀,两人的举止都显得活泼可爱,格兰特太太立刻相信,他们在其他方面一定也同样美好。她喜欢这两个人,尤其赏识玛丽;她自己在姿色上是从来不能夸耀的,现在有了一个足以自豪的妹妹,觉得未始不是一种安慰。她没等她到达,已在为她物色合适的配偶;她看中了汤姆·伯特伦;一个拥有两万镑财产的少女,加上她预见到的文雅举止,杰出才华,尽可配得上一个从男爵的长子了。她是个性格开朗、心直口快的女人,玛丽来了还不到三个钟头,她已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克劳福德小姐听到附近有这么一家名门望族,心中也很高兴,对姐姐的未雨绸缪,为她及早作出的选择并没有不以为然。结婚是她的目的,只要亲事合适便好;她在伦敦见过伯特伦先生,知道他的人品是无可挑剔的,只是社会地位差一些。因此她把这当作笑话的同时,没有忘记对它作认真的思考。这计划很快便告诉了亨利。 “对了,”格兰特太太补充道,“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它能使这计划更加完美。我非常希望你们两人都定居在这儿乡下;因此,亨利,你应该娶这家的小女儿,一个文雅、漂亮、心地和善、知书识礼的女孩子,她会使你非常幸福。” 亨利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亲爱的姐姐,”玛丽说道,“要是你在这类事上说服得了亨利,那对我真是一件新鲜事,我太高兴了,能与这么聪明的小姐结成姑嫂自然是好,可惜你手上没有半打女儿供你做媒。你要想说服亨利结婚,必须有法国女人的口才。英国人在这方面的能耐早已使尽了。我有三个自视不凡的女朋友,先后看上了他,差点为他死掉;她们和她们的母亲(都是很聪明的女人),还有我亲爱的婶母和我自己,都苦口婆心开导他,劝他哄他,要他结婚,花的力气简直难以想象!他是一个玩弄女性感情的魔鬼。如果你那两位伯特伦小姐不想让自己心碎,那还是趁早别接近亨利。” “亲爱的兄弟,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是的,你一定很善良。你的心比玛丽的好。你会原谅年轻人的疑虑和缺乏经验。我的脾气太谨慎了,不愿胡乱结婚,拿自己的幸福冒险。没有人比我更看重结婚。我认为娶妻子是一件神圣的事,就像一个诗人在他深思熟虑的诗句中说的那样,它是‘上天赐予的最后一件崇高礼物’[1]。” “格兰特太太,你瞧他多么会磨嘴皮,可是看看他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我告诉你,这是一个最讨厌的家伙;海军上将的影响已把他彻底毁了。” “在婚姻问题上,”格兰特太太说道,“任何年轻人讲的话,我都不会重视。如果他们嘴上说他们不愿意结婚,我只能认为那是他们还没有找到合意的人。” 格兰特博士哈哈大笑,祝贺克劳福德小姐在这件事上没有表示不愿意。 “说得对!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但愿每个人都结婚,只要他们能用正确的态度对待它。我不希望任何人抛弃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应尽快结婚,如果它符合他们的心意。” [1] 这本是十七世纪英国一位著名主教杰里米·泰勒的话,后来弥尔顿在《失乐园》第五卷中写到了这句话。 第五章 年轻人一开始就彼此喜欢了。每一边都有许多动人之处,可想而知,她们认识以后很快便能成为亲密朋友,这是良好的风度可以保证的。克劳福德小姐的美貌,没有在两位伯特伦小姐那里引起非议。她们自己也太漂亮了,不会不喜欢任何漂亮的女人,而且几乎像两个哥哥一样,对她那对灵活的黑眼睛,那种发亮的浅褐色皮肤和整个优美的外表着了迷。如果她再高一些,丰满一些,白一些,也许便不是无可挑剔的,但现在这样,那就无可比拟了。她是一个大家都会公认的可爱的美人,而她们是当地最漂亮的小姐。 她的哥哥并不漂亮;是的,她们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觉得他毫不足道,又黑又平常;但他仍是一位绅士,谈吐不俗。第二次见面证明他并不那么平凡;当然,他平平常常,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很动人,他的牙齿这么整齐,他的身材这么匀称,人们很快便忘记他的平凡了。在第三次会面后,也就是在牧师府的一次宴会后,就不再有任何人说他平凡了。他实际是两姐妹见过的最惹人喜爱的年轻人,她们同样喜欢他。由于姐姐已经订婚,按照公平的原则,他当然成了妹妹的财产,这是她自己也充分意识到的;他来到曼斯菲尔德还不满一个星期,朱利娅已准备把他看作心上人了。 玛利亚在这件事上的观念比较混乱和模糊。她也不想明白和清楚。“她喜欢一个可爱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对——她的情况人人知道——克劳福德先生应该自己留神。”克劳福德先生也不打算冒任何危险;两位伯特伦小姐是值得喜爱的,也准备被别人喜爱;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希望她们喜欢他。他不是要她们为他而死;他是有头脑和分寸的,不会让自己的判断和感情失去控制;在这些问题上,他掌握着广阔的回旋余地。 那次宴会后,他送她们上马车回来时说道:“姐姐,我很喜欢你那两位伯特伦小姐,她们举止文雅,惹人喜爱。” “一点不错,她们确实可爱,你这么说,我听了很高兴。但是你最喜欢的是朱利娅。” “对,我最喜欢的是朱利娅。” “真的这样吗?因为大家认为,玛利亚小姐是最美丽的。” “我也这么想。她在各方面都稍胜一筹,我欣赏她的美貌——但我最喜欢的是朱利娅。毫无疑问,玛利亚小姐是最美丽的,我觉得她最惹人喜爱,但我最喜欢的应该始终是朱利娅,因为这是你的命令。” “我不跟你谈了,亨利,但我知道,最后你还是会最喜欢她的。” “我不是一开始就对你说,我最喜欢她吗?” “何况玛利亚小姐已经订婚。不要忘记这点,亲爱的兄弟。她已作出了选择。” “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她。订了婚的女人比没订婚的总是更可爱。她已有了意中人。她没有心事了,她觉得她可以用她的全部力量来取悦于人,却不致引起怀疑。与一个订了婚的女人打交道是最安全的,什么危险也不会发生。” “不过说到这点,拉什沃思先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这门亲事对她是十分美满的。” “但是伯特伦小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那是你自己对你这位好朋友的看法。可是我并不赞成。我相信,伯特伦小姐非常喜欢拉什沃思先生。这是人家提到他时,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的。伯特伦小姐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她没有感情不会答应嫁给他。” “玛丽,我们把他怎么办呀?” “我相信,我们只能随他的便。多讲没有用。最后他会发现他上了当。” “但是我不想让他上当,我不希望他遭到愚弄;我但愿一切顺顺当当,不出乱子。” “我的好姐姐!让他去碰碰运气,自讨苦吃吧。这种事反正一样。一个人不论早晚,一生中难免要上一两次当。” “在婚姻问题上不一定这样,亲爱的玛丽。” “在婚姻问题上尤其这样。我不想诋毁目前那些碰巧结了婚的人,亲爱的格兰特太太,但是无论男女,一百个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在结婚的时候受了骗的。我看到的情形到处都这样,我觉得也必然这样,因为我认为,在一切交易中,这是一件对别人要求最高,自己却最不老实的事。” “呀,你是在最坏的婚姻学校中,在希尔街[1]培养出来的。” “我故世的婶母当然没有理由喜欢这种状况,然而根据我自己的观察,这是一种勾心斗角的游戏。我知道许多人结婚时满怀希望和信心,认为这门亲事十分有利,或者这个人有才有貌,性情温柔,但最后发现他们完全受了骗,于是只得委曲求全,忍受相反的既成事实!这是什么,不是上当吗?” “亲爱的孩子,这里边有些是你的想象。请原谅,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我敢说,你只看到了一半。你看到了坏的一面,没有看到值得欣慰的一面。挫折和失望是到处都难免的,我们又往往希望过高;但是一个幸福计划失败了,可以转向另一个;一个估计错了,可以把另一个改得好一些;我们总得在什么地方寻找安慰。那些存心不良的旁观者,最亲爱的玛丽,总爱夸大小事,他们总能自欺欺人,比当事人受害更大。” “讲得好,姐姐!我尊重你爱护家庭的精神。等我做了妻子,我也要像你一样维护家庭的利益;我希望我所有的亲友都能这样。这可以免得我听到许多伤心的经历。” “你像你的哥哥一样糟糕,玛丽,但是我们要医好你们两人。曼斯菲尔德会医好你们两人——你们在这里不会上当。跟我们住在一起,接受我们的治疗吧。” 兄妹两人不需要治疗,然而非常愿意住下来。玛丽满意的是可以把牧师府当作现在的家,亨利同样预备延长他的访问。他来的时候,只打算在这里逗留几天,但曼斯菲尔德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又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格兰特太太欢迎他们留下,格兰特博士对这决定也大喜过望,一个整天呆在家中的懒散男人,能有克劳福德小姐这样漂亮的小姐做伴,谈谈说说,永远是一大乐趣;而家中有一个克劳福德先生那样的客人,可以成为他每天喝红葡萄酒的最好借口。 两位伯特伦小姐对克劳福德先生更是赞不绝口,其兴奋程度超过了克劳福德小姐平常对任何事物的反应。然而她承认,两位伯特伦先生都是可爱的年轻人,哪怕在伦敦也不容易同时遇见两个这样的人物,他们的风度引人入胜,尤其是那个哥哥。他熟悉伦敦的生活,比埃德蒙更显得潇洒不羁,风流倜傥,因此有权得到优先考虑;确实,他作为长子,又具有了另一个不容争议的优点。她立刻感到了一个先兆,觉得她应该最喜欢这个哥哥。她知道这是她的命运。 不错,汤姆·伯特伦风度翩翩,这是绝对不容否认的;一般人都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他的可爱一目了然,不像那种较高的天赋令人望而却步,因为他平易近人,气概不凡,交游广阔,能说会道;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继承权和从男爵的称号,对这一切都毫无损害。克劳福德小姐立刻感到,他和他的地位具有不少潜力。她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作了恰如其分的思考,发现几乎一切都对他有利:一个庄园,一个真正的庄园,广袤五英里;一幢宽敞新式的公馆,位置适当,树木掩映,即使把它放进英国绅士收藏的版画中,也毫不逊色,唯一短缺的只是一套全新的家具;两个活泼可爱的姐妹,一个安静的母亲,他本人又和蔼可亲,而且目前他受到对父亲的诺言的约束,不能放手赌博,不过今后他可以成为托马斯爵士[2]。这是大有希望的前途,她相信她会接受他;她还因此开始有些关心他的马了——那是他要在B地参加比赛的。 为了赛马,他必须在他们认识后不久离开曼斯菲尔德;按照他平素的行为,他恐怕要过许多星期才能回家,这使他的感情很早便得经受考验。他讲了不少话,劝她去观看赛马,还计划邀请不少人参加,显得十分起劲,但说过也就算了,并未实行。 那么芬妮,她这些时候在做什么,想什么呢?她对那些新来的人有什么评论呢?在十八岁的少女中,像芬妮那样没有人想听取她的意见的,也许并不多。她讲话轻轻的,不会引人注意,但她对克劳福德小姐的美貌仍表示了她的赞美;只是她始终认为克劳福德先生十分平常,尽管两个表姐一再证明正好相反,她也从不提到他。至于她自己引起的反应,那么大致如下。一天克劳福德小姐与两位伯特伦先生一起散步时说道:“现在除了普莱斯小姐,我对你们每个人都开始了解了。请问,她是不是已进入社交界[3]?我有些困惑。她与你们大家一起出席了牧师府的宴会,似乎已进入了,然而她讲话那么少,好像又没有。” 这话主要是对埃德蒙讲的,他答道:“我相信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表妹是长大了。她的年龄和思想都成熟了,但她有没有正式参加社交活动,我不清楚。” “然而一般说,这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区别是多方面的。大体说来,风度和外表都大不相同。直到现在,我总是认为,一个女孩子有没有进入社交界,是不可能搞错的。没有进入的总是同样的装束,例如戴包头的无边帽,神色拘谨呆板,从来不讲一句话。你可以笑,但事实如此,我可以保证;当然,有时会过头一些,这是完全不奇怪的。女孩子应该文静、谦逊。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们被介绍给社交界后,态度往往会突然改变,出人意料。有时一下子变得截然相反,从沉默寡言变成了夸夸其谈!那是当前这个制度造成的缺点。人们不乐意看到一个十八岁或十九岁的女孩子,一眨眼变得什么顾忌也没有——也许一年以前,他们还看到她不知怎么讲话呢。伯特伦先生,我相信你也见到过这种突然的转变。” “我想我遇到过,但这不见得合理;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你是在挖苦我和安德森小姐。” “不,真的,安德森小姐!我不知道这是谁,你在讲什么。我给你弄糊涂了。但是如果你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愿意担当挖苦你的罪名。” “啊!你装得若无其事,很好,但我也不是这么容易受骗的。你讲的这位转变态度的小姐,一定就是指的安德森小姐。你描绘得太准确了,我不会弄错。确实是这样。那是在贝克街的安德森家。你知道,前几天我们还谈到过他们。埃德蒙,你听我提到过查理·安德森。情况正如这位小姐刚才说的一样。安德森第一次给我介绍他的家人,那是大约两年前,他的妹妹还没进入社交界,我无法让她跟我讲话。一天早上,我在那儿坐了一个钟头,等安德森,屋里只有她和一两个小女孩——女教师病了或者出去了,母亲拿着几封事务信走进走出,正忙着。那位小姐除了回答几句客套话,什么也不说,也不看我一眼。她闭紧嘴唇,别转了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过了一年我才又见到她,这时她已进入社交界。那是在霍尔福德太太家中,我不记得她了。她忽然走到我面前,像招呼熟人一样招呼我,眼睛盯住了我,把我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可她满不在乎,又说又笑,弄得我简直有些手足失措。我觉得那时我一定成了一屋子人的笑柄。很清楚,克劳福德小姐一定听到过这故事。” “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我相信它是真实的,但对安德森小姐说来并不光彩。不过这种缺点太普遍了。毫无疑问,母亲们还没找到正确教育女儿的办法。我不知道弊病出在哪里。我不想自作聪明教她们怎么做,我只知道她们常常做错。” “那些能让大家看到妇女的行为应该怎样的人,对纠正她们的缺点是大有帮助的,”伯特伦先生殷勤地说。 “问题是一目了然的,”不太殷勤的埃德蒙说道,“这些女孩子缺少良好的教养。她们从一开始就接受了错误的观念。她们不论做什么都出于虚荣的动机——不论在进入社交界以前还是以后,她们的行为中都谈不到真正的谦逊。” “我不知道,”克劳福德小姐答道,有些迟疑。“对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重要的是一切都得合乎分寸。女孩子们还没走出深闺,便装出一副已进入社交界的神气,肆无忌惮,就像我看到的情形,那是最糟糕的。比什么都糟糕——简直叫人恶心!” “是的,那确实很不合适,”伯特伦先生说。“它使人误入歧途,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刚才形容得很好,再好也没有了: 包头的无边帽和假作正经的神气,这些标志告诉人们情况会是怎样。去年就因为缺少这些标志,我给弄得非常尴尬。那是九月,我刚从西印度回来,与一个朋友到拉姆斯盖特[4]去了一星期;我的朋友就是斯尼德,埃德蒙,我跟你说起过他;他的父母和姐妹都在那里,都是我还不认识的。我们到达阿尔比恩广场时,他们出去了;我们去找他们,发现他们在码头上。斯尼德太太和两个女儿与她们认识的几个人在一起。我按照礼节向她们鞠躬致意,由于斯尼德太太给人围住了,我只得挤在她的一个女儿身边,回家时一路上都在她旁边,我对她尽量装得很客气。这位小姐态度很随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聊天。我根本没想到我的行为会有什么不对。两位小姐的外表完全一样,都穿得很漂亮,戴着面纱,拿着阳伞,与别人并无不同;但我后来发现,与我聊天的那个是小女儿,她还没进入社交界,这使我大大得罪了她的姐姐。奥格斯达小姐得再过六个月才能参加社交活动;我相信,那位姐姐永远不会原谅我。” “那确实很糟。可怜的斯尼德大小姐!虽然我没有妹妹,我还是很同情她。过早遭到忽视,一定十分难受。但这完全是她母亲的过错。奥格斯达小姐应该由女教师陪伴。对两位少女同等看待,自然会惹出乱子。好了,现在我对普莱斯小姐有些了解了。她还没参加过舞会吧?除了我姐姐这儿,也没上别处吃过饭吧?” “没有,”埃德蒙答道,“我想她还从没参加过舞会。我的母亲很少出门,除了格兰特太太家,也从不上别处吃饭,芬妮总在家中陪伴她。” “哦!那么事情很清楚。普莱斯小姐还没进入社交界。” [1] 克劳福德兄妹的叔父,那位海军上将在伦敦的住处。 [2] 汤姆是托马斯的昵称,作为长子,他可以继承爵位,成为另一位托马斯爵士。 [3] 英国妇女一般在成年后才开始参加宴会、舞会等社交活动,称为进入社交界。 [4] 英国的海滨游乐胜地。 第六章 伯特伦先生到B地参加赛马去了,克劳福德小姐作好了在社交生活中面对大断层的准备;两家的聚会现在几乎每天不断,她触景生情,十分想念他。他走后,每逢他们在庄园上一起吃饭时,她照旧坐在餐桌末端她选定的席位上,以便充分体会主人的更换给她带来的郁郁不乐的心情。她相信,这已成了单调乏味的应酬。埃德蒙与他的哥哥不同,主持宴会时总是一言不发,传递肉汤时没精打采,祝酒时不露笑脸,不讲一句风趣的话,割野味时也从不佐以一段关于从前吃肉的津津有味的轶闻,或者“关于我的朋友某某”的一则引人入胜的故事。她只能从餐桌上首的活动中寻找乐趣,或者端详拉什沃思先生的容貌——从克劳福德兄妹到来后,他还是第一次在曼斯菲尔德露脸。前一段时间,他到邻郡访问一位朋友去了,那位朋友最近请一个设计师把他的庄园改进了一下,拉什沃思先生回来时,满脑袋装的都是这事,他在心中盘算,怎么对自己的庭园同样作些改进;他的话直接与此有关的不多,但他不能谈别的事。这问题已在客厅中提出,到了餐厅中又死灰复燃。显然,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引起伯特伦小姐的注意,听听她的意见;尽管她的姿态显得高人一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事,也不想听他讲,但他提到索瑟敦大院和与它有关的一些设想时,她还是不免沾沾自喜,没有流露任何令人扫兴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看到康普顿,”他说,“它已变得面目一新!我从没见过一个地方变化会这么大。我告诉史密斯,它使我完全不认识了。那条通向住宅的大路,现在成了当地最美的景物之一;远远望去,整幢房子变得别有风味。我宣称,我昨天回到索瑟敦时,觉得它简直像一座监狱,一座阴森古老的监狱。” “呀!真不害臊!”诺里斯太太喊道。“说得太过分了,一座监狱!索瑟敦大院是全世界最高贵最古老的地方。” “它需要改进,夫人,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一生还没见过一个地方这么需要彻底改造的。现在它满目荒凉,我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呢。” “拉什沃思先生目前这么想,是不奇怪的,”格兰特太太对诺里斯太太笑道。“但放心,索瑟敦很快就会彻底改观,符合他的要求。” “我必须设法对它做点什么,”拉什沃思先生说,“但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我希望有个好心的朋友能帮助我。” “在这件事上,”伯特伦小姐安详地说道,“我想,你最好的朋友应该是雷普顿先生[1]。” “我也这么想。他既然替史密斯干得这么好,我应该马上请他帮忙。他的条件是五畿尼一天呢。” “算了,哪怕十畿尼,我相信,你也用不着计较,”诺里斯太太大声说道。“费用不应该成为任何障碍。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考虑花多少钱。我要让一切都变得尽善尽美,尽可能地漂亮。索瑟敦大院这样的地方,凡是趣味和金钱能做到的一切,它都有权得到。你有地方发挥你的力量,你的土地也会对你作出报答。就我来说,我只要有一块土地,即使它还没有索瑟敦五十分之一那么大,我就会不停地种植果木,改进环境,因为我天生喜欢干这种事。可是现在我只有小小半亩地,如果我还有这种奢望,那就太可笑了。这简直成了一出滑稽戏。但只要我有大一些的空间,我便会不停地种植和改进。从前在牧师府中,我们就种了大量果木,使它变成了与我们初次见到时完全不同的地方。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许不太记得这种事了。但要是亲爱的托马斯爵士在这儿,他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对它作了多大的改进;如果诺里斯先生的健康状况没有恶化,我们还会做不少事。他不可能再站出来欣赏任何景色了,可怜的人,那使我伤透了心,不想再做托马斯爵士和我时常谈起的那些工作了。要不是那样,我们还会给花园砌一道围墙,在教堂前面种一片树林,把墓地隔开,就像格兰特博士所做的那样。事实上,我们总是在做点什么。就在诺里斯先生死前一年的春天,我们还在马厩墙外种了棵杏树,现在它已长得这么高大,枝叶茂盛,非常漂亮,先生,”她又转过头去,对格兰特博士说。 “毫无疑问,树长得很茂盛,夫人,”格兰特博士答道。“这里土壤好;但我每次走过,总不免有些遗憾,它结出的果实太少,恐怕连采摘的功夫都不值得。” “先生,这可是莫尔谷种[2]呢,我们是当它莫尔谷种买来的,它花了……哦,那是托马斯爵士送的,但我看过账单,知道它值七先令,这是莫尔谷种的价钱。” “你上当了,夫人,”格兰特博士答道,“这里的土豆也有浓重的莫尔谷种杏子味道,跟树上长的果子一样。那至多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水果;但好的杏子是可以吃的,可惜我的园子里一只也没有。” “夫人,”格兰特太太隔着桌子对诺里斯太太轻声说,仿佛在耳语似的,“其实格兰特博士不见得知道我们的杏子真正的味道,他从没吃过一只,因为它这么贵重,又没多大营养,我们的品种又这么大,这么好,我的厨子便把它们统统拿来做馅饼和果酱了。” 诺里斯太太本来已开始冒火,现在平静了些。过了一会儿,其他话题取代了索瑟敦的改造问题。格兰特博士和诺里斯太太往往话不投机,他们的相交是从挥霍排场开始的,他们的习惯却完全不同。 谈话在短时间中断之后,拉什沃思先生又开始了。“史密斯的院落得到了全乡人的赞美;可是在雷普顿着手改造以前,它简直毫不足道。我想我也得把雷普顿请来。” “拉什沃思先生,”伯特伦夫人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得有一片美丽如画的灌木林。天气晴朗的时候,人们喜欢到灌木林中散散步。” 拉什沃思先生急于对夫人的教导表示同感,正在琢磨几句恭维的话,但是他既得推崇她的高雅情趣,又得说明他本人也早有这样的意图,此外,他还得表示他不仅关心所有夫人小姐们的舒适要求,尤其想得到其中一个人的欢心。这样,他就不知如何措辞才好,于是结结巴巴讲个没完。埃德蒙趁此机会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提议大家干杯。然而拉什沃思先生平时虽然并不健谈,但在目前这个问题上,他却还有不少心里话要说:“史密斯的园子不过一百多亩,小得可怜,他仍让人意外,把它改造得这么好。可是在索瑟敦,我们足足有七百亩土地,还不包括水草地;因此我想,如果在康普顿可以大有作为,那么我们更大有希望。那里有两三棵参天古树离房屋太近,把它们砍下,那地方便开阔多了,一望无际,我想,雷普顿或任何干这一行的,肯定得把索瑟敦林荫道上的树木砍掉;你知道,就是那条从房子西面直通山顶的林荫道,”他转过脸来,特地对伯特伦小姐说。但是伯特伦小姐认为最合适的回答是: “林荫道!哦!我不记得了。我对索瑟敦实在知道得很少。” 芬妮坐在埃德蒙的另一边,正好面对克劳福德小姐,她一直在注意听,现在看着他,轻声说道: “把林荫道的树木砍掉!多么可惜!这不是使你想到柯珀[3]的诗吗?‘你们这些倒下的林荫道树木,我再一次为你们不该得到的命运悲叹’。” 他笑了笑,答道:“恐怕林荫道只能听天由命了,芬妮。” “我很想在它们砍掉以前,看着它目前的情形,它的老样子;但我想这不大可能。” “你从没到过那儿吗?对,你不可能去过。很不幸,它远了一些,骑马不能到达。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哦!那算不得什么。不论以后我什么时候看到它,你都会告诉我,它有了些什么变化。” “我猜想,”克劳福德小姐说,“索瑟敦是一幢老房子,一幢相当宏伟的住宅。建筑上有独特的风格吗?” “房子是在伊丽莎白时代造的,是一幢高大、整齐的砖石建筑;外表显得沉闷,但气势雄伟,有许多出色的房间。它的位置不好,建在庄园最低洼的地方;从这点说,那是不利于改造的。但树木郁郁葱葱,还有一条小溪,我敢说,那是大可利用的。拉什沃思先生的主意不错,我想,他是要给它披上一件时髦的衣衫,我毫不怀疑,这会带来很好的效果。” 克劳福德小姐听了很佩服,对自己说:“他是个有修养的人,作出了最好的说明。” “我不想影响拉什沃思先生,”埃德蒙继续道,“但如果我要让一个地方获得新的风貌,我不会把它交给一个园林设计师去处理。我宁可按照自己的见解,让它逐步改进,尽管这不会使它一下子变得完美无缺。我觉得,与其让别人乱来,不如我自己出差错。” “当然,你可能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不成。我在这类事情上没有看法,也没有独到的见解,我只能照别人的样子做。如果我在乡下有一幢自己的住宅,我便把它交给任何一位雷普顿先生,只要他能给我一个美丽的环境,没有白花我的钱,我便对他感激不尽了。在它完成以前,我决不想过问这事。” “我喜欢看到事情怎么发展,怎么逐步变得完善,”芬妮说。 “对,你是这么培养大的。我的教育中却不包括这个部分;我在这方面只服用过一帖药,那是世界上一个最不得人心的人给我吃的,它让我相信,亲手来做改进环境的工作是最讨厌的。三年以前,我尊贵的叔父,那位海军上将,在特威克南为我们买了一幢避暑别墅,婶母和我欢天喜地地到那儿去了,但是它太漂亮了,不久我们便发现它必须大加修理,于是我们在灰土和混乱中过了三个月,周围没有一条可供行走的砾石路,没有一张可以坐的板凳。我在乡下的住处要一切都是现成的,有灌木林和花坛,还有无数露天的粗木椅子;但一切必须是现成的,不用我花力气。亨利和我不同,他喜欢自己动手。” 埃德蒙一向觉得克劳福德小姐很可爱,听到她这一席话却有些刺耳;她这么满不在乎地议论她的叔父,这不符合他的礼节观念。他没有作声,然后在接着而来的一阵笑声和高谈阔论中,暂时把这件事丢开了。 “伯特伦先生,”她又道,“我终于知道我的竖琴的下落了。有人告诉我,它在北安普敦,完好无损,也许已在那里放了十天,尽管我们接到的几次庄严保证都否认这点。”埃德蒙表示了他的高兴和惊讶。“事实是我们的查询太直接了;我们派出了一个仆人,还亲自前去——这对离伦敦七十英里的地方是不起作用的。今天早上我们才通过正确的途径知道了它的消息。有个农夫看到过它,他告诉了磨坊主,磨坊主又告诉了屠夫,屠夫的女婿在店铺里留了张条子。” “我很高兴你有了它的消息,不论这是怎么得到的;我希望不要再拖延。” “我明天就去取它;但你认为怎么运好呢?不能用大车或货车——唉哟!现在村里雇不到这类车子。我想还是叫两个搬运夫,找一辆手推车。” “现在雇不到车,这是一定的,最后一批干草正忙于收割,哪里去找马和车子?” “想不到这件事还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以为在农村中找不到一匹马和一辆车是不可能的,因此简简单单吩咐使女去办了;我从更衣室窗口便能望见一片农家场地,在灌木林中散步也能看到这种场地,我便认为只要我讲一声,随时都能雇到马和车子,其实这只是我的如意算盘,根本行不通。当我发现,我的要求竟是那么不合情理,简直成了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你猜,我有多么吃惊,它违反了所有的农民、所有的工人的利益,也对教区的干草有害。至于格兰特博士的管家,我想我还是不去惊动他的好;我那位姐夫,一般说心地不坏,然而他发现我在忙乎些什么,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你在事前不可能想到这一切,但你只要考虑一下,你便应该明白收割草料的重要了。在任何时候,雇一辆手推车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们的农夫没有出租车子的习惯,到了割草季节,更是根本不会让一匹马闲着。” “我会慢慢了解你们的习惯;但是伦敦有一条格言说,一切都可以用钱买到,我下来的时候,脑袋里便装着这句话,想不到你们这儿的习惯竟然与它背道而驰,我自然有些不懂了。不论怎样,明天我得去取我的竖琴。亨利一向性子最随和,他表示可以用他的四轮马车运载。这样总可以万无一失了吧?” 埃德蒙谈到了竖琴,说这是他心爱的乐器,希望很快就能听到她演奏。芬妮从没听过竖琴的演奏,因此兴致勃勃,也想听一下。 “我很高兴为你们两人演奏,”克劳福德小姐说,“至少,只要你们爱听,我一定从命,也许还大大超过你们的要求;因为我实在喜欢音乐,如果大家天生的趣味相同,演奏的人必然会有最好的发挥,这时她不仅自己乐意,还得到了别人的鼓舞。现在,伯特伦先生,如果你写信给你的哥哥,请你告诉他,我的竖琴找到了,他曾听我多次为它担忧。要是你愿意,你可以说,我要为他演奏一支最悲伤的曲子,欢迎他的归来,表示对他的心境的同情,因为我知道他在这次赛马中一定输了。” “如果我写信,你要我写什么都成,可惜目前我还不想写,而且最近也不会写。” “是的,我相信你不会写,哪怕他要出门一年,只要可以不写,你不会写,他也不会写。因此展望未来,你没有时候会写。弟兄是多么奇怪的东西!除非万不得已,你们不会互相通信。即使为哪一匹马病了或者哪一个亲戚死了,不得不拿起笔来,也是字写得越少越好。这是你们的普遍作风。我完全了解。亨利在其他一切方面完全像个哥哥,他爱护我,为我着想,跟我无话不谈,见到我也会跟我聊天,然而从没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大多只是三言两语: ‘亲爱的玛丽,我刚到达。巴思游人很多,看来一切照旧。祝你平安。’这就是男人的作风,一封彻头彻尾的弟兄的信。” “在他们远离家人的时候,”芬妮为威廉有些不平,涨红了脸说,“他们也会写很长的信。” “普莱斯小姐有个哥哥在海上,”埃德蒙解释道,“他写信很勤快,这使她觉得,你对我们太严厉了。” “在海上,真的?那么当然是在海军服役啦?” 芬妮希望埃德蒙谈谈这事,但他始终保持沉默,这使她不得不自己介绍哥哥的情形;她谈到了他的职业,他在国外的驻地,声音有些兴奋,但在提到他离家已多年时,眼睛中不免出现了泪水。克劳福德小姐出于礼貌,祝他及早提升。 “我表弟的舰长,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埃德蒙问。“那是马歇尔舰长。我相信,你认识不少海军中的人。” “在海军将领中,我认识不少人,但是,”她露出了庄严的神色,“在下级军官中,我认识的很少。小战舰舰长可能是很好的人,但他们与我们不同。海军的各级将领,我讲得出不少,知道他们的为人和军旗,他们的薪金等级,他们的争权夺利和互不服气等等。但是一般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都不会长久,都得不到信任。我住在叔父家中,当然会认识这些将军。中将和少将,我见得多了。不过请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在讲双关语[4]。” 埃德蒙又变得严肃了,只是答道:“这是一种高尚的职业。” “是的,这职业不错,但有两个条件: 你能发财,但用钱必须谨慎。总而言之,这不是我喜欢的职业。它对我从来没有吸引力。” 埃德蒙又回到了竖琴的话题上,说他很高兴,不久便能听到她的演奏了。 与此同时,其他人仍在议论改造庭园的事。格兰特太太不能不叫她的兄弟参加,尽管这使他的注意力离开了朱利娅·伯特伦小姐。 “亲爱的亨利,你难道没有话讲吗?你对改进庭园是很有一手的,从我听到的埃弗林汉姆的情形看,它比得上英国的任何地方。我相信,它的自然景色非常美。在我的估计中,埃弗林汉姆一向很完美;那里可以采伐的树木这么多,木材的质量又这么好!我多么想再见它一眼啊!” “听到你对它的评价这么高,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他答道。“但恐怕那里还是会有些地方使你失望的,你会发现它并不像你目前的想象那么好。从面积看,它算不得什么,你会对它的无足轻重感到吃惊;至于改进方面,我做得很少,太少了;我倒宁可忙一些,多花些时间。” “你喜欢干这类事情吗?”朱利娅问。 “非常喜欢,但是那地方天然优美,哪怕毫无经验的人也会看到,我可以做的事已经很少了,因此我后来的决定便是一切照旧,在我成年后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埃弗林汉姆已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计划是在威斯敏斯特制定的,也许在剑桥改了一些,在二十一岁付之实行。我有些羡慕拉什沃思先生,因为他还有不少乐趣留在他的面前。我却只是坐享现成。” “有些人目光敏锐,决定快,行动也快,”朱利娅说。“你永远不需要雇人帮忙。你不必羡慕拉什沃思先生,你应该用你的看法帮助他。” 格兰特太太听到这些话的后半部分,便竭力敲边鼓,让大家相信她弟弟的见解高人一等,谁也比不上;伯特伦小姐同样赞成这个主张,对它全力支持,宣称她认为,先征求一下亲友和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的意见,这比马上把它托付给专业人士好得多。拉什沃思先生一听这话,立即要求克劳福德先生不吝赐教,多多帮忙;这样,克劳福德先生在正式贬低自己的能力之后,声称只要用得到他,他乐于从命,略尽绵力。于是拉什沃思先生提议,请克劳福德先生赏光,到索瑟敦走一趟,在那里住几天。这时诺里斯太太似乎看出了两位外甥女的心思,知道她们不赞成让克劳福德先生独自前往的打算,因此当即提出了修改意见:“克劳福德先生愿意效力,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多去些人?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行动?这里有许多人关心你的改进计划,亲爱的拉什沃思先生,他们都想当场听听克劳福德先生的高见,同时,他们的看法可能也对你不无帮助;从我个人说来,我也早已希望再度前去探望令堂,只是因为我自己没有马车,才拖延至今不能如愿;但现在我可以去了,在你们参观和制订计划的时候,我可以陪拉什沃思太太坐几个钟头,开怀畅谈了。我们可以回到这儿迟些吃晚饭,也可以在索瑟敦用膳,只要令堂觉得方便,然后在月光下坐车回家,这也是很有趣的。我想,克劳福德先生可以让我的两个外甥女坐他的四轮马车,埃德蒙可以骑马,至于你,妹妹,芬妮会留在家中陪你。” 伯特伦夫人没有反对,与这次出游有关的人也纷纷表示了同意,只有埃德蒙听了大家的话,没有说什么。 [1] 汉弗莱·雷普顿(1752—1818),英国著名园林设计师。 [2] 来自英国萨里郡莫尔谷的一种果木品种。 [3] 威廉·柯珀(1731—1800),英国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长诗《任务》。 [4] 前面用的“中将”和“少将”两词在英语中另有贬义的解释。 第七章 “喂,芬妮,现在你觉得克劳福德小姐怎么样?”埃德蒙第二天对这问题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这么问她。“你昨天对她还喜欢吗?” “很喜欢,非常喜欢。我喜欢听她讲话。她让我感到愉快;她又这么美丽,我望着她觉得非常高兴。” “那是由于她的容貌这么动人。她有非常丰富的表情!但是,芬妮,她的谈话有没有使你吃惊,或者觉得不太对头的?” “哦,是的!她不应该那么议论她的叔父。我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叔父与她一起生活过这么多年,不论他可能有多少缺点,他却十分喜欢她的哥哥,据说,完全把他当儿子一样对待。我简直不能相信她会这样!” “我知道你会觉得吃惊。那是非常错误,非常不合礼节的。” “我想还是忘恩负义的行为。” “忘恩负义是一句很重的话。我不认为她的叔父有权要求她的感谢;当然,他的妻子有这权利;她正是出于对婶母的深切怀念,才在这问题上误入歧途。她的处境很困难。她感情热烈,性格活跃,这使她在体恤克劳福德太太的同时,不能不贬低海军上将。他们的家庭不和,我不知道应该由谁负主要责任,尽管那位将军现在的行为使人倾向他的妻子;克劳福德小姐要袒护她的婶母,这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我不想指责她的看法;可是公开议论这事无疑并不恰当。” “你有没有想到,”芬妮考虑了一会儿后说道,“她完全是克劳福德太太扶养大的,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正是那位婶母的反映?她没有把怎样对待海军上将的正确观念灌输给她。” “这是一句公正的话。是的,我们应该设想,侄女的缺点也就是婶母的缺点;这更能让人感到,她的处境如何不利。但我认为,她目前的家一定会对她发生好的作用。格兰特太太的态度一向合情合理。她谈到她的哥哥时便显得感情真挚,和蔼可亲。” “是的,除了抱怨他写给她的信太短以外,她的话几乎叫我忍俊不禁。但是一个弟兄与姊妹们分开以后,不愿自找麻烦,给她们写些值得一读的信,这种弟兄的感情和性格,我可不能赞赏。我相信,在任何情况下,威廉永远不会这么对待我。她凭什么认为,你们离开以后,不会给家人写长信呢?” “凭她那颗灵活的脑袋,芬妮,凡是她觉得有趣,或者认为别人觉得有趣的话,她都会信手拈来,加以发挥;只要没有恶意,或者显得粗鲁,那是完全可以允许的,从克劳福德小姐的脸色和态度看来,丝毫没有这种表现,她的话既不尖刻,也不粗俗,也不盛气凌人。她仍然保持着女性的温和气质,除了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件事以外。在那一点上,她是不对的。我很高兴,你的看法与我的相同。” 她的思想和感情是在他的影响下形成的,他完全可以指望她的想法与他一致;然而在这个时期,在这个问题上,分歧的危险已开始出现,因为他正在走上迷恋克劳福德小姐的道路,这是芬妮所万难苟同的。克劳福德小姐的吸引力在与日俱增。竖琴运到了,这给她的美貌、机智与和善添加了魅力;她总是有求必应,为大家演奏,表情和风度又特别适当,每支曲子终了还会附上几句动听的话。埃德蒙每天必去牧师府,尽情享受他心爱的乐器,今天早上便约定了明天的会面,因为这位小姐不愿没有人听她演奏;一切都在迅速而顺利地发展。 一个少女漂亮,活泼,又有一架与她同样优美的竖琴在一起,两者都位于窗前,窗外没有树木遮蔽,面对一片小草坪,草坪周围的一些灌木正处在夏季浓荫覆盖的时节,这一切已足以抓住任何男人的心。这季节,这景色,这气氛,都足以引起柔情蜜意。格兰特太太和她的刺绣架也不是毫无作用,它与环境完全协调;因为一旦爱情开始萌动,哪怕三明治的盘子,以及尽主人之谊的格兰特博士,也会沾它的光,变得引人入胜。然而埃德蒙没有考虑过这事,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在一周的交往结束时,他已开始深深陷入了爱情的旋涡中;不过应该为那位小姐说句公道话,虽然埃德蒙不会花言巧语,不是长子,没有奉承谄媚的手段和谈情说爱的能耐,她还是开始喜欢他了。她感到了这点,尽管它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也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因为从任何普通的标准看,他并不讨人喜欢,他不会讲无聊的废话,不会恭维讨好,他的观点总是直截了当,他的谈吐始终平静简单。也许他的诚恳、稳重和正直中,含有一种魅力,这是克劳福德小姐可以感到,却无法向自己作出说明的。不过她对这事没有多想,她只知道她现在喜欢他,愿意看到他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埃德蒙每天上午都待在牧师府,芬妮并不觉得奇怪;如果她可以去,不用邀请,也不致引起注意,那么她也很想去听竖琴演奏;每天晚上散步结束,两家人再度分手时,他认为应该陪伴格兰特太太和她的妹妹回家;即使不用他在那儿替克劳福德小姐调葡萄酒,他还是得去,却让克劳福德先生留在庄园上,与两位小姐做伴,这一切芬妮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认为这么交换大可不必。但她有些纳闷,他怎么能与克劳福德小姐消磨那么多时间,却不再看到他已经看到过的那种缺点。而她自己每次与她在一起时,总能发现一些类似的迹象使她想起这点。但事实还是事实。埃德蒙喜欢跟她谈克劳福德小姐,只是从那以后他似乎认为不必再提起海军上将了;她也不敢再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免显得别有用心。克劳福德小姐给她造成的第一个真正的痛苦,是这位小姐要学习骑马引起的;自从她住到曼斯菲尔德来以后,她看到庄园上的两位小姐骑马,便跃跃欲试;埃德蒙与她逐渐熟悉以后,也鼓励她这么做,还建议她在开始的时候骑他那匹文静的小母马,因为两家的马厩里,只有它最适合初学者使用。他这么建议丝毫没有要引起表妹不快或痛苦的意思,她不会因此失去一天的锻炼机会,小母马只是在克劳福德小姐骑马开始前送往牧师府;芬妮最初听到这要求时,非但没有感到委屈,还对他为这事征求她的同意,几乎十分感激。 克劳福德小姐的第一次试骑成绩很好,也没有给芬妮带来不便。埃德蒙把小母马送到后,便在那里照料一切,又在芬妮出发前,准时把马带回,交给那个可靠的老马车夫——每逢芬妮单独骑马锻炼时,他总是跟在旁边的。第二天试骑便不这么无可指摘了。克劳福德小姐骑得那么高兴,一时竟欲罢不能。她既活泼又大胆,身材虽小,体格却很强健,似乎是一个天生的女骑士。除了运动本身产生的真正欢乐,也许还有埃德蒙的随侍左右和悉心指导带来的乐趣,加上一举成功引起的要大大超越同辈女士的信心,使她不愿跨下马背。芬妮已做好准备,等在那里,诺里斯太太已开始责备她还不快去,可是马依然没有送到,埃德蒙也没有出现。为了躲避姨妈和寻找他,她走到了外边。 两幢房屋虽然距离不到半英里,靠肉眼是望不到的。但走出府邸大门步行五十步,向下眺望,便可看到牧师府,它所在的那片土地缓缓向上延伸,一直通到村庄的道路那边。这样,她立刻在格兰特博士的牧草地上发现了一群人: 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并排骑在马上,格兰特博士夫妇和克劳福德先生,还有两三个马夫,站在一旁观看。他们显得那么快活,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一个地方,无疑看得津津有味,欢乐的声浪甚至传进了她的耳鼓。这是一种不能使她愉快的声音;她觉得奇怪,埃德蒙怎么忘记了她,一阵悲痛从她心头升起。她无法把眼睛从草地上移开;她不能不观看那儿的一切活动。起先克劳福德小姐和她的同伴是绕着田野骑,田野不算小,他们又是步行的速度,后来显然在她的建议下,他们开始让马慢跑;芬妮生性胆小,看到她骑得这么稳,十分惊讶。过了几分钟,他们完全停了。埃德蒙挨着她,正跟她说话,显然是在指导她怎么使用缰绳,他握着她的手;她看到了,或者想象补充了目力的不足。对这一切她不应吃惊,埃德蒙必须发挥他的作用,向任何人证明他的和善,这不是很自然的吗?确实,她不能不想,克劳福德先生应该替代他,不必什么都要他做,这在一个哥哥是责无旁贷,完全应该的;但是克劳福德先生尽管吹嘘自己如何随和,如何精通骑术,实际也许一窍不通,与埃德蒙相比也毫不主动和关心。她开始思忖,小母马担当了双重任务,太辛苦了;如果别人忘记了她,可怜的小母马一定还记得她。 她看到草地上的人陆续散开,对前者和后者的情绪也立即平静了一些;克劳福德小姐还在马上,但埃德蒙已下马步行,跟随着她,穿过一扇门和树篱巷子,进入庄园,向她站的地方走来。这时她开始担心,怕自己显得粗鲁和急躁,赶紧向他们走过去,免得受到怀疑。 “亲爱的普莱斯小姐,”克劳福德小姐等她走近听得到的时候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害你等了好久,但我没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我知道这太迟了,我的行为非常不对,因此请你务必原谅我。你知道,自私是永远只能原谅的,因为它无药可医。” 芬妮回答得非常客气,埃德蒙补充说,他相信她并不性急,“因为我表妹平时骑的距离不远,现在还有的是时间,足够她骑两次了,”他说,“你使她迟了半小时出发,这还可以让她更舒服,现在云已在天空升起,她不致受到炎热的困扰了。我希望你没有太疲劳,你骑得太久了。其实你不必来,免得还要步行回家。” “告诉你,我在马上根本不觉得疲劳,下了马才有些累了,”她在他的帮助下跨下马背时这么说,“我身体很强壮,从来不怕疲劳,只怕要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普莱斯小姐,现在我不得不把马让给你了,我衷心祝你骑马愉快,我希望这亲切、可爱、美丽的牲口永远给我带来好消息。” 老马车夫牵着他自己的马等在那里,现在上前来把芬妮扶上了马,两人便穿过园子的另一部分走了。但她的不愉快感觉没有减轻,因为她回头瞧瞧,看到其他人都一起走下山坡,回村庄去了;那位随从的议论,她听了也觉得很不顺耳,他认为克劳福德小姐是个非常出色的女骑士,他几乎与她一样,也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看她骑马。 “看到一位小姐这么喜欢骑马,叫我太高兴了!”他说。“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子骑得更好的。她好像根本不觉得害怕。小姐,你第一次骑马可大不相同呢,到下个复活节,这已有六年了。上帝保佑你,当初托马斯爵士扶你上马时,你吓得直哆嗦呢!” 在客厅里,克劳福德小姐也受到了祝贺。她天生坚强而勇敢,这是上天赋予她的优良品质,得到了两位伯特伦小姐的充分赞美;她的喜爱骑马与她们一样,她的一下子获得成功也与她们一样,两人不遗余力地把她捧上了天。 “我早知道她会骑得很好,”朱利娅说,“她有骑马的体质。她的身材也像她哥哥一样轻盈灵活。” “是的,”玛利亚补充道,“她的心情也同样好,精力又这么充沛。我总是觉得,优越的骑术有很大部分得力于性格的开朗。” 大家在晚上分手后,埃德蒙问芬妮,她明天是不是打算骑马。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需要小母马,我可以不骑,”她这么回答。 “我需要它不完全是为我自己,”他说,“但只要你打算呆在家里,我想,克劳福德小姐便能多骑一会儿,她一定很高兴——总之,她可以骑一个上午了。她非常希望骑得远一些,到曼斯菲尔德公地玩玩;格兰特太太一直向她夸耀它景色优美,我毫不怀疑她的体力完全可以骑这么远。但这事不论哪天早上都成。她绝对不愿影响你。如果那样,就不对了。她骑马只是娱乐,你却是锻炼身体。” “我决定了,我明天不骑马,”芬妮说,“近来我常常出去,不如在家多待一会。你知道,我现在身体强健多了,完全可以步行。” 埃德蒙听了很高兴,他高兴对芬妮也是个安慰;骑马游览曼斯菲尔德公地的事就在第二天上午进行,除了芬妮,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大家玩得很快活,晚上谈论这事更是加倍地快活。一般说,这类计划,一个成功了,便会引来另一个;曼斯菲尔德公地的出游,使大家十分兴奋,下一天还想到别处玩玩。这一带优美的景色不少,虽然天气炎热,他们要去的地方都有绿叶掩映的树篱小巷。反正一伙年轻人不论到哪里,都会找到阴凉的处所。接连四个晴朗的上午便是这么消磨的,克劳福德兄妹参观了乡村,游览了各个风景秀丽的地点。一切都符合要求;景物赏心悦目,情绪轻松愉快,炎热造成的不舒适,只是增加了谈笑的资料。但是第四天,其中一个人的兴致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这个人便是伯特伦小姐。埃德蒙和朱利娅得到邀请,前往牧师府用餐,她却不在邀请之列。这是格兰特太太的主意和安排,用心完全无可指责,那是为拉什沃思先生着想,那天他可能要上庄园拜访;然而这使她郁郁不乐,感到委屈,她的美好风度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在回家以前竭力掩饰她的烦恼和愤怒。由于拉什沃思先生没有前来,委屈感增加了,她甚至无法从显示她对他的力量中得到宽慰。她只能在母亲、姨妈和表妹面前绷紧了脸,使她们在最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这顿晚饭和甜点。 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埃德蒙和朱利娅走进了客厅,晚上的清新空气使他们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与坐在这儿的三位女士正好相反,因为玛利亚几乎没从书本上抬起眼睛,伯特伦夫人半睡半醒,甚至诺里斯太太也给外甥女的脾气搅得心神不定,问了一两个有关宴会的问题,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似乎决心不再开口了。这样过了几分钟,兄妹两人一心赞美夜色,谈论星星,根本想不到他们以外的任何事;但一旦停止,埃德蒙向周围瞧瞧,说道:“但芬妮在哪儿?她上床了吗?” “不,我不知道,”诺里斯太太回答,“刚才她还在这儿呢。” 客厅很大,芬妮从屋子的另一头发出了轻轻的声音,说她坐在沙发上。诺里斯太太开始责备她。 “芬妮,你这是在玩什么鬼把戏,整个晚上不声不响靠在沙发上。你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坐着,像我们一样做些事。要是你没什么要干,我的救济篮子[1]里有的是针线活儿。那块新白布都在那儿,从上星期买来后还没动过。说真的,为了把它裁开,我几乎闪了腰。你应该懂得为别人想想;记住我的话,年纪轻轻的,老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话还没说到一半,芬妮已回到桌边坐下,重又拿起了她的活计。朱利娅由于玩了一天,心情非常舒畅,便为她讲了句公道话:“我得说,姨妈,芬妮也跟这屋里的其他人一样,很少靠在沙发上。” “芬妮,”埃德蒙仔细端详了她一会以后,说道,“我相信你一定在头痛。” 她不能否认,只是说并不很厉害。 “我不太相信,”他答道,“我对你的神色太了解了。你痛了多久了?” “饭前一会儿才开始。这没什么,只是受了点热。” “你在太阳下出去了?” “出去!她当然出去了,”诺里斯太太说,“天气这么好,你要她老待在家里不成?我们大家不都出去了?连你母亲今天也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呢。” “是的,不错,埃德蒙,”夫人接着道,诺里斯太太大声责骂芬妮早已把她吵醒了,“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在花圃中坐了三刻钟,看芬妮摘玫瑰;说真的,坐在那儿怪舒服的,不过太热了。套间里倒很阴凉,但我得说,我很怕再回到屋内。” “芬妮一直在那儿摘玫瑰花?” “是的,我怕那是今年最后几枝了。可怜的孩子!她觉得太热了。但那些花已经开足,不能再等了。” “当然,这是没有法子的,”诺里斯太太答道,口气变得柔和了,“不过我怀疑她的头疼是不是从那时引起的,不错,弯着腰,站在大太阳下是最容易头痛的,但我敢说,明天就好了。你不妨让她擦一下你的香醋,我总是忘记把我的瓶子装满。” “她擦过了,”伯特伦夫人说,“她第二次从你家中回来便擦过了。” “什么!”埃德蒙嚷道,“她不单摘玫瑰,又在太阳下跑路,穿过园子上你的家,还跑了两回,姨妈!难怪她要头痛呢。” 诺里斯太太正跟朱利娅说话,没有听见。 “我想,这可能使她受不了,”伯特伦夫人说,“但玫瑰摘完后,你姨妈想分一些,你知道,这必须马上送回家去。” “但是难道有那么多玫瑰花,非得要她跑两次吗?” “不,只是它们必须放在空屋子里晾干,不幸芬妮忘了给屋子锁门,又把钥匙带走了,这才使她不得不再走一趟。” 埃德蒙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说道:“难道没有别人可派,非得芬妮干这差使不可吗?照我看,姨妈,这件事可处理得不大对。” “我确实不清楚,应该怎么办才对,”诺里斯太太大声说,不能再装听不见了。“真的,除非我自己去,但我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我那时正跟格林先生谈你母亲的挤奶女工,那是她要我办的;我还答应约翰·格鲁姆为他的儿子给杰弗里太太写封信,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等了我半个钟头。我认为,在任何时候没有人可以有充分理由指责我偷懒,然而我确实不能同时做几件事。至于芬妮到我家去,为我跑了些路,那至多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多一些,我不认为要她做这点事是不合理的。我常常一天得跑三次,是的,不论早晚,也不论刮风下雨,可我从没说过什么。” “要是芬妮像你的身体这么强壮就好了,姨妈。” “如果芬妮经常坚持锻炼,她就不致这么受不了日晒风吹。近来她好久不骑马了。我相信,她不骑马的时候,也应该步行走走。以前她有马骑,我就不要求她这么做。但我觉得,弯腰摘了好久玫瑰以后,出外走走是有好处的。老实说,在那么劳累之后,散步可以使人恢复精神,它比什么都好;尽管阳光强烈,其实并不太热。我们私下谈谈,埃德蒙,”她朝他母亲那儿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那是摘玫瑰和在花圃中游荡造成的恶果。” “真的,恐怕是这样,”伯特伦夫人比较坦率,听到了她的话,便这么说,“保不住她的头痛是那么来的,因为天气那么热,简直可以热死人。我自己也几乎有些受不了。我坐在那儿管住哈巴狗,不让它离开花坛,这已累得我吃不消了。” 埃德蒙没再跟两位太太说什么,只是轻轻走到另一张桌边,桌上还放着晚餐盘子,他斟了杯马德拉酒,拿给芬妮,强迫她喝了大半杯。她本想谢绝,但是各种情绪形成的泪水,使她觉得吞下这酒比讲话更容易。 埃德蒙虽然对母亲和姨妈不满,还是更恨自己。他忘记了她,这比她们做的任何事更坏。如果她能得到应有的关心,这种事就不致发生。但是在这四天中没人管她,她没有同伴,也得不到锻炼,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逃避两位不明事理的姨母要她做的任何事。他想到这四天她失去了骑马的机会,觉得很惭愧;他下定决心,不论他多么不愿妨碍克劳福德小姐的娱乐,也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芬妮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上了床,与她来到庄园后的头一个晚上差不多。也许她的心情对她的不舒服有一定影响,因为几天来她一直觉得孤零零的,没人关心她,她在心中与不满和嫉妒作着斗争。她靠在沙发上是为了不让人看到,那时她心中的痛苦大大超过了她的头痛。埃德蒙突然变得亲切的态度,使她几乎不知道怎么支持自己。 [1] 一种专放布料等物预备缝制救济教区贫民的衣服的篮子。 第八章 芬妮的骑马活动下一天又开始了,这是一个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的早上,比近来几天凉快了一些;埃德蒙相信,她的身体和心情不久就会好转。在她走后,拉什沃思先生陪着母亲来了,后者是出于礼节,尤其是为了表示客气,特地前来敦请他们访问索瑟敦的,这计划两周前已经讲定,后来由于她一直出门在外,才暂时搁置了。诺里斯太太和两位外甥女对它的再度提出,都十分兴奋,大家约定在不久后的一天,只要克劳福德先生有空,立刻前往;尽管诺里斯太太愿意保证他没事,两位小姐还是不想擅自决定,冒这风险;最后,拉什沃思先生在伯特伦小姐的暗示下,发现他目前应该做的,便是亲自前往牧师府,拜访克劳福德先生,征询星期三对他是否合适。 在他返回以前,格兰特太太和克劳福德小姐来了。她们已出来一会儿,是从另一条路前来庄园的,因此没有遇到拉什沃思先生。值得欣慰的是,据她们说,克劳福德先生在家,他肯定会见到他。大家当然谈到了访问索瑟敦的计划,事实上也不可能谈别的事,因为诺里斯太太起劲得很,一心牵挂着它。拉什沃思太太是个心地和善、态度谦逊、但却乏味肤浅的女人,觉得只有与她本人或她儿子有关的事才是重要的;她还没放弃邀请伯特伦夫人一起前去的希望。伯特伦夫人再三谢绝,但她的平静态度,使拉什沃思太太仍以为她是愿意去的,直到诺里斯太太用响亮的嗓门讲了不少话,她才相信这是真的。 “这么走一次对我妹妹说来太累了,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亲爱的拉什沃思太太,请你相信我的话。你知道,那有十英里,回来又有十英里。在这件事上,你务必原谅我的妹妹,让我们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和我代替她。索瑟敦是她唯一希望去的地方,但它这么远,事实上不可能。你知道,她有芬妮·普莱斯陪伴她,一切都不成问题。至于埃德蒙,他目前不在,但我可以保证,他一定非常乐意参加这次旅行。你知道,他可以骑马去。” 拉什沃思太太只得表示遗憾,让伯特伦夫人留在家中。“夫人不能参加是我们的重大损失,我们还非常希望见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普莱斯小姐,她也从未到过索瑟敦,错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你太亲切了,你总是那么亲切,亲爱的夫人,”诺里斯太太大声说。“但是芬妮,她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索瑟敦。她年纪还轻,以后随时可去,但现在,这绝对不成。伯特伦夫人离不开她。” “哦,真的!我不能没有芬妮。” 于是拉什沃思太太向下一个目标推进,她相信每个人一定都想看看索瑟敦,这次她把克劳福德小姐列入了邀请名单。尽管格兰特太太到这里来的时候,便不想自找麻烦拜访拉什沃思太太,已为自己婉言谢绝,现在却怂恿她的妹妹不要失去这个机会;玛丽在众人的敦促和劝导下,不久便接受了大家的好意。拉什沃思先生的牧师府之行获得了成功。不久埃德蒙也回来了,得知了星期三的安排,在送拉什沃思太太上了马车后,又与另外两位女士在园子里散了一会儿步。 他回到早餐室的时候,发现诺里斯太太正打算发表高见,讨论克劳福德小姐是否有必要前去,或者她哥哥的四轮马车是否容纳得了她。两位伯特伦小姐笑她的顾虑是多余的,那辆马车正可以供四个人乘坐,何况驾车座上还可以坐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要用,或者只能用克劳福德的马车?”埃德蒙说。“我母亲的双轮旅行马车不能用吗?前几天第一次提出这计划时,我就不明白,一个家庭的出访为什么不能用这个家庭的马车。” “什么!”朱利娅喊道,“这种天气出门旅行,明明可以坐宽敞的四轮马车,你却要我们三个人挤在双轮马车里!不,亲爱的埃德蒙,你的主意太不近情理了。” “再说,”玛利亚道,“克劳福德先生答应让我们坐他的车。既然已经讲定,这是他的承诺,他不会改变的。” “亲爱的埃德蒙,”诺里斯太太补充道,“一辆车坐得下,何必用两辆车,这是多此一举。我们私下讲讲,这里到索瑟敦的路,我们的马车夫不爱行走;他总是牢骚满腹,说那些树篱巷子太窄,常常擦坏他的车子;你知道,谁也不乐意听到托马斯爵士回来后,抱怨车子的油漆给刮得一塌糊涂。” “那不是我们要使用克劳福德先生的车子的充分理由,”玛利亚说,“但是确实,威尔科克斯是个愚蠢的老家伙,不懂得怎么驾车。我可以保证,我们在星期三不会由于路窄,发生什么麻烦。” “我觉得,坐在四轮马车的驾车座上也很舒服,”埃德蒙说,“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不愉快!”玛利亚喊道,“我的天!我倒相信,这是大家喜爱的座位。从那里观赏乡村的景色,再好也没有了。也许克劳福德小姐自己就愿意选择四轮马车的驾车座呢。” “那么芬妮与你们一起去,大家不反对吧;车上有她的坐位,这是没有疑问的。” “芬妮!”诺里斯太太接口道,“亲爱的埃德蒙,她跟我们一起去是不可能的。她得在家陪她的姨母。我已对拉什沃思太太这么说过。她不能去。” “我想,母亲,”他对伯特伦夫人说道,“你不让芬妮参加这次活动,除了这涉及到你,涉及到你的舒适,没有其他原因。那么如果可以不用她陪,你不会要她留在家里吧?” “当然这样,但我不能没有她。” “你能,只要我留在家里陪你,因为我愿意这么做。” 这引起了一片惊叫声。“是的,”他继续道,“我没有必要去,我可以待在家中。芬妮非常想看看索瑟敦。我知道她非常想。这种乐趣,她是难得有一次的;我相信,母亲,现在你也愿意让她去玩一天吧?” “哦,是的!很愿意,只要你的姨妈不反对这么办。” 现在,诺里斯太太只剩了一个反对的理由,那就是她已明确告诉拉什沃思太太,芬妮不能去,如果她出其不意地去了,势必引起大家的惊奇,这在她看来,简直是难以克服的困难。这种变化太不可思议了!从礼貌上讲也是很不合适的,它对拉什沃思太太几乎是一种失礼的行为;这位太太是很注重礼节的,她是教养优良和一丝不苟的典范,她确实无法向她作出解释。诺里斯太太对芬妮缺乏同情,任何时候都不想让她获得欢乐;但现在她之所以反对埃德蒙,主要是出于要维护她自己的安排,因为这是她的决定,不是任何别人的。她觉得她已考虑得十分周到,任何改变只能有害无益。这样,埃德蒙只得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听他讲,那么她其实不必为拉什沃思太太担心,因为他在送她上车时,已利用这机会向她说明,普莱斯小姐很可能会去,并当场接受了对表妹的正式邀请;诺里斯太太由于心中实在恼火,因而没有了什么优雅的态度,单单讲了一句话:“很好,很好,随你的便,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老实说,我还懒得管这些事呢。” “但是你待在家中代替芬妮,”玛利亚说,“这实在有些古怪。” “我相信她会非常感激你,”朱利娅接着说,说完马上走出了屋子,因为她意识到应该她主动留在家中才对。 “在需要感激的时候,芬妮自然会感激的,”埃德蒙只这么回答了一句,便不再提起这事了。 芬妮听到这计划后,她的感激实际比她的欢乐大得多。埃德蒙的体贴入微深深地打动了她,使她不能平静,这是埃德蒙所无法意识到的,他没有料到她会对他怀有一片深情。但是他甘愿为她放弃自己的任何欢乐,却使她感到痛苦;没有他,她即使看到了索瑟敦,也毫无乐趣。 曼斯菲尔德两家人下一次会面时,又对他们的计划作了一些修改,它获得了普遍的认可。原来格兰特太太自告奋勇,愿意在那一天陪伴伯特伦夫人,代替埃德蒙,到时候格兰特博士也前往庄园,与她们一起用膳。伯特伦夫人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几位小姐重又变得兴高采烈。甚至埃德蒙对这改变也感激不尽,这使他可以照旧参加这次活动。诺里斯太太也认为这计划完美无缺,声称她早已想这么提出,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讲,格兰特太太便抢先一步,讲了出来。 星期三天气晴朗,早餐后不久,克劳福德先生已用他的马车载着两个姊妹来了;由于人人都穿戴好了,只等格兰特太太下了车,别人便可上去。驾车座上那个令人羡慕的荣誉席位还空着。这幸运会落在谁的身上呢?两位伯特伦小姐都在捉摸,怎样才能取得它,尽管表面上装得那么谦逊,愿意让给别人;但这问题给格兰特太太一句话解决了,她离开马车时说道:“你们有五个人,一个人只得与亨利坐在一起,朱利娅,你最近说过你希望能驾车,那么现在正是你学习驾车的好机会。” 幸运的朱利娅!倒霉的玛利亚!前者一下子跳上了驾车座,后者却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坐进了车厢。于是在留下的两位夫人的祝贺声中,在一位夫人怀中的哈巴狗的吠叫声中,马车驶了出去。 一路上尽是风光明媚的乡村;芬妮虽然时常骑马,但从没走这么远,马车很快就进入了她所不熟悉的地方;她兴奋地注视着那新鲜的一切,欣赏着那美好的一切。她不大开口,没人要她参加她们的谈话,她也不想参加。她自己的沉思和感想一向是她最好的伴侣;现在她沉浸在观看村庄的景象、道路的状况、土壤的差别和收获的好坏,以及农舍、牲口和儿童等等的乐趣中,唯一的缺憾只是埃德蒙不在身边,她不能把心中的感受告诉他。只有这一点,她与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小姐是相同的;在其他方面,除了对埃德蒙的评价,克劳福德小姐都与她不同。她的趣味、思想和感觉都不像芬妮那么优美;她面对大自然,那没有生命的大自然很少感受,她留心的只是男人和女人,她感兴趣的只是轻松和快活。每逢埃德蒙落在她们后面的时候,或者在陡峭的山坡上赶上她们,与她们并排的时候,她们都会回过头去看他,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啊,他在那儿!”这情形发生过不止一次。 在开头的七英里路途中,伯特伦小姐得不到多少真正的安慰;她的眼前始终只是并排坐在驾车座上的克劳福德先生和她的妹妹,他们谈笑自若,十分得意;在他含笑向朱利娅转过脸来的时候,也只能看到他带有喜色的侧面,或者听到另一个人的笑声,这永远只能引起她的烦恼,仅仅为了礼貌,她才没有让它形诸于色。当朱利娅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当她向她们讲话的时候,也总是眉开眼笑,兴致勃勃,说她看到的乡村多么迷人,希望她们也能看到等等;但在经过一段漫长的山顶时,她只是向克劳福德小姐表示愿意与她换个位置,而且无非虚邀一下:“这一带的乡村真美,我可以把这位置让给你,但我相信哪怕我再三邀请,你也不会接受。”可是克劳福德小姐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子已经又飞快地往前行驶了。 当索瑟敦已经在望的时候,伯特伦小姐好受了一些,可以说,她作好了两手准备。她的心中既有拉什沃思也有克劳福德,而在索瑟敦附近,前者取得了支配作用。拉什沃思先生的重要地位便是她的。她不能不怀着沾沾自喜的心情,对克劳福德小姐说:“那些树林都属于索瑟敦”,或者漫不经心似的告诉她,她相信:“现在大路两旁的地方都是拉什沃思先生的家产”。随着她的逐渐临近庄园主人的公馆,看到这幢古老的地主府邸,想起它所拥有的全部审判权和支配权,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舒畅了。 “现在我们要走的都是平坦的道路了,克劳福德小姐,困难已经过去。其余的路不再崎岖不平。这是拉什沃思先生继承产业以后修建的。村庄便从这里开始。这些农舍确实有些丢脸。不过教堂的尖顶是非常漂亮的。我很高兴,这里不像古老庄园中常见的那样,教堂离主人宅邸很近。否则钟声的干扰太可怕了。那儿是牧师府,一幢整齐的房子,据我所知,牧师夫妇都是挺有礼貌的。那些是救济院,是从前的一位祖先建造的。它的右边是管家的住所,他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现在离庄园大门已不远了,但进了大门还有将近一英里路。你们瞧,这一头并不丑陋,那些树木都是很好的木材,但房屋的位置很糟。我们从山上下去要走半英里路,这很可惜,因为如果通往住宅的大路好一些,它就不致显得那么难看。” 克劳福德小姐也赶紧表示赞成,她完全猜得出伯特伦小姐的心理,决心让她的自满情绪发展到顶点,认为这是她应尽的义务。诺里斯太太得意洋洋,大声谈笑;甚至芬妮也想讲几句赞赏的话,并且希望给人听到。她抬起了头,迫不及待地观看着目力所及的一切;在眺望了一会儿房屋之后,她认为“这是一幢让她看了不能不肃然起敬的建筑物”。接着她又道:“对了,那条林荫道在哪里呀?我看,这房子是朝东的,那么林荫道一定在它的背后,拉什沃思先生说过它是在西边呢。” “是的,它正是在房子背后,从稍远的地方开始,向上蜿蜒半英里,通往园子的尽头。你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它,还有那些更远的树木。它们全是栎树。” 伯特伦小姐现在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明一切了,尽管前几天拉什沃思先生征求她的意见时,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当车子驶向正门前面的宽阔台阶时,虚荣和自豪在她心头掀起了一片喜悦的涟漪。 第九章 拉什沃思先生在门口迎迓他的未婚妻,所有的人都得到了他彬彬有礼的问候。在客厅里,他们又受到了他母亲同样热诚的接待,两人都给予了伯特伦小姐应有的礼遇。寒暄过后,最重要的是吃东西,房门打开了,大家穿过一两间邻接的屋子,走进了指定的餐厅。那里已摆好丰盛而精致的各色食品。话讲了很多,食物也吃了不少,一切都进行得很好。接着是讨论这天的特定节目: 克劳福德先生打算怎么做,选择什么方式察看这片园地?拉什沃思先生提到了他的轻便马车。克劳福德先生认为,有一辆能载两个人以上的马车更符合要求:“把其他人的看法和其他人的判断摒弃在外,对我们不利,也许这比失去目前的娱乐危害更大。” 拉什沃思太太提议,把她的双轮马车也用上;但这像修正案一样难以通过。年轻的女士们对此既未露出笑脸也未发表意见。她的下一个提议是带大家参观屋子,因为他们大多还从没来过,这比较可取,伯特伦小姐正想炫耀一下它的宽广面积,大家也乐意这么做。 于是全体起立,在拉什沃思太太的引导下,穿过一个个房间,它们都高大轩敞,有许多还特别大,陈设具有五十年前的风味: 闪闪发光的地板,硬红木家具,华丽的锦缎织物,大理石,精雕细琢的镀金花纹,每一间都各有特色,十分漂亮。图画丰富多彩,有几幅还是不错的,但大部分都是家族的画像,除了拉什沃思太太外,谁也不想欣赏,她也是费尽力气,才在女管家的指导下记住了那些人的名字,现在总算能同样熟练地向大家介绍。这时她的话主要是对着克劳福德小姐和芬妮讲的,但是她们的注意程度却大不相同,因为克劳福德小姐见过的大房子多得很,这些屋子根本不在她眼里,只是出于礼貌,她才装得在洗耳恭听罢了;可是芬妮,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有趣,那么新鲜,怀着毫不做作的热情,听拉什沃思太太娓娓而谈,她讲到了这个家族从前的情形,它的兴旺和繁荣,王室贵胄的访问和忠诚的接待,还总是把每件事与人所共知的史实联系起来,或者借历史场景充实她的想象力。 房屋的位置排除了从任何房间向外远眺的可能性;在芬妮和其他一些人听拉什沃思太太介绍时,亨利·克劳福德却紧锁双眉,在窗口频频摇头。从朝西的每个房间都可望见草坪那边的林荫道,它就是在高高的铁栅栏和大门外边开始的。 他们又参观了不少房间,这些房间看来别无用处,只是要多缴些窗户税[1]和多用些使女。接着拉什沃思太太说道:“现在,我们得去参观教堂了,这本来应该从上面进去,然后向下眺望;但好在我们是亲朋好友,不必拘礼,如果你们不计较,我带你们走这条路。” 他们进去了。在芬妮的想象中,它应该是比较雄伟的,但谁知只是一间宽敞的长方形屋子,按照祈祷的要求作了相应的布置,除了许多红木镶板,家族楼座上的一些大红丝绒坐垫以外,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庄严陈设。“我很失望,”她轻声对埃德蒙说,“这不像我设想的教堂。这里没有任何令人敬畏的东西,没有一点悲伤或崇高的气氛;没有走廊,没有拱门,没有碑铭,没有旗幡。表哥,在这里我看不到‘夜里在阴风中拂动的旗幡’,看不到‘苏格兰国王安卧在下面’的迹象。”[2] “芬妮,你忘记这一切只是近来建造的了,它的用途极有限,与古老的城堡和修道院的教堂不能相比。这只是供家族使用的祈祷所。我想,那些家人都埋在教区教堂地下,你得在那里才能找到旗幡和铭文。” “我真蠢,没有想到这一切;但我还是有些失望。” 拉什沃思太太又开始叙述了。“你们看到的这祈祷所是在詹姆斯二世[3]时期装修起来的。那以前,据我所知,大家坐的只是一些栎木凳子;我们有一定理由设想,讲道坛和家族座位的套子和垫子也只是些紫红色粗布,不过这不能肯定。这是一个漂亮的祈祷所,从前早晚两次经常使用。根据许多人的回忆,家庭牧师都是在这里做祷告。但从拉什沃思先生的父亲起,它已废弃不用了。” “每一代都会有所改进,”克劳福德小姐对埃德蒙说,笑了笑。 拉什沃思太太又去向克劳福德先生重复她的讲课了;埃德蒙、芬妮和克劳福德小姐仍聚集在一起。 “习惯不能永远不变,这太可惜了,”芬妮叹息道,“它是前几代留下的宝贵财富。教堂和牧师往往体现了与世家望族相适应的气质,代表了这个家庭的一些观念!全家人汇集在一起祈祷,这是个好主意!” “是的,很好!”克劳福德小姐大笑道。“这对一家的主人大有好处,可以强迫全体可怜的使女和仆役丢下工作和娱乐,一天两次在这里念祷告,一边琢磨远远避开的各种口实。” “那并不符合芬妮对家庭集会的想法,”埃德蒙说道,“如果主人和主妇自己不参加,那么这种习惯包含的坏处自然比好处多。” “不论怎样,在这类事情上,让人们按各自的方式行事,是最妥当的。每个人喜欢走自己的路——选择自己合适的时间和方法向上帝祈祷。强迫参加,注重形式,硬性规定,拖延时间——这都叫人不能忍受,没有人喜欢。即使那些听话的人已养成习惯,跪在楼座上打呵欠,如果他们能预见到有一天,当男人女人醒来后感到头痛时,可以在床上再躺十分钟,不必担心不上教堂遭到训斥,那么他们一定会羡慕不止,高兴得直跳起来,难道你不能想象拉什沃思家从前的那些美女,为了一天得上几次教堂,心中多么不愿意吗?年轻的埃莉诺太太们和布里奇太太们[4]绷紧了脸,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可是头脑里尽在捉摸另一些事,尤其是站在她们面前的牧师并不漂亮的时候;据我猜想,那个时候的牧师甚至还不如今天那些人呢。” 她的话一时没有得到回答。芬妮涨红了脸,望望埃德蒙,但愤怒使她说不出话;他考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你敢想敢说,几乎对严肃的问题也不能严肃对待。你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有趣的图画,人的天性不能说不是这样。我们大家有时难免不能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集中思想;但是如果你认为这是经常的情形,也就是说,由于懈怠,缺点已养成习惯,那么这些人即使独自祈祷,能有什么收获呢?你认为那些痛苦的心灵,那些在祈祷中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的心灵,在小屋子中就能集中思想祈祷吗?” “是的,很可能是这样。但这对他们至少有两个好处: 没有外界的干扰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受折磨的时间也不致那么长。” “我相信,在一种情况下没有思想矛盾的心灵,在另一种情况下却会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扰;场合和榜样的影响,往往会激发原先所没有的较好的感情。不过我承认,祈祷时间过长,有时会对心灵产生较大的压力。人们希望不致这样,但我离开牛津还不太久,不能忘记那里教堂的祈祷是什么样子。” 这些谈话进行的时候,其他人分散到了祈祷所的各处,朱利娅叫克劳福德先生注意她的姐姐,说道:“你瞧,拉什沃思先生和玛利亚并排站着,好像马上预备举行婚礼似的。他们的神气不像那样吗?” 克劳福德先生笑了笑,表示同意,走到玛利亚面前,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不愿看到伯特伦小姐离圣坛这么近。” 那位小姐吃了一惊,不觉退后了一两步,但马上镇静了,装出要笑的样子,用几乎同样轻的声音问道:“他打算放弃她吗?” “如果我那么做,我一定是个大傻瓜,”他答道,露出了含有深意的神色。 这时朱利娅走到他们面前,开玩笑道:“照我看,不马上举行婚礼实在太可惜了,现在缺的只是一张正式的证书,因为我们大家都在这儿,世上没有比这更舒服、更快活的了。”她高声的谈笑,毫不注意分寸,以致被拉什沃思先生和他母亲听到了,那位未婚夫趁此机会,向她姐姐轻轻说了几句奉承的话,老太太也露出尊贵的笑容声称,不论什么时候举行,对她都是一件最高兴的事。 “要是埃德蒙现在已受了圣职,那有多好!”朱利娅喊道,马上跑到他与克劳福德小姐和芬妮那里,对他说道:“亲爱的埃德蒙,如果你现在已受过圣职,你马上可以主持婚礼了。可惜你还没有当上牧师,拉什沃思先生和玛利亚女士却已准备结婚了。” 她讲话时,克劳福德小姐的脸色也许会使一个冷眼旁观者觉得有趣。她听到这个新设想,几乎惊呆了。芬妮同情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她为她刚才讲的话多么后悔呀!” “接受圣职!”克劳福德小姐说道,“怎么,你要当一名教士吗?” “是的,等我父亲一回来,我就要参加授圣职礼接受圣职了——也许就在圣诞节。” 克劳福德小姐振足精神,恢复了安详的脸色,只是答道:“早知道这样,我谈到教士时就不会那么随便了。”说完,她便转而谈别的了。 过了不久,祈祷室恢复了平静和安宁,这是它一年四季很少变化的。伯特伦小姐对她的妹妹很不满,独自走在前面,大家似乎都觉得在那里待得太久了。 楼下那部分房屋现在全部参观完了,在这件事上,拉什沃思太太是不辞辛劳的,她正向主要的楼梯迈去,预备带领大家参观上面的屋子,但她的儿子提醒她,恐怕时间不够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许多比他聪明的人往往看不到,他说道:“如果我们在屋里耽搁得太久,我们就没有时间办户外的事了。现在已过了两点,可我们的晚膳定在五时。” 拉什沃思太太只得让步,考察园子和谁去、怎么去的问题,看来是大家更关心的,于是诺里斯太太开始安排,车子和马怎么搭配,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这时,年轻人突然发现了一扇通往院子的门,门外便是诱人的台阶,它直通草坪和灌木林,以及各种有趣的娱乐场地,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像要冲向新鲜的空气和自由一样,一窝蜂地跑到了门外。 “我们不妨就在这里下去,”拉什沃思太太看到这样子,也彬彬有礼地跟了下去。“这儿的树木是最多的,附近还养着一些珍奇的野鸡。” “我提个问题,”克劳福德先生说,环视着周围,“是否可以先在这儿停留一下,看有什么好做的,然后再往前走?我觉得这些墙壁是大有希望的。拉什沃思先生,要不要在这草坪上召集一次会议?” “詹姆斯,”拉什沃思太太对儿子说道,“我相信,荒野对大家是很新鲜的。两位伯特伦小姐恐怕从没见过荒野呢。” 没有人反对,但一时间似乎谁也不想按计划行动,也不愿再往前走。大家一开始便在树木和野鸡的吸引下,无拘无束地分散到了各处。克劳福德先生是第一个向前走的,他在查看住宅那一头的潜力。草坪的每一边都有高墙,眼前先是一片花木,花木后面有一个保龄球场,球场后面是一条狭长的平台通道,它背后有铁栏杆,从栏杆上方可以望见紧挨着它的荒野上的树顶。这是一个找岔子的好地点。克劳福德先生后面不久便来了伯特伦小姐和拉什沃思先生;过了一会儿,其余的人也汇集成了一群;这时,埃德蒙、克劳福德小姐和芬妮发现,前面那三个人正在平台上展开热烈的讨论,很自然,他们也走了过去,然而在听了一会儿他们的遗憾和困难之后,便离开他们,继续朝前走了。另外三个人,即拉什沃思太太、诺里斯太太和朱利娅,仍远远地落在后面;朱利娅的幸运之星已离开了她,现在她只得跟在拉什沃思太太身边,不耐烦地放慢步子,与那位太太保持一致,而她的姨妈遇到了正出外来喂野鸡的女管家,两人便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谈天了。可怜的朱利娅,她成了九个人中唯一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满的一个,现在陷入了赎罪的困苦处境,可想而知,她与驾车座上的那个朱利娅已判若两人。她受的教育使她把礼貌看作一种责任,她不敢离开那位老太太;然而她又缺乏较高的自制能力,缺乏为别人着想的公正态度,对自己的内心也没有正确认识,加上正义的原则从没在她的教育中占据主要地位,这样,她就变得非常痛苦了。 埃德蒙等人在平台上转了一圈之后,第二次向中间那扇通往荒野的门走去。“今天热得叫人受不了,”克劳福德小姐说道。“我们中间有谁不爱舒服吗?这儿有一片漂亮的小树林,我们应该到树林里去。要是那扇门没有锁上,那就好了!——但是它当然锁上了;因为在这些大地方,只有园丁才能要到哪儿就到哪儿。” 然而事实上门没有锁,于是大家一致同意,高高兴兴地朝门外走去,免得再在炎炎烈日下吃苦。走下一段高高的台阶便是野地,那是大约两亩大小的一片树林,它主要是落叶松和月桂树,还有砍掉的山毛榉,树木的间隔也相当规则,但是林子里还是相当阴暗凉快,与保龄球场和平台相比,显出了自然的美。在那里大家感到神清气爽,一时间只是在那儿流连徘徊,赞不绝口。经过短时间的休息之后,克劳福德小姐开口道:“那么,伯特伦先生,你是打算作教士啦。这使我很吃惊。” “为什么使你吃惊?你应该想象得到,我是得找份职业的,但你看到,我既不能当律师,也不能当兵,参加陆军或海军。” “不错,但总之,我没有想到这些情形。你知道,往往会有一个叔父或祖父,留一笔财产给第二个儿子。” “这是值得赞美的行为,”埃德蒙说,“可惜并不普遍。我便是例外中的一个,既然是例外,便得自谋出路。” “但你为什么非当教士不可呢?我认为,那通常是最小一个儿子的命运,比他大些的人还有许多其他选择。” “那么你认为神职是永远不值得选择的啦?” “说‘永远’是有些过分。但在日常谈话中,‘永不’的意思只是‘不大有的’,我便是这个意思。你说,教会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想出人头地,任何行业也都有机会出人头地,唯独教士不成。教士得放弃一切。” “我想,‘放弃一切’正像‘永不’一样,也有程度不同。一个教士不能觊觎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不能作暴民的领袖,或者穿戴时髦的服饰。但我不能说,那个身份便是放弃一切,它担负的责任对人类——不论从个人或全体而言,也不论从尘世或永恒的角度考虑——都是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这是宗教和道德,因而也是在它们的影响下形成的社会风气的保卫者的责任。没有人能说这职务是无足轻重的。如果他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便是忘记他的职责,抛弃他的重要任务,玩忽他的职守,犯了渎职的错误。” “你赋予教士的重要性,超过了人们的普遍看法,也超出了我的理解。这种作用和重要性,在社会上很少看到,既然难得看到,怎么能找到它们呢?一星期讲道两次,哪怕它们全是金玉良言,哪怕讲道的人具有清醒的头脑,不致把自己看得比布莱尔[5]更伟大,做了你所讲的一切,难道凭这两次讲道,他就能支配全体会众一星期中的行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吗?可是除了在讲坛上,我们很少见到一个教士。” “你讲的是伦敦的情形,我讲的是全国的情形。” “我认为,首都是其他一切地方的最好范例。” “我相信,德行和罪恶的比例全国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在大都市中寻找最高尚的品德。任何一类德高望重的人都不能在那里充分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样,教士的影响也不能在那里得到最充分的体现。好的传道士是以身作则,可以成为表率的;一名好教士的任务不仅在于宣读动人的讲道文,他也应该在自己的教区和邻里中发挥示范作用,让这个不大的范围中的人了解他的个人品德,看到他的一般行为,这在伦敦便办不到。在那里,教士往往隐没在教区群众中。人们所了解的绝大部分只是作为传道士的教士。至于他们对社会风气的影响,克劳福德小姐不应误解我的意思,认为我是要他们充当良好教养的仲裁人,优美行为和谦恭礼貌的管理员,生活礼仪的指导者。我所说的风气,也许不妨称之为行为,那是正确原则带来的结果;总之,这是他们负责教导和推行的那些教义产生的效果。我相信,我们不论在哪里都能看到,那里的教士怎么样,是不是名符其实,那里的其他人也就怎么样。” “这是一定的,”芬妮说,显得温柔而真挚。 “瞧,你已经说服了普莱斯小姐,”克劳福德小姐说。 “我希望我也能说服克劳福德小姐。” “我想你做不到,”她说,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直到现在,你想当教士我还是觉得奇怪,与当初听到时一样。实际你完全有条件从事别的工作。得啦,你还是改变主意的好。现在还来得及。去当律师吧。” “当律师!说得这么容易,就像要我走进这片荒地一样。” “现在你恐怕会说,法律是两片荒地中最坏的一片,但给我抢先说了这话;记住,我是有先见之明的。” “你的目的只是要阻止我讲一句俏皮话,这是不用性急的,因为我天生就缺乏机智。我是一个实事求是,说话直截了当的人,可能在俏皮话的地盘上找了半个小时,还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于是谁也不再开口。大家都在思索。芬妮最早打破沉默,说道:“奇怪,在这片可爱的树林里我只走了一会儿,便觉得疲倦了。待一会儿如果看到坐位,你们同意的话,我想暂时坐下休息一会。” “亲爱的芬妮,”埃德蒙喊道,立刻挽住了她的一条胳臂,“我多么心不在焉!但愿你不致太疲劳。也许,”他又对克劳福德小姐说,“我的另一个同伴也愿意挽住我的胳臂。” “谢谢你,但我一点也不累。”然而她一边讲,一边还是挽住了它,这使他感到满意,第一次感受到了与她的亲密关系,因而一时忘记了芬妮。“你是难得要我扶你的,”他说。“你不想让我帮助你。其实一个女人的胳臂与一个男人的胳臂分量相差很大!在牛津的大街上,我时常让一个男同学靠在我的胳臂上,相比之下,你只是一只苍蝇。” “我确实不累,这使我有些奇怪;因为我们在这树林里,至少已走了一英里。你认为是吗?” “还不到半英里,”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爱还没有那么深,以致会依据女性的随口胡诌来估量距离,计算时间。 “得啦!你不想想,我们已绕过多少弯子。我们是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在走路。按直线走,这片树林的长度应该就有半英里,因为我们离开第一条大路后,还没望见过它的尽头。” “但如果你记得,在我们离开第一条大路前,我们已可直接望到它的尽头。我们远眺树林的全景,已看到它的终点是在大铁门那儿,那么它的长度应该不会超过一浪[6]。” “哦!我不知道你的什么浪,但我相信这是一片很长的树林,我们进来以后,一直在里边转来转去,因此我说我们已走了一英里,这话没有越出范围。” “准确说,我们进入树林不过一刻钟,”埃德蒙说,掏出了怀表。“你以为我们一小时能走四英里吗?” “算了!不要拿你的表来吓唬我。表总是太快或太慢。我不能接受怀表的支配。” 再走几步以后,他们便到达了他们正在谈的那条路的尽头;倒退一些,在树荫下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有一只舒适宽大的长凳,他们全都坐了下去,从那里的一排矮篱上面可以望见园子。 “我担心你太疲劳了,芬妮,”埃德蒙说,眼望着她,“为什么你不早些讲?如果你累倒了,今天的娱乐便不是一次愉快的活动了。克劳福德小姐,任何运动都会使她很快疲倦,除了骑马。” “那么上星期你让我独占她的马,做得实在太不对了!我为你,也为我自己感到惭愧,这种事以后决不能再发生。” “你的关心和体贴,让我更意识到了我的疏忽。芬妮的利益看来由你照管,比由我照管更合适。” “那么她现在感到疲劳,就并不奇怪了;为了履行任务而做的事,没有比我们今天早上干的更叫人疲倦的了,参观一幢大房子,跟着别人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睁大了眼睛,集中了注意力,听你并不了解的话,赞美你并不关心的事,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世界上最讨厌的活动。普莱斯小姐便觉得这样,尽管她并没意识到这点。” “我很快就会恢复,”芬妮说。“晴朗的日子坐在树荫下,望着碧绿的草地,这是最好的休息。” 坐了一会儿之后,克劳福德小姐又站了起来,说道:“我得活动活动,休息叫我疲倦——在这儿眺望矮篱外面,望久了我觉得很累。我必须走一走,从铁栅栏中瞧瞧同一景色,在这儿不能看得这么清楚。” 埃德蒙也离开了坐位。“现在,克劳福德小姐,你只要望望这条走道,你就可以明白,它不可能有半英里长,或者半个半英里长。” “那是很长的距离呢,”她说,“我一眼就看清楚了。” 他仍想说服她,但没有用。她不想计算,不想比较。她只想笑,只想坚持己见。最强的推理坚定性也不可能这么自信,他们各讲各的,互不服气。最后他们同意再在树林里走一次,以便确定它的面积。他们得沿现在的路线走到它的末端(因为矮篱旁边有一条笔直的绿色步行道通往树林尽头),如果必要,也可以稍微朝另一方向弯一下,然后回来,只要几分钟。芬妮说她休息够了,也想走走,但这是不能容许的。埃德蒙一定要她留在原处,态度那么诚恳,她无法拒绝。于是她坐在长凳上,想到表哥对她如此关心十分愉快,但又为自己体弱多病感到伤心。她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转弯为止,听着他们的声音直到听不见为止。 [1] 英国为增加财政收入,从十七世纪起按窗户数征收的一种税,十九世纪中叶起取消。 [2] 这里的两句诗均引自司各特的长诗《最后的行吟诗人之歌》。 [3] 英国国王,1685—1688年在位。 [4] 指女用人,这些名字都是假设的。 [5] 休·布莱尔(1718—1800),著名的苏格兰教士,写有讲道文五卷。 [6] 英国长度单位,相当于1/8英里。 第十章 一刻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芬妮还在想着埃德蒙、克劳福德小姐和她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人打扰。她开始奇怪他们为什么去了这么久,焦急地期待着重又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讲话声。她仔细谛听,最后听到了,听到了逐渐临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但她刚有些高兴,却发现那不是她想见到的人,那是伯特伦小姐、拉什沃思先生和克劳福德先生,从她自己刚走过的那条路上出来,站在她的面前。 “普莱斯小姐一个人在这儿!”和“亲爱的芬妮,这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最初的问候。她把事情告诉了他们。“可怜的芬妮,”她的表姐说,“他们怎么一点也不关心你,把你撂在这儿!你还是跟我们在一起的好。” 然后她坐了下去,让两位先生坐在两边,重又开始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兴致勃勃地讨论改进园林的可能性。什么也定不下来,但是亨利·克劳福德的设想和计划很多,一般说,不论他提出什么,首先是她,然后是拉什沃思先生立刻表示赞同,后者的主要职责似乎只是听别人怎么讲;他从不提到自己原先的想法,老是说,要是他们看见过他的朋友史密斯的园子,那就好了。 这样过了几分钟,伯特伦小姐看到了那扇铁门,表示希望从那儿走进园子去,这样,他们的视野和计划才可以比较全面。这正是大家所希望的最好的办法,在亨利·克劳福德看来,也是唯一应该采取的有利步骤。他随即发现,半英里外有一个土墩,站在那里整幢住宅便一目了然。因此他们必须走上那个土墩,穿过那扇门。但门上了锁。拉什沃思先生后悔没有带钥匙;他本来是想带的,可惜后来忘记了,他决定以后来的时候一定得带钥匙;但是决心不能解决目前的困难。他们不能通过这扇门,可是伯特伦小姐要这么做的心愿依然如故,最后拉什沃思先生只得直截了当地宣称,他回去取钥匙。于是他立即出发了。 他走后,克劳福德先生说道:“这无疑是我们现在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因为我们离家已那么远。” “是的,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但是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地方比预期的坏得多?” “不,真的,恰恰相反。我发现从它的风格看,它比我料想的更好,更雄伟,更完美,尽管这风格本身可能并不很好。不妨对你说句真心话,”他压低了嗓音又道,“我总觉得,我再见到索瑟敦的时候,它怎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给我这么大的欢乐了。对我说来,它再过一个夏天是不会变得更美丽的。” 经过一瞬间的困惑之后,小姐答道:“你太了解世界了,你是不会不用世人的目光看待一切的。如果别人觉得索瑟敦变得美丽了,我毫不怀疑你也会这样。” “我倒是怕我对世界还不够了解,在有些事情上还不能适应它的方式。我的感情不会转瞬即逝,我对往事的回忆也不可能轻易抛弃,像熟知人情世故的人那样。”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伯特伦小姐又开口了:“今天早上你驾车到这儿来的时候,好像非常得意。看到你这么起劲,我很高兴。一路上你和朱利娅都笑个不停呢。” “是吗?对,我相信我们是这样,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我们谈些什么了。哦!我相信我是在对她谈我叔父的一个爱尔兰老车夫闹的各种笑话。你的妹妹很喜欢笑。” “你认为她比我轻松有趣吧。” “更容易逗乐儿,”他答道,笑了笑,“因此你知道,更好相处。我不能想象,在十英里的旅程中,你会对这些爱尔兰小故事发生兴趣。” “从天性说,我相信,我与朱利娅一样活跃,但现在我要考虑的事比她多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某些处境中,情绪高涨只是感觉迟钝的表现。然而你的前途太美好了,心情不愉快是不应该的。你面前是一片风光明媚的锦绣天地呢。” “这是从字面上讲,还是一种譬喻?我看只能照字义讲。不错,阳光明媚,春色满园。但是不幸,这里有铁门,有矮篱,它们使我感到束缚,感到压抑。我的耳边好像总有一只椋鸟在叫: ‘我飞不出笼子。’[1]”她讲时脸色阴郁,然后走向铁门,他跟着她。“拉什沃思先生去了这么久,还没把钥匙取来!” “但没有钥匙,没有拉什沃思先生的批准和保护,你绝对不会出去,否则我想,你可以在我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从这儿门边绕出去;我认为这是办得到的,只要你真的想得到自由,相信这是没有人可以禁止的。” “禁止!废话!我当然可以那样跑出去,我会这么做。过一会儿,拉什沃思先生就会回来,你知道;他不会找不到我们的。” “如果找不到,普莱斯小姐也会告诉他,他可以在土墩附近找到我们——土墩上的栎树林那儿。” 芬妮反对他们这么做,尽量加以劝阻。“你会弄伤自己的,伯特伦小姐,”她喊道,“你碰到门上那些尖头大铁钉,一定会受伤的;你的衣服会给撕破;你们还有滑进矮篱沟的危险。你们还是等一会儿的好。” 但她还没讲完,她的表姐已安全地到达那边,怀着胜利的喜悦,含笑说道:“谢谢你。亲爱的芬妮,但是我和我的衣服都安然无恙。现在再会吧。” 芬妮又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心情依然闷闷不乐,因为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几乎都叫她不快;伯特伦小姐的行为令她吃惊,克劳福德先生更使她气愤。他们通过一条迂回曲折的路线,按照不合情理的方式——她这么认为——向土墩走去,很快便从她的目光中消失了。几分钟后,她的周围又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朋友的影踪或声音了。她觉得这片小树林中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她几乎相信,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已离开这儿,但又觉得埃德蒙不会完全把她丢下不管。 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把她从不愉快的沉思中惊醒了: 有个人正沿着大路匆匆走来。她以为那一定是拉什沃思先生,结果却是朱利娅,她满脸是汗,气喘吁吁,露出失望的神色,朝她喊道:“嗨!其他人都在哪儿!我还以为玛利亚和克劳福德先生与你在一起呢。” 芬妮说明了一切。 “我敢说,这是恶作剧!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们,”然后她朝园子里拼命望了一会儿。“但是他们不可能走得很远,我想即使没有人帮助我,我也可以像玛利亚一样做。” “但是,朱利娅,拉什沃思先生马上会拿着钥匙回来,你还是等一等吧。” “我不想等,真的。一个早上,这家人家已叫我受够了。告诉你,孩子,直到这会儿我才摆脱了他那个可怕的母亲。这真是活受罪,你却逍遥自在地坐在这儿,多么幸福!也许,你做了我,你也会这么自在,你总是有办法逃避这些麻烦的。” 这是完全不公正的看法,但是芬妮不想计较,没有搭理;朱利娅心里烦恼,脾气又急躁;但她觉得这马上会过去,因此并不在意,只是问她,有没有看到拉什沃思先生。 “是的,是的,我们看到他了。他匆匆忙忙的,好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只来得及告诉了我们他的任务,以及你们在哪儿。” “他真可怜,毫无必要地为这一切奔忙。” “那正是玛利亚小姐所希望的。我不必为她的罪过惩罚自己。我那个讨厌的姨妈老是跟女管家讲个没完,害得我也只好陪着那位母亲,可是那个儿子我完全可以不管。” 她马上翻过篱笆走了,没有留意芬妮最后问她,有没有看到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的话。然而现在芬妮没有工夫想他们,她心事重重,怕见到拉什沃思先生,觉得他受到了欺侮,如果把一切告诉他,只能引起他的不快。但是朱利娅走后不到五分钟,他便来了。虽然她尽量轻描淡写,他听了还是很痛苦,不是一般程度上的不愉快。起先他几乎没说什么;他的神色只是表示他十分惊讶和烦恼;他走到铁门前面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要我留下——我的表姐玛利亚嘱咐我告诉你,你可以在那个土墩上或附近一带找到他们。”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他闷闷不乐地说,“现在我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到。等我走到土墩那儿,他们可能已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已经跑得够了。” 于是他垂头丧气的,在芬妮旁边坐了下来。 “我很遗憾,”她说,“这真是非常凑巧。”她很想讲几句安慰他的话。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说道:“我想,他们也可以待在这儿等我呀。” “伯特伦小姐认为你会去找她。” “要是她待在这儿,我就不必非去找她不可了。” 这是无法否认的,芬妮不再说什么。又停了一会,他继续道:“请问,普莱斯小姐,你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样,对这个克劳福德先生非常崇拜?至于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认为他根本算不得漂亮。” “漂亮!没有人会认为这种小身材的人是漂亮的。他还没有五英尺九。如果他不到五英尺八,我也不会奇怪。我认为他是一个丑陋的家伙。照我看来,这些克劳福德根本算不得什么。没有他们,我们也可以干得很好。” 这时芬妮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如果为了取钥匙,我造成了一些困难,那么这是可以原谅的;何况她一讲要钥匙,我马上出发了。” “我相信,你的态度是完全值得称许的,我可以说,你已尽了力,走得很快;然而你知道,从这儿到公馆终究有一段距离,而且还得进屋去取;在等人的时候,大家总是不能准确估量时间,在他们看来,半分钟往往比五分钟还长。” 他站了起来,又朝铁门走去,一边叨咕:“要是我把钥匙带在身边就好了。”芬妮觉得,从他站在那里的情形看,他的气有些消了,这使她有勇气提出另一个建议,她说道:“你不去找他们,这太可惜了。他们指望从园子的那个部分眺望住宅,可以看得清楚一些,然后考虑改造的方案;你知道,没有你,方案就无法确定。” 她发现,把一个同伴打发走,比留住他更容易。拉什沃思先生同意了,说道:“很好,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去,我就去;取了钥匙什么也不干,这太傻了。”他说完便撒腿跑了,甚至没有告别。 现在芬妮的思想已全部给离开了她这么久的那两个人占领了,她再也忍耐不住,决定去找他们。她循着他们的足迹,沿边上那条路走去,正要踏上另一条路,蓦地听到了克劳福德小姐的话声和笑声。声音临近了,又打了几个弯,便把她带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刚从园子回到荒野——园子的一扇边门没闩上,他们离开她不久,便在它的诱惑下,穿过一部分园子,走上了那条林荫道,也就是芬妮整个上午都在希望找到的那条林荫道,然后一直坐在一棵树下。这便是他们的整个过程。显然,这段时间他们很快活,没有意识到已离开她那么久。芬妮的最大安慰,便是相信埃德蒙一直惦记着她,要不是她已感到厌倦走开,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然而这并不能完全抵消她给丢下整整一小时的痛苦,他本来讲只走开几分钟的,也不能排除她的好奇心,她想知道,他们去了这么久,都在谈些什么。这一切的结果便是在他们一致同意返回公馆的路上,她一直沉浸在失望和悲伤中。 他们来到通往平台的台阶脚下时,拉什沃思太太和诺里斯太太刚出现在上面,正要前往荒地,这离他们走出府邸已一个半小时。诺里斯太太碰到的事情太多,无法来得更快。她的外甥女们常常遇到一些不称心的事,打断她们的游乐活动,这位姨妈却整个上午都欢欢喜喜,兴高采烈;原来女管家除了在野鸡方面给了她不少馈赠外,还带她前往牛奶场,向她介绍了那儿饲养的所有奶牛,给了她最好的乳脂奶酪的配方;朱利娅离开后,她们又遇到了园丁,这次邂逅令他十分高兴,因为她为他孙儿的病指点了医治方法,告诉他那是疟疾,用符咒保证可以医好;为了答谢她的好意,他让她参观了他培养的各种奇花异草,并且真的送了她一些最珍贵的欧石楠品种。 这么会合之后,他们一起回到屋里,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消磨时间,有时闲谈,有时阅读《评论季刊》[2],等待别人回来和开饭。两位伯特伦小姐和两位先生到达时,天已很晚了,他们的漫游并不十分顺利,对当天的任务也根本没有作出任何有益的贡献。根据他们自己的叙述,他们一直在兜来兜去,互相寻找,最后虽然会合了,但据芬妮观察,时间已经太迟,不能恢复融洽的气氛了,可是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她望望朱利娅和拉什沃思先生,发现感到不满的不仅她一个人,这两人也都垂头丧气的。克劳福德先生和伯特伦小姐是算得最起劲的,但据她看,吃饭时他是在千方百计想消除其他两人的埋怨情绪,恢复和谐的气氛。 用膳之后,接着便是茶和咖啡,十英里的回家路程不允许浪费时间;从大家坐上餐桌的时候起,直至马车来到门口为止,无关紧要的事接连不断,从未停止。诺里斯太太坐立不定,从女管家手中接过了几只野鸡蛋和一块乳脂奶酪,又向拉什沃思太太讲了不少客气话,这才准备动身。就在这时,克劳福德先生走近朱利娅,说道:“我希望我不致失去我的旅伴,除非她怕晚上天冷,不敢再坐在驾车座上。”这要求虽然出于意外,仍受到了非常有礼貌的欢迎,这样,朱利娅这一天的结束几乎与开始一样美好。伯特伦小姐本来决心要争取另一种搭配方式,现在有些失望,但她相信,那个人喜欢的实际是她,因此觉得尚可自慰,这样,拉什沃思先生与她告别时,她也和颜悦色的。送她坐进车厢当然比扶她登上驾车座,使他高兴得多,他沾沾自喜,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 车子穿过园子时,诺里斯太太说道:“你瞧,芬妮,老实说,这对你是一个美好的日子,自始至终都那么快活!说真的,你应该大大地感谢你的伯特伦姨母和我才是,都亏了我们想办法让你到这儿来。你得到了一天多么好的娱乐!” 玛利亚正在生气,马上说道:“我看,你是自己得到了多么好的一天,姨妈。你的衣兜上放满了好东西,这儿还有一篮不知什么,放在我们中间,老是撞在我的胳膊肘上,打得我好疼。” “亲爱的,篮子里只是一束美丽的欧石楠,那是老园丁好心送给我的。但是如果它妨碍了你,我可以马上把它放在膝上。芬妮,你替我拿一下这包东西,要特别小心,别让它掉下去;那是乳脂奶酪,跟我们用膳时吃的一样好。亲切的惠特克太太说什么也不答应,一定要我收下这块奶酪。我再三推辞,害得她几乎要淌眼泪了,我知道这正是我妹妹爱吃的食品,这才收下。惠特克太太真是太客气了!我问她,下人用餐时是否允许喝酒,她吃了一惊,马上把两个穿白大褂的使女打发走了。当心奶酪,芬妮。现在我可以拿另一包东西,篮子很安全了。” “你还搜刮了些什么?”玛利亚说,听到称赞索瑟敦,也有些得意。 “搜刮,我的天!除了四只野鸡蛋,什么也没有;这些蛋都是惠特克太太硬要我收下的;我不收,她怎么也不肯。她说这是给我玩玩的,她知道我独自一人,太寂寞,应该养几只小鸡解解闷;话也说得是。我要交代挤奶女工,等母鸡有空,把这些蛋交给它孵,如果孵出了小鸡,我便把它们带回自己家去,借只鸡笼饲养。养养鸡,这一定可以给我孤独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要是运气好,我还可以分几只给你母亲。” 这是一个月色如画的夜晚,温煦而宁静,坐着马车在万籁俱寂的大自然中旅行真是舒服极了。但是当诺里斯太太不再说话时,车上便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只觉得精疲力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捉摸,不知这一天给他们的主要是欢乐,还是痛苦。 [1] 引自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感伤旅行》,该书主人公牧师约立克在巴黎的旅馆里听到一只椋鸟在笼子里这么叫。 [2] 英国的一份刊物,在十九世纪初叶十分风行,观点保守。 第十一章 索瑟敦的一天尽管有不少缺点,但是对两位伯特伦小姐而言,它还是比不久以后从安提瓜寄回曼斯菲尔德的信带给她们的喜悦多得多。想起亨利·克劳福德,比想起她们的父亲有趣多了;那些信只是告诉她们一个最不受欢迎的消息: 她们的父亲不用多久就可返回英国。 十一月是他预定回国的不祥日期。托马斯爵士写得很肯定,这是经验和焦急赋予他的权利。他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使他有把握提出,他将搭乘九月的班轮启程,因而可以指望在十一月初与他可爱的家人重新团聚。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玛利亚是比朱利娅更可怜的一个;因为父亲将给她带来一个丈夫。这个最关心她的幸福的朋友回家以后,她便得与她的未婚夫完婚——她选择的幸福便在于嫁给那个人。这是一个阴暗的前途,她的唯一办法就是给它披上一层迷雾,希望迷雾消散之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它不一定在十一月初,事情往往会延迟,航途可能不顺利或发生什么事。这可爱的“什么事”,可以使每次展望时闭上眼睛,推理时不愿深思的人感到欣慰。也许至少会推迟到十一月中旬,十一月中旬离现在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共有十三个星期。在十三个星期中可能发生不少事。 托马斯爵士对女儿们在他回家问题上的态度,只要能猜到一半,便会痛苦万分,恐怕即使他知道了它在另一位少女心头引起的兴趣,也是不能抵消的。克劳福德小姐与她的哥哥一起到曼斯菲尔德庄园来消磨夜晚,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尽管除了为表示礼貌以外,她似乎对这事并不关心,只是用几句一般的祝贺表达她的感情,但她全神贯注,听得很认真。诺里斯太太讲了信的详情,这事便过去了。喝茶以后,克劳福德小姐与埃德蒙和芬妮一起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前,眺望黄昏的景色;两位伯特伦小姐,拉什沃思先生和亨利·克劳福德在钢琴旁边,忙着摆放蜡烛,这时诺里斯太太又突然转身向窗口的那群人说道:“瞧,拉什沃思先生的脸色多么快活!他是在想十一月呢。” 埃德蒙回过头来,也瞧了瞧拉什沃思先生,但没有说什么。 “你父亲的归来是一件大家关心的事。” “确实,出远门回来必然这样;何况他这次出门不仅时间长,而且包含着许多危险。” “这还会是其他有趣事件的前奏: 你妹妹的结婚,你自己的授职典礼。” “是的。” “不要生气,”她笑道,“这使我想起古代的一些异教英雄,他们在外邦完成了伟大的业绩后,便要为他们的安全归来,向神贡献祭品。” “在我们这件事上是谈不到祭品的,”埃德蒙认真地含笑答道,又向钢琴那边瞅了一眼,“那完全是她自愿的行动。” “说得对!我知道。我只是开开玩笑。她做的不过是每个年轻女人都得做的事;我毫不怀疑,她非常快活。当然,我讲的别的祭品,你是不会理解的。” “你可以相信,我接受圣职,就像玛利亚结婚一样,也是完全自愿的。” “你很幸运,你的心愿与你父亲的打算完全一致。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牧师位置给你留着,就在这儿附近。” “你是认为这才使我偏爱那个职业?” “但我相信不是这样,”芬妮喊道。 “谢谢你为我讲的公道话,芬妮,但这是连我自己也不能肯定的。相反,知道有一个圣职等着我,也许确实使我产生了偏心。如果这样,我也不认为这是错的。这里没有天生的反感需要克服;我看没有理由认为,一个人知道他很早就能在生活中占有一个位置,便会变成坏教士。我是万无一失的。我相信,坏的影响不能左右我,我也相信我的父亲是正直的,他不会允许我这么做。我毫不怀疑我有所偏爱,但我认为这是无可指责的。” 过了一会,芬妮说道:“这与海军将领的儿子进海军,陆军将领的儿子进陆军是同一回事,谁也不会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要选择他们的父兄最能帮助他们的行业,或者怀疑他们不像他们表现的那么真诚。” “是的,亲爱的普莱斯小姐,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不论进海军或陆军,这职业本身便是理由。它拥有对它有利的一切: 英雄行为,危险,热闹,时髦。军人和水兵都是社会所能接受的。没有人会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当军人或水兵。” “但是你认为,一个肯定可以得到任命的人,他接受圣职的动机是值得怀疑的,是吗?”埃德蒙说。“那么按照你的看法,他只能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俸禄的情况下接受圣职了。” “什么!接受圣职,却没有俸禄?不,那简直是发疯,真的,绝对的疯狂!” “如果一个人有俸禄不能接受圣职,没有俸禄也不能接受圣职,那么请问,还有什么人可以当牧师?不,你一定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我必须按照你的议论,为教士说几句辩护的话。照你说,英雄行为,热闹的生活,漂亮的服饰,对军人和水兵选择他们的职业是最大的诱惑和回报,可是你又认为教士不应受到这种情绪的丝毫影响,否则他便会遭到怀疑,认为他在选择这职业时,缺乏真诚的意愿和良好的目的。” “算了,毫无疑问,他的最真诚的意愿便是得到一份现成的收入,却不必花大力气工作;他的最好的目的便是一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尽量吃喝,逐渐发胖。这是懒惰,伯特伦先生,真的。懒惰和贪图安逸——缺乏任何值得赞美的抱负,与人为善的情操,助人为乐的精神,正因为这样,人们才热衷于当教士。他们什么也不做,懒懒散散,自私自利,看看报纸,望望天空,与老婆吵吵嘴。他的工作全由副牧师代劳,他自己的生活便是吃饭睡觉。” “这样的教士无疑是有的,但我想这不是普遍现象,克劳福德小姐对他们不加区别,一概否定,是没有道理的。你这种笼统的批评可说毫无意义,我怀疑它不是你亲身的体会,只是你经常接触的一些怀有偏见的人给你的影响。你个人的观察不可能给你提供多少对教士的认识。这些遭到你严厉批评的人,你也不会认识很多。你讲的只是你在你叔父的餐桌上听到的议论。” “我讲的是我认为普遍的观点;一种看法如果普遍的话,通常是正确的。尽管教士的家庭生活我知道的不多,但许多人都看到了,不由得我不相信。” “任何一类受过专门教育的人,不论那是什么行当,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这种看法一定是有缺陷的,或者是(他笑了笑)别有用心的。你的叔父,以及他的海军同事,也许根本不了解教士,他们所认识的只是军队中的几个牧师,这些人不论好坏,都是他们希望赶走的。” “可怜的威廉!他得到过安特卫普号的军队牧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呢,”芬妮温柔地插了一句,这虽然与他们的谈话毫不相干,但流露了她的真实感情。 “叔父的看法跟我从来没有关系,”克劳福德小姐说,“我根本不喜欢他那一套。但是既然你逼得这么紧,我只得说明,我不是对教士一无所知,缺乏直接了解的,目前我便住在我的姐夫格兰特博士家中。尽管格兰特博士待我很好,很关心,尽管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我敢说,还是一个很有学问、很聪明的人,他讲道常常很感动人,也很受到大家尊敬,然而我看到,他是一个懒惰、自私、只知道口腹之欲的人,他对一切都是靠味觉来判断的。他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方便,动一根手指;可是一旦厨师做坏了菜,他马上会对听话的妻子发脾气。不瞒你说,今天晚上亨利和我跑出来,就是因为一只鹅没有煮熟,他不满意,老是喋喋不休。我可怜的姐姐却不得不待在家里受气。” “老实说,我对你的不满并不觉得奇怪。这种脾气是一大缺点,随心所欲的错误习惯更助长了它的气焰。你怀着那种情绪,看到姐姐受委屈,自然更加痛苦。芬妮,这种情况对我们不利。我们无法替格兰特博士辩护了。” “是的,”芬妮答道,“但我们不必为了这一切,把他的职业也否定了;因为不论格兰特博士选择什么职业,他都应该……不应该有那种脾气;如果他在海军或陆军中当差,那么他手下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他作为一个军人或水兵,比作为一个教士造成的不幸,也会多得多。此外,我不能不设想,不论我们希望格兰特博士怎样与现在不同,在较为繁忙的世俗职务中,他变坏的危险更大,因为在那里,他反省自己的必要条件和时间会更少,他可以不这么做,至少不需要经常这么做,可是他现在担任的职务却不能这样。一个人,一个像格兰特博士那样明白事理的人,一个习惯于教导别人,每星期都得这么做的人,一个每星期天都得上两次教堂,宣讲这么好的传道文,用他那么好的态度传道的人,不可能不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也使自己变得更好。这必然会促使他深思,我不怀疑他一定在尽力克制自己,如果他不是教士,便不可能这样。” “当然,我提不出相反的证明,但是,普莱斯小姐,我希望你得到更好的命运,不是做一个得靠自己的传道文才能变得和蔼可亲的人的妻子;因为尽管他每礼拜的讲道能使他的脾气有所改进,但从星期一早上到星期六晚上,他仍得为没有煮熟的鹅与妻子吵架的话,这也是叫人受不了的。” “我相信,一个会时常跟芬妮吵架的人,”埃德蒙深情地说,“任何讲道文对他都是无能为力的。” 芬妮转身朝窗口走去,克劳福德小姐只来得及用说笑的口吻讲了一句:“我看,普莱斯小姐虽然习惯于得到赞美,却不习惯于当面听到它,”因为两位伯特伦小姐已在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她们的三重唱,她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向钢琴走去,离开了埃德蒙,让他只得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回味她的许多令他陶醉的表现——从她亲切可爱的态度起,直到她轻盈优美的步子。 “我相信,她的情绪总那么愉快,”他随即说,“这种心情是永远不会给人带来痛苦的。她走路的姿势多么美!她从来不会扫别人的兴!一听到招呼马上去了。”想了一会之后,他又道:“多么可惜,她会落在那些人的手中!” 芬妮表示同意,她很高兴,因为她看到他不顾即将开始的三重唱,继续与她一起站在窗口;也因为他的眼睛不久也像她的一样,转向了室外的景色,那儿的一切在清朗无云的夜色中,在深深的树荫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庄严、安详、可爱。“瞧,世界多么和谐!”她说,“多么宁静!在这里,一切绘画和音乐都无能为力,只有诗歌还可加以描绘!在这里,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使心灵发出欢笑!当我眺望这样的夜色时,我感到仿佛世上既没有罪恶也没有悲哀;我相信,只要人们能多体会一点大自然的庄严肃穆,只要他们能陶醉在这样的景色中,多忘记一些自己,罪恶与悲哀就会少一些。” “听到你这些热情的话,我很喜欢,芬妮。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凡是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像你一样有所感受的人,至少不能在早年就对大自然发生兴趣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他们的损失是很大的。” “表哥,在这个问题上,是你教会了我怎么思想和感觉。” “那么我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学生。瞧,大角星多么明亮。” “是的,还有大熊星。我真希望我能看到仙后座。” “我们得走到草坪上才能看到它。你害怕吗?” “一点也不。我们这样看星星已经好久了。” “是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三重唱开始了。“我们待在这儿等它唱完吧,芬妮,”他说,转过身去,背对着窗。三重唱进行时,她的心变得不安了,她看到他也随着歌声在前进,用很慢的速度逐渐走向钢琴;歌声停止时,他已靠近歌唱者,迫不及待似的要求再听一遍她们的三重唱。 芬妮独自待在窗前,叹了口气,终于引来了诺里斯太太的大声呵斥,叫她当心别着了凉。 第十二章 托马斯爵士定在十一月回来,他的长子有义务声称他会早些到家。随着九月的临近,家中得到了伯特伦先生的消息,起先是在给猎场看守人的信中,然后是在给埃德蒙的信中;到了八月底,他本人回来了,仍那么无忧无虑,轻松快活。由于机会恰当,或者由于克劳福德小姐需要,他便大讲赛马和韦默思[1],酒会和朋友,这些话在六个星期以前,她听了可能会有些兴趣,但现在从实际的比较中,她只能充分相信,她更喜欢他的弟弟。 她为此非常烦恼,也真心感到遗憾;然而这是事实;现在她根本不想与那个哥哥结婚,甚至不想与他接近,至多只是在美好仪表的吸引下,有些欲罢不能。他离开曼斯菲尔德这么久,回来以后又只想寻欢作乐,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很清楚,他并不把她放在心上;他的冷漠更是大大超过了她,以致她觉得,哪怕他现在立即成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不是将来,而是现在立即取得托马斯爵士的称号,她也不相信她会嫁给他。 把伯特伦先生带回曼斯菲尔德的季节和义务,也把克劳福德先生带到了诺福克。九月初的埃弗林汉姆不能没有他,他得去两个星期;这对两位伯特伦小姐说来,是枯燥乏味的两周,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两周;朱利娅出于对姐姐的嫉妒,甚至承认她绝对不相信他的殷勤表现,但愿他不回来才好。至于那位先生,这两周里除了打猎和睡觉以外,有的是闲暇时间,要是他能好好思考,检查一下自己的动机,想想毫无意义的虚荣会把他引向哪里,那么他便会相信,他不如多离开一些时间好;但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和坏榜样的影响,使他变得无所用心,自私自利,除了眼前什么也不愿想。两个姐妹聪明漂亮,百依百顺,使他踌躇满志的心灵难以割舍;他觉得在诺福克怎么也比不上曼斯菲尔德兴高采烈的生活,这样,他决定准时回来,并受到了那些日后要与他一起玩乐的人的欢迎。 玛利亚只剩了拉什沃思先生一个人奉承她以后,只得整天听他讲他打猎的收获或不幸,他对狗的夸奖,他对邻舍的嫉妒,对他们的品质的怀疑,以及他如何起劲搜捕偷猎者等等,但这些事必须一方有口才,另一方有兴趣,才能在女性中引起好感,这样,玛利亚闷闷不乐,整天想念着克劳福德先生。朱利娅既未订婚,又无事干,更有充分的权利想念他。姐妹两人都相信自己是他的意中人。朱利娅这么想是得到了格兰特太太的暗示,认为她的希望信而有征,玛利亚的根据却是克劳福德先生本人。他回来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他对两人依然一视同仁,同样热情,同样亲切,同样可以得到她们的好感,只要他的关心和体贴不致引起大家的注意。 芬妮是这伙人中唯一对某些事感到不满的;但自从那天参观索瑟敦以后,她每逢看到克劳福德先生与两姐妹中任何一人在一起,不能不留心观察,而且往往会引起她的惊异和指责。如果她对自己的判断具有信心,像她对其他问题的判断一样,如果她确信她的观察是准确的,她的判断是公正的,她也许会向她所信任的那位表兄透露一部分重要内容。然而按照目前的情况,她只能偶尔作出一些暗示,而暗示却没有引起注意。她说:“我觉得很奇怪,克劳福德先生以前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整整七个礼拜,这次走后还会这么快就回来;因为我听说,他喜欢跑东跑西,过游荡放浪的生活,以致我认为他既然走了,一定会遇到一些事,使他又跑到别处去。他住惯了比曼斯菲尔德有趣得多的地方。” “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埃德蒙答道,“我敢说,他的妹妹一定很高兴。她不喜欢他老是行踪不定,跑东跑西。” “他得到了我两位表姐多么大的欢心!” “是的,他对妇女的态度是很讨人喜欢的。我相信,格兰特太太怀疑他看上了朱利娅;在这方面,我没发现多少迹象,但我希望这是事实。只要他认真爱上一个人,他的所有缺点都可得到改正。” “要是伯特伦小姐还没订婚,”芬妮谨慎地说,“我有时几乎相信,他喜欢她超过了朱利娅。” “也许这更能说明,他最喜欢的还是朱利娅,芬妮,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因为我觉得情况往往这样: 一个男人在完全拿定主意以前,他常常不是接近他真正心爱的女人,而是接近她的姐妹或亲密朋友。克劳福德有清醒的头脑,如果他发现玛利亚对他有任何危险,他便不会再待在这里;我根本不为她担心,她的表现已充分证明,她的感情是坚定的。” 芬妮心想自己一定错了,打算今后不再这么想;但是尽管她服从埃德蒙的看法,而且她有时从别人的目光和言谈中得到的启示,也与埃德蒙的观点不谋而合,似乎都在表示,朱利娅才是克劳福德先生选中的人,这时,她总是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一天晚上,她无意间了解了诺里斯姨妈在这问题上的希望,还有她的感觉,以及拉什沃思太太的感觉,她们的看法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她听的时候,不能不觉得奇怪;她倒是宁可她没有在场,没有听到,因为这是在一次舞会上,其他年轻人都在跳舞,只有她出于无奈,与一群年长妇女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盼望她的大表哥回到屋内来,那时她得到一位舞伴的唯一希望便寄托在他身上。这是芬妮第一次参加舞会,它与许多少女的初次舞会不同,它毫无准备,也并不盛大,只是下午临时想起的,依靠很迟物色到的一个小提琴手在仆人的客厅中举行,还多亏格兰特太太出力和伯特伦先生一个好朋友正好到来,才凑成了五对舞伴。然而芬妮跳了四次舞,都很愉快,现在甚至觉得损失一刻钟也是不幸的。在怀着希望等待的时候,她一会儿望望跳舞的人,一会看看门口,这时,上面提到的两位太太的谈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夫人,我想,”诺里斯太太说,把眼睛转向了拉什沃思先生和玛利亚,他们已第二次成为舞伴,“现在我们又看到一些喜气洋洋的脸色了。” “是的,夫人,真是这样,”另一个答道,露出了庄严的微笑,“现在看着他们,不由人不觉得高兴,想到他们仍不得不分开,真是太可惜了。年轻人到了这个地步,可以不必拘泥通常的礼法了。我奇怪我的儿子怎么还不提议结婚。” “我敢说他一定已经提过了,夫人,拉什沃思先生是决不会错过机会的。但是亲爱的玛利亚对礼节抱着严格的观点,她的端庄文雅在今天的女孩子中已很少见到了,拉什沃思太太,她总是避免特殊的表现!亲爱的夫人,你瞧瞧她这会儿的脸色——与前两次跳舞时已多么不同!” 伯特伦小姐确实喜气洋洋,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她正谈得兴高采烈,因为朱利娅和她的舞伴克劳福德先生就在她旁边,他们四人紧挨在一起。她的脸色以前怎样,芬妮想不起来,因为那时她正与埃德蒙一起跳舞,没有留心过她。 诺里斯太太继续道:“夫人,看到年轻人这么笑容可掬,这么情投意合,这么相亲相爱,叫人多么高兴!我不能不想,亲爱的托马斯爵士会多么愉快。夫人,你觉得另一对有希望缔结良缘吗?拉什沃思先生树立了一个好榜样,这种事是很有感染力的。” 拉什沃思太太除了自己的儿子,什么也没留心,不知怎么回答好。“夫人,我是指上面那一对。你在他们脸上没看到任何迹象吗?” “哦!朱利娅小姐和克劳福德先生吗?你讲得太对了,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财产怎么样?” “四千镑一年。” “很好。那些没有更多财产的人,有这么些也可以满足了。一年收入四千镑是一份很大的产业呢。他似乎是一个相当文雅正派的年轻人,我相信朱利娅小姐会非常幸福的。” “这件事还没有定局,夫人。我们只是作为朋友谈谈。但我毫不怀疑这会成为事实——从他的态度看,这事已八九不离十了。” 芬妮没法再听下去了。听她们的谈话和心中的疑惑都只好暂时告一段落,因为过了一会儿,伯特伦先生就进屋来了;尽管她觉得,得到他的邀请是很大的荣誉,她仍认为这是必然的。但他走到她们的小圈子中,并没有邀请她跳舞,只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向她讲一匹病马的状况和马夫的看法,他刚从他那儿来。芬妮发现她的想法不对,但出于谦逊的天性,觉得她的希望是不合理的。他讲完了他的马,便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从它上面望着她,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芬妮,如果你要跳舞,我可以站起来陪你跳。”但这好意被更客气的谢绝了——她不想跳舞。“那么很好,”他说,口气轻松得多了,随即丢下了报纸,“因为我累得要死了。我只觉得奇怪,这些人跳了这么久怎么还要跳。除非他们都在谈恋爱,否则不会对这种蠢事这么有兴趣——我想,一定是这样,你不妨瞧瞧他们,你便会发现,这是一对对情侣——除了耶茨和格兰特太太;不过我们两人讲讲,这个可怜的女人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迫切需要一个情人呢。她和格兰特博士过的那种生活太枯燥乏味了,”他做了个鬼脸,回头朝后者坐的地方瞟了一眼,然而事实上那位先生就坐在他的胳膊肘边,于是他马上改成了需要的表情和话题,弄得芬妮忍俊不禁,几乎失笑。“这在美国是一大奇闻,格兰特先生!你的看法怎么样?我遇到社会问题,总想来找你请教。” “亲爱的汤姆,”他的姨妈接着喊道,“你既然不跳舞,想必不反对与我们一起玩玩牌,你愿意吗?”然后离了坐位,上前来强迫他参加,又小声说道:“我们必须为拉什沃思太太凑一桌牌局,你知道,你的母亲为这事急得很,但为了她的花边,自己又没工夫坐下来。现在,你和我,加上格兰特博士,正好一桌;虽然我们只玩半克朗的输赢,你可以与他赌半畿尼的。” “我愿意奉陪,”他回答,轻快地跳了起来,“这使我非常愉快,但是现在我得先去跳舞。来,芬妮,”一边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再磨蹭,否则舞曲就完了。” 芬妮心甘情愿地给带走了,不过她对表哥的感激不可能怎么大,根据他的行为,她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自私与他的有多少区别。 “说真的,这也算是一个谦逊的要求!”在他们走开的时候,他气愤地说道。“这是想把我钉死在牌桌上,跟她和格兰特博士玩两个钟头牌,他们又时常吵嘴,那个小气的老太婆根本不会打惠斯特牌,就像她对代数学一窍不通一样。我但愿我这位好姨妈少操一点心!也不要这么来麻烦我!当着大伙的面,毫不客气地要我做这做那,害得我无法拒绝!那叫我特别不高兴。装出向我要求的样子,好像我可以选择似的,可是那方式实际是强迫我做她要我做的事——不论那是什么事,这比什么都叫我生气!要不是我幸好想起可以站起来跳舞,我就不能摆脱她的纠缠。这种事太糟了。但是我这位姨妈一旦想出了个什么主意,你就怎么也拦不住她。” [1] 英国海滨的疗养胜地。 第十三章 那位新朋友,高贵的约翰·耶茨衣着时髦,花钱大方,又是一位勋爵的次子,享有足够他过闲适生活的收入,除此以外,没有多少可以介绍的;托马斯爵士要是知道了,也许会觉得,把他引进曼斯菲尔德实在多此一举。伯特伦先生与他刚在韦默思认识,他们在那里,在同一些朋友中间度过了十天,如果这可以称作友谊,那么这友谊是经过考验,并得到了证实的,因此耶茨先生被邀在他路过时,顺便访问曼斯菲尔德,他也接受了邀请。只是他离开韦默思后,得先到另一位朋友家玩乐,参加一次大型集会,但它突然取消了,这才使他比预定日期较早到了这里。他是带着失望的情绪来的,脑袋里装满了演戏的事,因为那是一次演剧集会,他在戏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两天后就可演出,不巧正在这时,那家人家的一个近亲突然去世,演出计划只得取消,演戏的人也都散了。转眼即可得到的欢乐,转眼即可享有的名声,以及在康沃尔郡拉文肖伯爵的庄园艾克尔福德的私人演出活动中,转眼即可赢得的荣誉和长篇评论,总之,这次至少可以名垂青史十二个月的演出,顷刻之间成了泡影!这损失太令人痛心了,以致耶茨先生除了这事,什么也不想谈。艾克尔福德和它的演出活动,它的筹划和服装,它的排练和笑料,成了他永无止境的话题,对它的夸耀也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他深感幸运的是,在年轻人中,对戏剧的爱好这么普遍,对表演的渴望已蔚成风气,不论他讲多少,听的人仍兴趣盎然。从最初的选派角色到最后的闭幕词,都令他们神往;几乎所有的人都跃跃欲试,想在这种活动中一显身手。那个剧本是《山盟海誓》[1],耶茨先生演的是卡斯尔伯爵。“一个小角色,”他说,“根本不合我的口味,这种角色我当然不会再接受;但我决定不提出异议。在我到达艾克尔福德以前,拉文肖勋爵和公爵已选定了仅有的两个值得扮演的角色;尽管拉文肖愿意把他的角色让给我,但你们知道,我是不会接受的。我为他惋惜,他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实际他怎么也不能演男爵——他这人身材矮小,嗓音无力,刚演十分钟,嗓门便哑了!这自然会严重损害演出效果。但我决定不提出异议。亨利爵士认为公爵不适合演弗雷德里克,但那是由于亨利爵士自己想演这角色;可是毫无疑问,原来的人选还是最好的。我看到亨利爵士像木头一样站在台上,十分吃惊。幸好这出戏的力量不必靠他。我们的阿格瑟是无可比拟的,公爵也得到了不少人的称赞。整个说来,这次演出无疑会获得惊人的成功。” 他的话引起了亲切的反应,赢得了同情,有的说:“这件事太叫人扫兴了”,有的说:“你的遭遇确实令人遗憾,太可惜了。” “这是不值得抱怨的,但是当然啦,可怜的老夫人死得不是时候,大家不能不希望这消息应该暂时压一下,过三天再公布就好了。我们只要三天;何况只是一位老祖母,一切又发生在两百英里以外,我认为这没多大关系;据我所知,还真有人这么提出过,但是拉文肖勋爵不答应,我看,他是全英国最循规蹈矩的人了。” “这倒是剧终余兴,虽然不是喜剧,”伯特伦先生说。“《山盟海誓》寿终正寝,拉文肖勋爵夫妇只得自己扮演《老祖母》[2]了。很好,那遗产对他也是个安慰。不过我们作为朋友谈谈,他也许已在为扮演男爵发愁,担心他的肺受不了,乐得趁此机会收场;不过,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想,耶茨,我们何不在曼斯菲尔德也来玩玩演戏,并请你担任演出的舞台监督。” 这虽然是信口而出,但没有到此为止;因为演戏的兴趣已经觉醒了,而且谁也不像这家目前的主人那么强烈;他现在空闲的时间太多,几乎任何新花招都能得到他的赞赏,而且他既有唱歌跳舞的天赋,又有插科打诨的爱好,正适合演戏这种新鲜玩意儿。这想法一再抬头。“啊!艾克尔福德的演出和场面,我们何不也来试一下!”两位姐妹立刻随声附和;亨利·克劳福德一向放任不羁,随心所欲,然而还从未尝过演戏的味道,听到这个主意马上响应,说道:“我确实相信,我现在像个傻瓜一样,可以串演书上写过的任何角色,从夏洛克或理查三世起,[3]到闹剧中穿了红外套,戴上三角帽唱歌的小丑。我觉得好像我可以做任何事,演任何人,好像我可以激昂慷慨,也可以嬉笑怒骂,可以跳跳蹦蹦,也可以唉声叹气,凡是英语写的悲剧和喜剧,我都可以演。让我们干起来吧。哪怕只是半出戏,一幕戏,一场戏也好;有谁能阻止我们?我相信没有这种人。”他瞧瞧两位伯特伦小姐,“至于剧场,这有什么要紧?我们只是自寻乐趣,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一间都可以作剧场。” “我们必须有一块幕布,”汤姆·伯特伦说,“几码绿呢也许就足够做一块幕布了。” “哦,完全足够了!”耶茨先生喊道,“另外还有一两块活动侧幕,画在景片上的门,三、四块可以放下的布景,其他什么也不需要,我们的计划就是这样。我们只是为了自己消遣,用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想我们只能凑合着办,”玛利亚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何况还会出现别的困难。我们必须采取克劳福德先生的观点: 我们的目的是表演,不是在剧场演出。在我国最好的剧本中,许多部分只是独立的场面。” “不成,”埃德蒙说,开始感到吃惊了,“我们不要做不伦不类的事。既然要演戏,就得在完整的剧场里,有池座、包厢和楼座,而且得从头至尾演一出完整的戏;如果要演德国戏,不论它讲的是什么,就得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有调剂气氛的余兴,有花样舞蹈,有号笛舞曲和幕间歌唱。如果我们不能超过艾克尔福德,那就不如不干。” “听着,埃德蒙,不要扫大家的兴,”朱利娅说。“没有人比你更爱好戏剧,为了看一出戏肯跑老远的路。” “不错,看真正的演出,经过千锤百炼的真正好的演出,我会那么做;但我不会从这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去看粗制滥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的演出——这只是一些需要克服教育和举止上欠缺的先生小姐们。” 然而过了一会儿,这话题又继续了,大家的热情依然没有减少,而且在讨论中众口一词,人人都表现了类似的兴趣,于是情绪更高了。尽管还没作出任何决定,只知道汤姆·伯特伦主张演喜剧,他的两姐妹和亨利·克劳福德主张演悲剧,但是大家认为一定可以找到一出大家满意的戏,这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这样,不论演什么,戏是非演不可了,这把埃德蒙弄得惶惶不安。他决心要尽一切可能制止它,然而这场谈话在餐桌上进行时,他的母亲尽管同样听到了,却没有丝毫反对的表示。 当天晚上,他便有了一个试探他的力量的机会。玛利亚、朱利娅、亨利·克劳福德和耶茨先生在台球房里。汤姆离开他们,走进了客厅,埃德蒙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壁炉前面,伯特伦夫人坐在稍远一些的沙发上,芬妮在她旁边替她整理她的绣花活儿。汤姆进屋后是这么开始的:“我们的台球桌子糟透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更糟的了!我再也不能忍耐,我想,我可以说,看到它我就再也不想打弹子了。但是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那间屋子正好作剧场用,外形和长度完全合适,另一头的门可作出入口,与我父亲的屋子打通,只需把那儿的书柜移开,这用不了五分钟。如果我们拿定主意要干,那正是我们需要的场地。我父亲的屋子作演员休息室太妙了,它好像专为这事与台球房联在一起的。” “汤姆,你不是真的要演戏吧?”埃德蒙在他哥哥走近壁炉时,轻轻说。 “不是真的!告诉你,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你这么大惊小怪干吗?” “我觉得这是很错误的。一般说来,内部演出活动总会遭到一些非议,按照我们的状况,我得说,干这种事更是非常不明智的,极不慎重的。这是不为我们的父亲考虑,对他极其缺乏感情的表现,他目前出门在外,在一定程度上还时常处在危险中。对于玛利亚,我想,这也是很轻率的,她现在的地位,从任何一方面看,都要求她格外小心,特别小心。” “你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好像在父亲回来以前,我们打算一星期演三次戏,把全国的人都请来观看似的。但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自寻快乐,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运用自己的力量干一些新鲜玩意儿罢了。我们不需要观众,不需要大事宣传。我想,我们不会胡来,我们可以选择最好的剧本,内容无伤大雅;我们用的台词来自声誉卓著的作者所写的优美语言,我看不出这与我们日常的闲谈相比,会有多大的害处和危险。我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也不必顾虑重重。至于我父亲出门在外的事,这更其不是反对的理由,我倒认为这还可说是我们的动机;因为在等待他回国的时候,我们的母亲一定牵肠挂肚,心事重重,我们正该利用这次演出让她散散心,在未来的几个星期中保持良好的精神;我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完全应该的,我相信他也会这么看——这对她是一个非常焦急不安的时期呢。” 他讲得头头是道,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的母亲。伯特伦夫人靠在沙发的一角,正静静地打瞌睡,构成了一幅健康、富足、闲适和安宁的图画。芬妮则在旁边为她解决绣花中的一些难题。 埃德蒙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的天!这不成,”汤姆喊道,坐到了一张椅子上放声大笑。“亲爱的母亲,那是一定的,你的挂念……真倒霉,我的话白讲了。” “出了什么事?”夫人在他的一声大叫中惊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我没有睡着。” “哦,是的,妈妈,没有人怀疑你睡着!”等伯特伦夫人又开始打瞌睡时,他马上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和声音,继续谈那个问题了,“得啦,埃德蒙,但我还得坚持这点,我认为这么做没什么危害。” “我不能同意,我完全相信,这件事父亲绝对不会赞成。” “但我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反。没有人比我的父亲更喜欢让年轻人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提高他们的天赋了;至于戏剧表演、朗诵这类事,我认为他一向很有兴趣。我相信他会鼓励他的孩子这么做。我们曾多次对着裘力斯·恺撒的尸体痛哭,曾为‘活着还是死去’伤心[4],不就是在这间屋里,他也看得津津有味吗?我还相信,我在一个圣诞节假期中念的‘我的名字叫诺瓦尔’[5],会使我终生难忘。” “这是完全不同的事——你应该也看到了它们的不同。我的父亲希望我们这些男孩子谈吐典雅,但他决不会赞成他长大的女儿去演戏。他的礼法观念是严格的。” “我知道那一切,”汤姆回答,有些不快。“我与你一样了解我的父亲。我会注意,不让他的女儿做出叫他伤心的事。埃德蒙,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吧,我会留心家中其他的一切。” “如果你决心要演戏,”固执己见的埃德蒙答道,“我希望这只是一出简单的小型戏剧,不必一定要有一个什么剧场。在我父亲外出的时候,任意处置他的房屋,这是不合理的。” “任何这类性质的事,都由我负责,”汤姆用坚决的口气说。“他的房屋不会受到损害。我对他的房屋的关心与你同样大。至于我刚才讲的那些改动,如搬开书柜和打开门锁,甚至把台球房暂时利用一周,不再在那里打弹子等,如果你认为这便会引起他的反对,那么这无异于认为,我们坐在这屋子里,却不像他离开以前那样坐在早餐室中,或者我的姐妹把钢琴从屋子一头搬到另一头,也会遭到他的反对一样。这绝对是无稽之谈!” “这种改变即使算不得错误,从费用上说也是不合算的。” “是的,这么做费用是不小的!说不定要花掉整整二十镑。毫无疑问,这个地方必须有点剧场的样子,但是这可以采取最简单的方式: 一块绿呢幕布,加上一点木工活儿,一切便成了。木工活儿可以由克里斯托弗·杰克逊在家里做,这就谈不到什么费用——杰克逊本来是家中雇的,托马斯爵士不必另外掏钱。不要以为家中除了你,别人都不会精打细算。如果你不乐意,你可以不参加演出,但不要指望别人都听你摆布。” “你放心,说到演戏,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埃德蒙答道。 他讲的时候,汤姆已走出屋子,埃德蒙只得坐下,独自闷闷不乐地拨弄炉火。 这次谈话芬妮全都听到了,她自始至终站在埃德蒙一边,现在才鼓起勇气,要讲几句话安慰他:“说不定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剧本。你哥哥与你两个妹妹的趣味,似乎也完全不同。” “在这一点上我不抱任何希望,芬妮。只要他们坚持这个计划,他们会找到一个的。我得找我的妹妹谈一下,设法说服她们,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我想,诺里斯姨妈会站在你一边。” “我想她会,但是汤姆和我的姐妹都不会听她的,她的话没有用;如果我自己不能说服他们,我只得听其自然了,我不想通过她白费心机。家庭内部的争吵是最可怕的,不论做什么都比吵嘴强一些。” 第二天上午,他找机会跟两个姐妹谈了一会,但她们对他的劝告同样听不入耳,对他那番道理同样不以为然,对这场娱乐活动也同样兴致勃勃,完全与汤姆一样。她们的母亲并不反对这个计划,她们也丝毫不怕父亲的不满。许多体面人家都在这么做,许多名媛淑女都热衷于此,这不可能有什么害处;除非谨小慎微得发了疯,才会在她们的计划中寻找岔子,这只是兄弟姐妹和亲密朋友之间的一种娱乐,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知道。朱利娅似乎承认,玛利亚的地位需要特别留心和注意,但这不能引申到她身上,她是完全自由的;玛利亚显然认为,她的订婚倒是一种保障,使她可以超越这种约束,比朱利娅更自由,更不必征求父母的同意。埃德蒙已没什么指望,但他仍继续进行游说。一天,亨利·克劳福德走进客厅,他刚从牧师府来,兴冲冲地喊道:“伯特伦小组,我们的演出既不缺乏主角,也不缺乏配角呢;我的妹妹兴趣很高,也想参加,任何老嬷嬷的角色,或者你们自己不愿扮演的心腹女仆,她都愿意担当。” 玛利亚瞟了埃德蒙一眼,意思是:“现在你还说什么?如果玛丽·克劳福德也同样爱好,我们还能错吗?”埃德蒙没有作声,他不得不承认,演戏的魅力会在富有才华的心灵中引起共鸣;在爱情的驱使下,他想到的只是那个口信中符合他心愿的方面,而不是其他。 计划在逐步推进,反对是徒劳的。至于诺里斯太太,他认为她会反对这事是想错了。她提出的任何困难,不消五分钟便被她的大甥儿和大甥女驳倒了——她在这些人面前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整个安排不需要任何人破费什么,更不需要她花一文钱;而且从这中间,她预见到了紧张、繁忙、逞能的惬意生活;她已在想象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所得到的直接利益了: 她已在家中待了一个月,一切都得自己掏钱,一旦搬进庄园,她便每时每刻都在为他们办事,一切都得由他们开销了;这样,她实际上是非常欢迎那个计划的。 [1] 这原为德国剧作家奥古斯特·科策布(1761—1819)的剧本,译成英文后曾在英国多次演出,据说简·奥斯丁看过这戏,后来又为了配合本书的情节,把它写进了小说中,这才使它在英国成为一本著名的剧本。它的情节主要如下: 怀尔顿海姆男爵与使女阿格瑟私通后,又将她抛弃,她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弗雷德里克。若干年后,弗雷德里克长大了,又找到了他的母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去找怀尔顿海姆男爵,要他与阿格瑟结婚。在与男爵交涉的过程中,弗雷德里克得到了安哈尔特牧师的帮助,而安哈尔特牧师又是男爵的义女艾米利娅的家庭教师,男爵预备把她嫁给愚蠢的卡斯尔伯爵,可是艾米利娅却爱上了安哈尔特牧师,后来在牧师的劝说下,男爵答应与阿格瑟结婚,也同意了安哈尔特与艾米利娅的婚事。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丁利用剧中的这些角色突出了扮演者的感情倾向。 [2] 当时在英国流行的一出闹剧,这里有双关的意义。 [3] 都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 [4] 指莎士比亚两个悲剧中的情节。 [5] 英国剧作家约翰·霍姆(1722—1808)的悲剧《道格拉斯》中的台词。 第十四章 芬妮似乎比埃德蒙推测得更正确。选择一个人人适合的剧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木匠接到命令,开始量尺寸了,还提出办法,至少解决了两类难题;同时十分明显,计划和费用也不得不扩大了,他的工作已经开始,然而大家仍在寻找剧本。其他准备工作也在进行。一大匹绿呢已从北安普敦运到,并由诺里斯太太亲手裁开(由于她的精密计算,节省了足足四分之三码。),由使女们缝成了一块真正的幕布,然而剧本还毫无踪影;两三天在这种状况中过去了,以致埃德蒙几乎开始希望,根本找不到一个剧本。 确实,需要考虑这么多的事,让这么多的人满意,还得有这么多的重要角色,特别难的是这剧本必须既是悲剧又是喜剧,看来成功的机会很小,正如年轻人单凭热情所要坚持的任何意图一样。 站在悲剧一边的是两位伯特伦小姐,亨利·克劳福德和耶茨先生;站在喜剧一边的是汤姆·伯特伦,也不全是他一个人,因为很清楚,玛丽·克劳福德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表态,却怀着同样的倾向;不过他的坚定态度和他的权力,似乎使他不需要同盟者。除了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外,他们需要的剧本还得全剧虽然角色不多,但每个角色都得具有头等重要性,三个主要角色还得是女的。所有第一流的剧本都考虑过了,还是白费力气。《哈姆雷特》不成,《麦克白斯》不成,《奥瑟罗》也不成;《道格拉斯》不成,《赌棍》[1]也不成,它们甚至不能满足悲剧论者的要求;《情敌》、《造谣学校》[2]、《命运之轮》、《法定继承人》[3],以及其他类似剧本,都接连遭到更激烈的否定。一个剧本提出后,总有一部分人表示反对,不是这边便是那边一迭连声叫喊:“哦,不同意,它绝对不成。我们不要大喊大叫的悲剧”。“角色太多了,可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女角色。亲爱的汤姆,什么都成,唯独这个缺点不成,这是无法弥补的”。“没有人愿意扮演那种角色,这戏自始至终都是插科打诨,也许那是为下等人写的”。“如果问我怎么看,那么我一向认为那是英语作品中最平淡无味的一出戏”。“我并不想反对,我愿意发挥一些作用,但我认为我们选来选去却选了一个再坏没有的本子”。 芬妮在旁观看,听他们的争论,觉得很有趣,发现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伪装自己,都有各自的打算,心想不知这会怎么了结。为了满足好奇心,她也很想扮演个什么角色,因为她甚至从未看过半出戏,然而更重要的思考却反对她这么做。 “这绝对不成,”汤姆·伯特伦最后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干最讨厌的蠢事。必须作出个决定。不论选择什么,总得决定一个剧本。我们不能这么挑肥拣瘦。有些角色太多,也不必害怕。我们不妨一人演两个角色。我们必须把要求放低一点。如果一个角色不太重要,但是把它演好,功劳更大。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提出异议。你们派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只要那是喜剧角色。除了这点,我没有其他条件。”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于是他提议演《法定继承人》,只是还不能决定他自己是演杜伯利勋爵,还是潘格洛斯博士;他试图说服别人,剧中也有几个很好的悲剧角色,他讲得头头是道,但没有成功。 他的努力毫无结果,接着是一片沉默,最后他只得拿起许多剧本选集中的一本,把它放在桌上,翻来翻去地找,突然喊道:“《山盟海誓》!对,我们何不就演《山盟海誓》,就像拉文肖他们一样?以前我们怎么从未想到这出戏?我觉得,它一定对我们正好合适。你们大家认为怎样?这里有两个很好的悲剧角色,可以供耶茨和克劳福德扮演;我可以演那个爱吟诗的总管——如果没有别人想演的话——这是个小角色,但我喜欢演这类人物,而且我刚才说过,我愿意演任何角色,并尽量把它演好。至于其他人物,任何人都可以演,唯有卡斯尔伯爵和安哈尔特。” 这提议得到了普遍欢迎。议而不决的状况已使大家感到厌倦,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以前提出的一切,似乎都不如这出戏那么适合每个人的口味。耶茨先生尤其高兴,他在艾克尔福德一心想的,就是要演男爵,对拉文肖勋爵的朗诵总是不满,每天都在自己屋里把全部台词重新朗诵一遍。攻下怀尔顿海姆男爵这个角色,成了他戏剧活动的最高抱负,他早已把全部台词背熟了一半,现在听了自然非常起劲,愿意全力以赴演好这个角色。不过说句公道话,他不是非要抢这个角色不可,因为他记得,戏里还有个弗雷德里克可以让他发挥激昂慷慨的朗诵才能,他承认他也愿意演那个角色。亨利·克劳福德表示他愿意演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耶茨先生挑剩的那个不论是谁,他都满意。这些话赢得了一片赞扬声。在谈到阿格瑟时,伯特伦小姐表现了极大兴趣,自愿承担这角色,并向耶茨先生指出,在分配角色时,身高和体形也应该考虑,而他是身材最高的,因此他特别适合演男爵。大家承认她的话很对,于是两个角色一致通过了;她还赞同弗雷德里克的原定人选,这样,三个角色决定了,只有拉什沃思先生还没着落,玛利亚一直保证他愿意担任一个角色。至于朱利娅,她也像她的姐姐一样想演阿格瑟,这时开始为克劳福德小姐鸣不平了。 “我们没有为缺席的人考虑,”她说。“戏里女角不多。艾米利娅和阿格瑟分配给了玛利亚和我,那么,克劳福德先生,你的妹妹就没角色好演了。” 克劳福德先生认为那事现在不必考虑,他很清楚,除非有必要,他的妹妹不打算演出,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可以不给她分配角色。但是这立即遭到了汤姆·伯特伦的反对,他声称,从各方面看,艾米利娅一角非克劳福德小姐莫属,除非她不接受。他说:“这是很自然的,也是必然的,我的姐妹已经演了阿格瑟,不论她们哪一个演。这对她们也算不得吃亏,因为这是一个高度喜剧性的人物。”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两姐妹都显得很焦急,每人都认为自己最适合演阿格瑟,希望别人敦促自己接受这角色。亨利·克劳福德这时已拿起剧本,漫不经心似的翻开了第一幕,立刻解决了这问题。“我必须请求朱利娅·伯特伦小组不要担任阿格瑟一角,”他说,“否则我的全部庄严表情都会完蛋。”他向她转过脸去又道:“真的,你不能演,不能演,你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会叫我受不了。我们在一起时,你的那许多笑容一定又会跑回我的脑海,于是弗雷德里克只好带着他的背包逃之夭夭了。” 这话讲得很客气,又像开玩笑,但这种态度对朱利娅当时的心情毫无作用。她看见他向玛利亚使了个眼色,它证明他是在捉弄她,是他们串通好的——一个阴谋;他藐视她,玛利亚才是他的心上人;玛利亚在竭力掩盖胜利的微笑,这说明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在朱利娅恢复镇静,正想开口以前,她的哥哥也把矛头指向了她,说道:“哦,对!阿格瑟只能由玛利亚演。玛利亚是最好的阿格瑟。尽管朱利娅以为她喜欢悲剧,我并不相信这点。她没有一点悲剧的味道,没有那种脸色。她的面貌根本没有悲剧色彩,走路又太快,讲话也太快,而且总是忍不住要笑。她最好还是演老农妇,那个村民的老婆;真的,朱利娅,你应该演这个。告诉你,村民的妻子是个很有趣的角色。老太婆大胆制止了她丈夫仁慈无边的行为。你应该扮演村民的妻子。” “村民的妻子!”耶茨先生喊道。“你在乱讲什么?这是一个微不足道、平淡无奇的配角,简直不值得一提;在全剧中没有一段差强人意的台词。你的妹妹演这个!你这是对她的侮辱。在艾克尔福德,那是由一个家庭教师演的。舞台监督先生,请你保持公正的态度。如果你不能准确评价你的同伴的才能,你就不配担任这个职务。” “别大惊小怪,我的好朋友;关于那一点,在我和我的同伴们真正演出以前,我们只能凭猜测行事;但是我并不想贬低朱利娅。我们不能有两个阿格瑟,同时我们必须有一个村民的老婆;老实说,我自己也在演老总管,这已为她作出了谦逊的榜样。如果这角色太渺小,她应该演好它,这样更光荣。要是她不懂得幽默,对一切都斤斤计较,那就让她使用村民的台词,不要演村民的老婆,这样把两个角色完全对调一下;可以说,他是个一本正经的老人,总是悲天悯人。这不致使剧本发生什么变化,至于村民本人,他一旦采用了他老婆的台词,我会心甘情愿地担任这角色。” “不论你多么偏爱老农民的妻子,”亨利·克劳福德说道,“你不能改变这个角色,使它适合你的妹妹,我们也不能忍受她的善良天性遭到欺凌。我们决不允许她接受这角色。不能因为她心肠好,我们便不管她。她的才能正是艾米利娅所需要的。艾米利娅是个很难演的角色,甚至超过了阿格瑟。我认为在整个剧本中,这是最难演的一个人物。这需要高度的才华,高度的技巧,才能把她演得栩栩如生,既幽默滑稽,又纯朴自然,毫不夸张。我见过一些很好的女演员都在演这个角色中摔了跟头。说真的,朴实自然几乎是每个职业女演员都办不到的。它需要细致的感情,她们却没有。这需要由一个高雅的妇女来演,朱利娅·伯特伦正好合适。我想,你肯接受吧?”他转过脸去,露出焦急恳求的目光说道,这使她的气消了一些;但是她正在犹豫,不知怎么回答时,她的哥哥又插了进来,认为还是克劳福德小姐更合适: “不,不,朱利娅不能演艾米利娅。这根本不是她的角色。她不会喜欢它。她演不好。她太高大,太强健。艾米利娅应该是个瘦小、轻快、行动跳跳蹦蹦像个女孩子的人。这适合克劳福德小姐,也只有克劳福德小姐适合。她像这个角色,我相信她能演得很出色。” 亨利·克劳福德并不在意这些话,继续提出他的要求。“对不起,让我讲下去,”他说,“我一定得讲。等你研究了这个角色,我相信你也会觉得它适合你。可能你爱好悲剧,但是毫无疑问,喜剧选择了你。你得带着一篮食物到监狱探望我。你不会拒绝来探监吧?我觉得,我仿佛看见你提着篮子进来了。” 他的声调是感人的,朱利娅动摇了,但他也许只是想安慰她,平息她的愤怒,不把刚才受到的侮辱放在心上?她不信任他。那藐视太露骨了。他可能是在跟她玩背信弃义的骗局。她带着疑问,瞧瞧她的姐姐;玛利亚的脸色可以决定这点;如果她烦恼和惊慌……但是玛利亚的神色非常安详,还显得沾沾自喜,朱利娅完全明白,在这件事上,只有她受到了戏弄,玛利亚才会得意。因此她顿时怒不可遏,用颤栗的声音对他说道:“你好像并不担心我提着一篮食物进来时,你会发笑——尽管你作了这样的假设;但只有在我演阿格瑟的时候,我才会使你忍不住发笑!”她停了停,亨利·克劳福德有些尴尬,好像不知道讲什么好。汤姆·伯特伦又开口了: “克劳福德小组必须演艾米利娅。她会演得非常出色。” “不必担心我要演那个角色,”朱利娅喊道,由于生气讲得很快,“我既然不能演阿格瑟,我就决定什么也不演。至于艾米利娅,这是全世界所有的角色中,我最讨厌的一个。我根本不喜欢她。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不懂礼貌的、违背情理的、冒冒失失的小妇人。我一贯反对喜剧,这出喜剧更是最坏的一出。”这么说完,她便飞快地走出了屋子,弄得不只一个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有芬妮这位安静的旁听者,想到她正处在嫉妒的烦恼中,不能不对她十分怜悯。 她走后,大家暂时沉默了,但她的哥哥立即言归正传,又全神贯注地翻看《山盟海誓》,并在耶茨先生的帮助下,确定需要什么布景。这时玛利亚和亨利·克劳福德压低了嗓音在交谈,她一开口便宣称:“说实话,我完全愿意放弃这个角色,把它让给朱利娅;但是尽管我可能会演得很糟,我还是相信她会演得更糟。”这句话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它所希求的一切赞美。 讨论又继续了一些时候,大家便分手了,汤姆·伯特伦和耶茨先生一起离开,到现在称作剧场的那间屋里继续商量。伯特伦小姐决定亲自前往牧师府,邀请克劳福德小姐扮演艾米利娅;屋里只剩了芬妮一个人。 她首先利用这段安静的时间,从桌上拿起那本戏剧集,开始亲自了解一下她听人谈得这么多的那个剧本。它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匆匆往下阅读,只是有时出于惊异停顿一下,因为她觉得奇怪,这么一个剧本怎么会给选中,作为内部演出剧目得到推荐和接受!在她看来,阿格瑟和艾米利娅虽然各有千秋,但同样不适宜在家庭内演出——一个的身份,另一个的语言,都不适合任何谦逊的妇女表演;她简直不能设想,她的两个表姐已意识到她们在干什么,但愿埃德蒙无疑会提出的规劝,能尽快地使她们醒悟过来。 [1] 英国剧作家爱德华·穆尔(1712—1757)写的一个悲剧。 [2] 英国著名喜剧家理查德·谢立丹写的两个著名喜剧。 [3] 这是当时英国两个二三流剧作者写的,但在当时较为流行,前者的作者为理查德·坎伯兰,后者的作者为乔治·科尔曼。 第十五章 克劳福德小姐立即接受了那个角色。伯特伦小姐从牧师府回家后不多一会,拉什沃思先生也来了,另一个角色随即敲定。他可以在卡斯尔伯爵和安哈尔特两人中任选一个,起先他不知怎么办,要求伯特伦小姐指导他;但一旦明白这两个人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又想起他在伦敦看过这戏,觉得安哈尔特是个大傻瓜,他立刻选择了伯爵一角。伯特伦小姐赞赏他的决定,认为他要学的台词越少越好;不过他希望伯爵和阿格瑟可以同场演出这点,却没有得到她的同情;看到他在书中慢慢寻找,仍指望发现这样一场戏,她也很不耐烦;然而她还是十分亲切,愿意帮助他准备角色,凡是可以缩短的台词,她便尽力压缩。此外,她还指出,他的服饰很重要,替他选定了颜色。拉什沃思先生一想到这身华丽的打扮,便非常得意,尽管装得满不在乎。但由于过分注重他的外表,他无暇考虑其他,对玛利亚胸有成竹的打算,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也没感到任何不愉快。 这样,许多事在埃德蒙那天上午外出时都解决了,他却毫不知情。当他在饭前走进客厅时,汤姆、玛利亚和耶茨先生正在高声谈论,闹成一片;拉什沃思先生十分起劲,走上前去向他报告好消息。 “我们找到了一个剧本,”他说。“那便是《山盟海誓》,我扮演卡斯尔伯爵,第一次上场时穿一套蓝色衣服,一件粉红缎子大氅,后来又改穿另一套华丽服装,算是猎装——我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它们。” 芬妮的眼睛盯着埃德蒙,她听到这些话,心便为他跳个不住;她看到他的脸色,知道他的感觉会是怎样。 “《山盟海誓》!”是他对拉什沃思先生的唯一回答,声音显得非常吃惊;他向他的哥哥和两个妹妹转过头去,仿佛在等待他们的否认。 “是的,”耶茨先生喊道。“我们在经过多次讨论和困难之后,发现没有一本戏比《山盟海誓》更适合我们上演,更符合我们的要求。奇怪的是以前我们没有想到它。这都怪我的头脑太不灵活,其实我在艾克尔福德看到的一切有利条件,这儿无不具备;想不到范例是这么重要!——现在所有的角色几乎都派定了。” “但女角色是怎么定的?”埃德蒙严肃地说,望着玛利亚。 玛利亚回答时,不禁有些脸红:“我扮演拉文肖夫人准备担任的角色,还有(眼光大胆了一些),克劳福德小姐扮演艾米利娅。” “我认为,这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演出的那种戏,”埃德蒙回答,转身走向壁炉,他的母亲、姨妈和芬妮都坐在那儿,他也坐了下去,神色显得忧心忡忡。 拉什沃思先生跟着他,说道:“我出场三次,有四十二段台词。那不简单,是吗?但我并不喜欢打扮得那么漂亮——穿上蓝衣服和淡红缎子大氅,我会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埃德蒙不能回答什么。过了几分钟,伯特伦先生给叫到屋外,解决木工的几个疑问,耶茨先生陪伴着他,拉什沃思先生随后也跟着走了。埃德蒙利用这机会,赶紧说道:“当着耶茨先生的面,我不便谈我对这剧本的看法,那难免会牵涉他那些艾克尔福德的朋友。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亲爱的玛利亚,我认为它根本不适合家庭演出,我希望你能放弃这角色。我相信,你仔细读过剧本后,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你不妨把第一幕向母亲或姨妈朗诵一遍,看看你是不是满意。我确信,这是用不着要你去考虑父亲的见解的。” “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大不相同,”玛利亚大声说。“告诉你,我完全了解这个剧本——只要删去几段话,作些这类修改,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可反对的。我认为它完全适合家庭演出,我也不是你看到的唯一这么想的年轻女子。” “我很遗憾,”他答道,“但在这件事上,你是带头的。你必须树立榜样。如果别人错了,你有责任纠正她们,让她们看到怎样才是真正的优美。在一切礼数问题上,你的行为应该成为其他参加者的法律。” 这么强调她的重要性,起了一定效果,因为没有人比玛利亚更喜欢当领头人,于是她的口气变得好多了,她答道:“我非常感谢你,埃德蒙;我相信,你完全出于好意,但我仍认为,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在这类事上,我确实无法对别人大声说教,要他们听我的话——我觉得,这是极其不合礼貌的。” “你以为我是要你这么做吗?不,让你的行为去说服人。在审查这角色时,说你觉得你无法胜任;说你发现,它需要的力量和信心超过了你所能提供的。说的时候态度要坚决,这就完全够了。一切善于领会的人,都会明白你的动机。这剧本便会放弃,你的高尚也会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要扮演任何不正派的角色,亲爱的,”伯特伦夫人说道。“托马斯爵士会不高兴的。芬妮,打一下铃,我得用膳了——朱利娅这时想必已穿戴好了。” “我也相信,妈妈,”埃德蒙说,一边拦住了芬妮,“我父亲不会高兴。” “对,亲爱的,你听清埃德蒙的话了吗?” “如果我拒绝这角色,”玛利亚说,重又感到了激动,“朱利娅马上会把它接过去。” “什么!”埃德蒙喊道,“即使她知道了你的理由!” “对!她的想法可能与我的不同——我们的地位不同,有些事我觉得必须谨慎从事,她却认为不必。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辩解。不,请你原谅,我不能收回我的承诺;这事早已决定,如果反复,每个人都要大失所望,汤姆甚至会大发脾气。要是大家都这么顾虑重重,不如根本什么也别演。” “我要说的正是这句话,”诺里斯太太说道。“如果每个剧本都要反对,那就没什么好演了,准备工作花的不少钱也都白花了,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得不偿失的。我不知道这出戏讲些什么,但正如玛利亚说的,如果有些话过于大胆(现在大多数剧本都这样),把它们删掉很容易。我们不必过于拘谨,埃德蒙。既然拉什沃思先生也参加演出,那就没什么妨碍。我只希望木匠开工以后,汤姆得拿定主意,要不,单是那些边门就得损失半天人工。不过幕布是不用担心的。使女们干得很卖力,我想我们还可以退掉一两打铁环——没有必要把它们缝得这么密。在制止浪费,充分利用材料方面,我还是有些用处的。这么多的年轻人,总得有个老成持重的人来指导才成。今天我还碰到了一件事,我忘记告诉汤姆了。我到养鸡场转了一圈,正好出来,你们想我碰到谁啦?碰到了狄克·杰克逊,他手里拿着两块松木板,正朝仆人室门口直跑;当然,他说这是拿给他父亲的;因为母亲打发他带个口信给父亲,父亲手头正好缺两块木板,便吩咐他给他送去。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因为仆人室的开饭铃声刚好响了;由于我讨厌这些侵占财物的人(杰克逊一家非常贪心,我一向都这么说,他们总是能捞到什么就捞什么。),我马上对孩子说(这是一个笨头笨脑的家伙,十来岁,你知道,他应该为自己害羞。): ‘我会把木板拿给你父亲,狄克,让你可以尽快回家。’这孩子傻呵呵的,转身便跑,没说一句话,因为我相信我的态度可能很凶;但我敢说,这能纠正他的毛病,在一段时间内不致再到屋里来偷东西。我讨厌这种贪婪,你们的父亲对这家人家太好了,一年到头雇着这个人!” 谁也不想回答什么。其他人马上回来了,埃德蒙发现,只有纠正了他们的错误,他才能觉得轻松。 晚饭吃得很沉闷。诺里斯太太又讲了一遍她对狄克·杰克逊的胜利,但是不论剧本还是准备工作,没有人再提起,因为埃德蒙不赞成这事,连他的哥哥也感觉到了,尽管他不愿承认。玛利亚需要亨利·克劳福德的积极支持,觉得还是避免谈起它的好。耶茨先生竭力讨好朱利娅,但发现在任何问题上,她的消沉情绪都容易打破,唯有劝她别退出演剧活动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拉什沃思先生一心想的只是他的角色和他的服饰,但是在这两方面,他能讲的话很快便讲完了。 然而对戏剧的关心只停顿了一两个小时,在这方面还有大量问题需要解决。晚上的活跃情绪提供了新的勇气,汤姆、玛利亚和耶茨先生一旦聚集在客厅中,马上围着一张桌子,把剧本摊在桌上,开始讨论了。大家正谈得起劲的时候,克劳福德兄妹来了,这使谈话不得不暂时中断,但这是两个最受欢迎的客人,尽管时间已晚,天色已黑,又刮风下雨,他们仍兴冲冲地赶来,这使大家非常兴奋。 在寒暄一番之后,一迭连声的询问便开始了:“你们进行得怎么样了?”“作出了什么决定?”另一边则回答:“没有你们,我们什么也不能决定。”于是亨利·克劳福德立刻与另外三人一起坐到了桌边,他的妹妹则走到伯特伦夫人面前,笑容可掬地表示了问候,一边赞叹道:“真的,我必须祝贺夫人,现在剧本终于选定了;虽然您表现了值得效法的忍耐,但我相信,我们的吵闹和争执一定使您非常厌烦。演戏的人可能很高兴,旁观的人却不得不谢天谢地,总算有了个决定。我衷心祝贺您,夫人,也祝贺诺里斯太太以及其他遭受同样困扰的人。”同时她露出一半害怕、一半顽皮的目光,瞧了一眼坐在芬妮后面的埃德蒙。 伯特伦夫人客气地回了礼,但埃德蒙没有开口。谁也不能否认,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在炉边跟大家闲聊了几分钟,克劳福德小姐便回到桌边,站在那伙人旁边,似乎怀着兴趣在听他们安排;过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起似的,她喊道:“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不慌不忙坐在这里,讨论那些农舍和酒店,它们的室内和室外,但是对不起,请你们同时让我知道我的命运。谁要扮演安哈尔特?你们中间哪位先生是我有幸要向他表示爱情的?” 一时没有人开口,接着又几个人同时开口,讲的是同一个不幸的事实: 还没有物色到安哈尔特的人选。“拉什沃思先生得扮演卡斯尔伯爵,但还没人担任安哈尔特一角。” “我得到了角色的选择权,”拉什沃思先生说,“但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伯爵,虽然他那身衣服我不太中意。” “我相信,你的选择很聪明,”克劳福德小姐答道,露出了喜悦的脸色,“安哈尔特的戏很重。” “伯爵也有四十二段台词呢,”拉什沃思先生答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哈尔特至今无人担任,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过了一会克劳福德小姐说道。“艾米利娅不配得到更好的命运。这么一个莽撞的女子,会把许多男人统统吓跑。” “要是可能,我倒很乐意担任这个角色,”汤姆喊道,“可惜不成,总管和安哈尔特得同时出场。然而我没完全放弃希望,我还可想想办法——让我再看看剧本。” “你的兄弟可以担任这角色,”耶茨先生说,压低了嗓音。“你看他肯吗?” “我不想求他,”汤姆回答,态度冷淡而坚决。 克劳福德小姐谈了一会儿别的事,便又回到了炉边的一伙人中间。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她说,一边坐了下去。“我只是叫他们为难,使他们不得不用文明的语言讲话。埃德蒙·伯特伦先生,由于你自己不演戏,你可以作一个公正的建议者,因此我向你请教。我们对这个安哈尔特该怎么办?采用一人饰两角的办法,由别人兼演,行得通吗?你的意见怎样?” “我的意见是你们应该换个剧本,”他冷冷地说。 “我没有异议,”她答道,“因为尽管我并不特别不喜欢艾米利娅这个人物,只要大家配合得好,也就是说合作得好,我不想节外生枝,给演出制造麻烦;但是你的意见,那张桌子旁边的人(她回头看了看)是不会采纳的——绝对不会采纳的。” 埃德蒙不再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角色可以吸引你参加演出的话,我想那便是安哈尔特。”过了一会她又狡猾地说道:“告诉你,他也是一个教士。” “那个情况决不会吸引我,”他答道,“因为我不能让拙劣的演技把这角色弄得滑稽可笑。安哈尔特必须是一个正规的、庄严的传道士,要做到这点是非常困难的;选择这种职业的人最不爱看到的,也许就是让这种职业出现在舞台上。” 克劳福德小姐没有作声;她带着一点怨恨和痛苦的情绪,把椅子移到了离茶桌相当近的地方,一眼不眨地观看诺里斯太太安排茶点。 “芬妮,”汤姆·伯特伦从另一张桌子那儿喊道,这时热烈的讨论仍在进行,谈话没有中断,“我们得请你帮忙呢。” 芬妮立刻站了起来,以为要差她干什么,因为尽管埃德蒙竭力反对,用那种方式支使她的习惯仍未得到纠正。 “喂!我们不需要打扰你,让你离开座位。我们不是要你现在来干什么——只是在剧本中需要你,请你担任村民老婆的角色。” “我!”芬妮喊了起来,重新坐下,显得非常惶恐。“真的,请你们饶了我吧。哪怕你们把整个世界都给我,我也演不成任何角色。真的不成,我不会演戏。” “但是你必须演,真的,我们也不会饶你。你用不到这么害怕,这是一个毫不足道的角色,根本算不得什么,总共才五六句话,哪怕一句也没人听到,那也没有多大关系,你照旧可以像耗子一样钻来钻去,爱怎么就怎么,但是台上必须要有你这个人。” “如果你连五六句台词也怕,”拉什沃思先生喊道,“那么换了我这样的角色,你怎么办?我有四十二段台词要背呢。” “我不是担心背不熟台词,”芬妮说,发现这时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讲话,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不禁吓了一跳。“但我真的不会演戏。” “你能演,能演,有了我们你可以演得很好。背熟你的台词,其他一切我们会教你。你只有两场戏,由于我演村民,我会在台上带你,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保证,你会演得很成功。” “不成,真的,伯特伦先生,请你务必原谅我。你不能出这种主意。这对我是绝对不成的。如果我担任了,我只能使你失望。” “啐!别胡说!不要这么抹不开脸。你会干得很好。我们对你什么也不计较。我们并不指望你十全十美。你只要穿一件棕色大褂,围一条白围裙,戴一顶包头帽,我们再给你化妆几条皱纹,在眼角边画一两条纹路,你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老太婆。” “你一定得原谅我,真的,一定得原谅我,”芬妮喊道,由于激动,脸色也越来越红了,她忧虑重重地望着埃德蒙,他正在亲切地看她,但不想干预,免得激怒他的哥哥,只是向她露出了一点鼓励的微笑。她的要求对汤姆毫无影响,他仍一再重复前面说过的话,而且不光是他,现在玛利亚、克劳福德先生和耶茨先生也都给他帮腔,不同的只是他们讲得比较温和,比较客气;这一切对芬妮形成了很大的压力。她刚有时间喘一口气,诺里斯太太又参加了这场合唱,用轻轻的、但是可以听到的、愤怒的声音说道:“这算得什么,不过玩玩罢了。我真替你害臊,芬妮,老是推三阻四的,连这一点小事也不肯给表哥表姐帮忙,可他们却对你那么亲切!我要求你,还是爽爽快快接受这个角色,别让我们再听到这种争论。” “姨妈,不要强迫她,”埃德蒙说。“用这种态度强迫她是不合理的。你瞧,她不喜欢演戏。让她像我们大家一样,自己决定吧。她的决定才是完全可靠的。——别再强迫她了。” “我并不想强迫她,”诺里斯太太毫不退让,答道,“但我得说,如果她不愿做她的姨妈和表哥表姐要她做的事,那么她是一个非常顽固的、忘恩负义的小姑娘——是的,这是忘恩负义,她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埃德蒙气得说不出话;但是克劳福德小姐露出惊异的目光看看诺里斯太太,又看看眼泪已快流下来的芬妮,立刻用尖锐的口吻说道:“我不喜欢我的位置,这地方对我太热了。”随即把她的椅子搬到了桌子对面,靠近芬妮,坐下后用轻轻的、友好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别扭的夜晚,每个人都火气很大,争争吵吵,但是我们不必管他们。”接着她用十分体贴的态度,继续与她谈话,尽量让她振足精神,虽然她自己的心情也并不好。她向她的哥哥使了个眼色,制止了角色问题上的进一步争吵。当时真正善良的感情几乎支配着她,这立即恢复了她在埃德蒙心头失去的那一点好感。 芬妮并不喜欢克劳福德小姐,但对她目前的亲切态度非常感激。这时克劳福德小姐看了一会儿她手中的活计,表示希望她也能绣得这么好,又要她给她图样;她心想,芬妮在她的表哥结婚时,必然也是现在这副样子,于是问道,她那位在海上的哥哥最近有消息吗?她非常想看到他,这一定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建议芬妮在他再度出海以前,务必为他画一幅画像。这样,芬妮不得不承认她非常和蔼可亲,她乐意听她讲,并回答她的问题,不再像刚才那么冷淡了。 商量剧本的事仍在进行,克劳福德小姐的注意力终于离开了芬妮,因为汤姆·伯特伦在叫她,告诉她,他非常遗憾,发现无论如何他不能在扮演总管的同时,又扮演安哈尔特一角——他本来想方设法要把这事办成,但实际不可能,他只得放弃这打算了。“但这是微不足道的困难,一定可以解决,”他又道,“我们只要开一声口,便可找到不少人,随我们挑选。现在我就至少可以提出六个年轻人,都在周围六英里以内,他们都巴不得参加我们的演出呢。其中一两个还是很有地位的,不会丢我们的脸。我有把握,奥利弗弟兄或查理·马多克斯都可以胜任。汤姆·奥利弗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查理·马多克斯是个真正的上等人,你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不会比他强。我可以明天一早就骑马到斯托克去找他,跟其中一个人讲定这事。” 他说话时,玛利亚有些担心,回头瞧了瞧埃德蒙,完全相信这么扩大计划会遭到他的反对——这全然违背了他们的初衷;但是埃德蒙没有说什么。在考虑一会儿之后,克劳福德小姐镇静地答道:“就我个人而言,凡是你们认为恰当的事,我都不会反对。我曾见过这些先生中的哪一位吗?——是的,查理·马多克斯先生有一天曾在我姐姐家中吃饭,亨利,不是吗?这是一个看来很文雅的年轻人。我记得他。你们如果同意,不妨邀请他——对我说来,这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好一些。” 查理·马多克斯便这么被选定了。汤姆再次说明,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虽然这以前朱利娅几乎没开过口,现在先瞧瞧玛利亚,又瞧瞧埃德蒙,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道:“曼斯菲尔德的演剧活动非把这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埃德蒙依然一言不发,用坚决沉默的态度表示他的不满。 克劳福德小姐考虑一会儿以后,小声对芬妮说道:“我们的演出我并不觉得乐观;在排练以前,我要告诉马多克斯先生,我得把他的台词缩短一些,也把我的作大量删节。它们不合我的口味,也根本不像我预期的那么好。” 第十六章 克劳福德小姐的劝慰,并不能使芬妮真正忘记她所经历的一切。晚上过去之后,她上楼睡觉时,心中仍闷闷不乐,不能平静;表哥汤姆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发动突然袭击,害得她手足失措,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她的姨妈声色俱厉的指责,也把她弄得灰心丧气,不知如何是好。用这种口气提出的警告,只是一个预兆,今后的情况还会坏得多;她必须做要她做的一切,就像演戏这种她不可能做到的事,然后还责备她固执己见,忘恩负义,让她明白她的处境只是寄人篱下,当时这已使她痛不欲生,等她剩下一人时回想起来,更是倍感心酸;尤其令她提心吊胆的是,这事明天不知道还会怎么发展。克劳福德小姐的保护只是暂时的;汤姆和玛利亚势力这么大,什么都干得出,要是他们明天再向她提出,埃德蒙又偏偏不在旁边,那叫她怎么办?但在她找到答案以前,她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依然束手无策。自从她来到庄园后,一直住在这间白色的屋顶室里,它自然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办法;她穿好衣服后,立即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它宽敞一些,比较适合在里面边走动边思考,这间屋子最近几年来几乎同样成了她的天地。它本来是她们的教室,后来两位伯特伦小姐不愿再这么称呼它,也不再踏进这屋子,于是李小姐便住在这里,她教她读书写字,与她谈话说笑,直到大约三年前她离开这个家为止。从此这间屋子不再有用,完全荒废了,只有芬妮有时到这里来,看看她栽培的花草,或者寻找她需要的书籍,因为顶楼的卧室太小,放不下杂物,她仍喜欢把她的书放在这里。后来随着她对舒适的要求逐渐提高,她的物品也增加了,在那儿消磨的时间也多了;她在这里不受干扰,自由自在,自然就适应了这个环境,以致现在它已被公认为她的屋子。玛利亚·伯特伦从十六岁起,便一直把它称作东屋,它如今几乎与小顶楼一样,也成了芬妮的活动场所——由于顶楼太小,她利用了另一间,这显然是合理的,两位伯特伦小姐也毫无异议,她们在自己屋里本来爱怎么便怎么,凭自己的优越感行事。诺里斯太太在规定不得为了芬妮在那里生火之后,勉强同意了让她使用这间没人希罕的屋子,尽管她有时仍要就娇生惯养讲几句话,仿佛这是公馆中最舒适的房间。 它的方向是很有利的,即使不生火,在许多早春和晚秋的上午,对芬妮那种随和的心情而言,它也是很好的休息室;哪怕到了冬天,只要有一丝阳光照进屋里,她便不希望离开它。在她闲暇的时刻,它给她的安慰是无穷的。在楼下遇到了任何不愉快的事,她可以走进这屋子,沉浸在周围的事物中,立刻从它们引起的遐想中寻找寄托。她的花木,她的书本——从她拥有一个先令的第一个钟头起,她便是书籍的收藏者——她的书桌,她设计和制作的赈济物品,都在她的身边;即使她不想干什么,即使无事可作,只是独自沉思,她在屋内看到的每一件物品,也无不能勾起与它相关的各种有趣往事。任何东西都是一个朋友,或者能使她想起一个朋友;尽管有时也使她想起许多痛苦——她的动机往往遭到误解,她的感情遭到漠视,她的见解得不到尊重,尽管她尝到过压制、嘲弄和蔑视的痛苦,然而不论怎样,它们的每次出现,几乎都会带来一点值得欣慰的回忆: 她的伯特伦姨母曾为她讲过话,李小姐鼓励过她,埃德蒙更是经常那么亲切,成了她的保护人和朋友;他总是支持她讲的话,或者解释她的意思;他告诫她不要哭,或者给她一些同情的证明,使她的眼泪变成了快活的眼泪——现在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由于日子久远,变得这么和谐,以前的每次悲痛也显得动人了。这房间是她最心爱的地方,虽然那些家具相当简陋,又蒙受过孩子们的糟蹋,她也不愿更换,哪怕给她全公馆最漂亮的家具也不成。屋里最豪华的装饰品,便是朱利娅制作的一只褪色的脚凳,它做得太粗糙,不能放在客厅中;另外还有三块透明画,那是在刻花玻璃风行的时期做的,它们装在一扇窗的下面三格中,一块画的是廷特恩教堂[1],它的两边是一个意大利山洞和坎伯兰月夜的一个湖泊。一组家族侧面像,因不配放在别处,便搁在这儿壁炉架上,它们旁边墙上钉着一张小小的战舰速写图,那是四年前威廉从地中海寄来的,画的底部写着几个与桅杆一样高的字: 皇家舰艇安特卫普号。 现在芬妮便从顶楼来到了这个安乐窝,想为疑虑不安的心灵寻找援助——看看能否从埃德蒙的侧面像中获得一点启示,或者从清新的天竺葵中汲取一丝精神力量。但是她对自己的固执己见反而更害怕了;她开始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怀疑也增加了。她拒绝这么热情的要求,这么强烈的希望,这做得对吗?他们要她做的事也许对他们的计划十分重要,他们一心要实行这计划,而其中有些人还是她感激都来不及的。那么这是不是恩将仇报,是不是自私,是不是怕自己出乖露丑?埃德蒙的判断,他所说的托马斯爵士不赞成这件事的推论,是否就可以证明她不顾一切、坚决拒绝是正确的呢?她怎么会这么害怕演戏,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顾虑是真实的,纯正的。当她环顾周围的时候,她对表哥表姐的感激之情,又由于看到了他们送给她的一件件礼物而增强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桌子上,放着几只针线盒和编织盒,这是她在不同时期拿到的,主要是汤姆送给她的;在这些亲切的纪念物的影响下,她想起了她欠他们的情义,不免感到惭愧。正在这么寻找她应该走的道路时,她听到了叩门声,她轻轻答了声“请进”,一个人便推门进来了,这正是一向为她解决疑难的人。她见到埃德蒙,眼睛顿时发亮了。 “芬妮,我可以跟你谈几分钟吗?”他说。 “当然可以。” “我需要与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她喊道,有些受宠若惊,尽管这使她很高兴。 “是的,你的主张和意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到,这个演出计划越来越不像话。他们选择的几乎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坏的剧本,现在更是发展到了顶点,要邀请一个我们任何人都不熟悉的年轻人来帮忙。这就谈不到我们当初所说的内部演出和符合礼数了。我知道查理·马多克斯不是坏人,但是他这样进入我们中间,便会与我们发生过分密切的关系,这是完全要不得的,而且不仅密切,甚至会过分亲密。我想到这点便忍耐不住;我认为这是一个重大错误,如果可能,必须制止。你对这点是否与我的看法相同?” “是的,但有什么办法?你的哥哥态度这么坚决。” “只有一个办法,芬妮。我必须亲自扮演安哈尔特。我完全明白,任何别的办法都不能叫汤姆满意。” 芬妮不能回答什么。 “这根本不是我乐意做的,”他继续道。“没有人甘愿被逼上这条路,那是自相矛盾的表现。大家知道我一开始就反对这个计划,现在当他们在各方面都越出原来的范围时,我却参加了,这种行为的荒谬可笑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芬妮,你有办法吗?” “没有,”芬妮慢吞吞的说道,“现在没有……但是……” “但是怎样?我看得出,你的想法与我的不同。好好考虑一下。也许你还不能像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样接纳一个年轻人进来,可能产生的危害,可能引起的麻烦;因为这么一来,他就成了我们家中的一个成员,随时有权在这儿进出,突然取得了不受一切限制的地位。只要想一想,每次排练都必得给予他的这种特权。这简直糟透了!你不妨设身处地替克劳福德小姐想想,芬妮: 与一个陌生人一起演艾米利娅。她有权要我们为她想想,因为她自己显然已感到这点。昨天夜里她对你说的话,我听到了,我明白她不愿与一个陌生人一起演戏;她在接受这角色时,也许没有想到这点——也许对可能发生的情况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到——让她忍受这一切是不应当的,是十分错误的。她的感情应该得到尊重。芬妮,你不觉得这样吗?你在犹豫。” “我为克劳福德小姐感到遗憾;但我看到你被迫做你坚决反对的事,做你认为会惹我姨父不满的事,我更加感到遗憾。这会成为别人的一大胜利!” “他们看到我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没有理由感到高兴。不过这确实是他们的一个胜利,我应该敢于承认这点。但是如果能发挥作用,使它不致变成公开的演出,不致引起社会的非议,不致招来众人的耻笑,我就觉得这是值得做的。像我现在这样,我无法左右这事,我无能为力;我得罪了他们,他们不再听我的话。然而如果我作了这样的让步,他们的气便消了,我便有希望说服他们,把演出限制在小得多的范围内,不致在大庭广众中进行。这将是一个重大收获。我的目的是把它限制在拉什沃思先生和格兰特夫妇这些人中间。这值得争取吗?” “是的,这会是一大成绩。” “但这依然没有得到你的赞同。你能提出任何其他办法,使我达到同样的目的吗?” “不能,我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 “那么请你赞同我的想法,芬妮。你不讲,我觉得不安心。” “呀,表哥!” “如果你反对我,我便会失去对自己的信心,然而……但是绝对不能让汤姆这么走下去,骑了马在全乡到处转悠,打听有什么人肯参加表演——不论什么人,只要有绅士的外表就够了。我认为你更能体会克劳福德小姐的心情。” “她无疑会很高兴。这使她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芬妮说,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 “她昨晚对你的态度那么和蔼可亲,这是从没有过的。这使她有权得到我的充分同情。” “昨晚她是很亲切,真的,我很高兴你使她摆脱了困难……” 她未能讲完这些宽容的话。她的内心把她拦在半路上了,但是埃德蒙已心满意足。 “早餐后我立刻下去,”他说,“我相信这会使大家很高兴。现在,亲爱的芬妮,我不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需要读书。但我不跟你谈,不作出决定,便不能安心。不论睡着还是醒着,我的头脑里整夜都是这件事。这是不幸,但我无疑减少了它可能造成的危害。如果汤姆已经起身,我得马上找他,把事情讲清楚,那么我们早餐见面时,心情便会好得多,我们是在同心协力干一件傻事。我想,到那时你已在遨游中国了,马嘎尔尼勋爵[2]在干什么?(他打开桌上的一本书,又拿起了其他几本。)如果那些大书看倦了,你手边有克雷布[3]的《故事集》,还有《闲散人》[4]给你解闷,我非常羡慕你这个小天地。我一走开,你就可以把演戏这些无聊事一股脑儿赶出头脑,舒舒服服坐在桌边看书了。但不要老坐在这儿,当心着了凉。” 他走了,但是对芬妮说来,谈不到看书,谈不到中国,谈不到安静。他告诉她的是一个最不同寻常、最不可思议、最不受欢迎的消息;她不能再想别的事了。参加演出!在他再三反对之后,在他理直气壮公开提出反对之后!她听到了他讲的一切,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情这么做的。那么这是可能的吗?埃德蒙也这么反复无常。他是不是在欺骗他自己?他是不是错了?天哪!这都是克劳福德小姐搞的。她在每句话中都看到了她的影响,她感到伤心。对她自己的行为的疑虑和惊恐,本来使她多么悲痛,在听他讲的时候,她忘记了它们,但现在它们变得无关紧要了。更深的烦恼吞没了它们。事情会按照自己的道路发展;她不必担心它们最终怎样。她的表哥表姐可以欺侮她,但是不能使她就范。她不怕他们;如果最后仍不得不让步——没关系——现在到处都是不幸。 [1] 英国历史上的著名教堂,现已仅剩遗迹。 [2] 乔治·马嘎尔尼(1737—1806),英国外交官,英国派驻中国的第一个使节(1792—1794),写有《出使日志》等书。 [3] 乔治·克雷布(1754—1832),英国韵文故事作家。 [4] 英国大文豪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写的小品集,原来发表在报刊上,于1761年汇编成集。 第十七章 确实,对伯特伦先生和玛利亚而言,这是胜利的一天。他们终于战胜了埃德蒙的自以为是,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最值得庆幸的。现在没有任何事妨碍他们的可爱计划了,他们偷偷彼此祝贺,认为这是软弱的嫉妒造成的变化,他们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埃德蒙的脸色仍是严肃的,他说,总的说来,他不喜欢这个计划,尤其不赞成那个剧本;如今他们达到了目的;他愿意参加演出,他不得不这么做只是出于私心杂念而已。埃德蒙从他一直站立的道德高处摔了下来,他们却为他的坠落额手称庆,欢喜不尽。 不过他们当时对他的态度很好,没有得意忘形,只是嘴边露出了几条笑纹,似乎认为这是解决了他们的一大难题,避免了查理·马多克斯的闯入,仿佛允许他加入只是出于无奈,本来就违背他们的心愿。“把演出限制在家属圈子内是我们特别重视的。一个陌生人的介入必然破坏我们的和谐生活。”当埃德蒙进一步提出他的想法,表示希望限制观众时,他们也欣然同意,似乎一切都可以答应。大家情绪都很好,令人鼓舞。诺里斯太太自愿为他设计服装,耶茨先生向他保证,安哈尔特与男爵的最后一场戏,是说做并重的重头戏,拉什沃思先生答应为他计算一下台词。 “也许,”汤姆说,“现在芬妮愿意答应我的要求了。你不妨劝劝她。” “不,她十分坚决。她一定不会同意。” “哦!很好。”接着没有再讲什么;但是芬妮又感到了威胁,她不在乎危险的心情已开始动摇了。 埃德蒙的这种转变在牧师府引起的笑声,也不比庄园上少;克劳福德小姐立刻变得喜气洋洋,重又全心全意投入了演出活动,这对他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我尊重这些感情当然是对的,我为自己作出的决定感到高兴。”整个上午大家都欢欢喜喜,十分满意,即使还不能说完美无缺。这时发生了一个对芬妮有利的情况: 经过克劳福德小姐的恳切要求,一向与人为善的格兰特太太答应了担任芬妮拒绝的那个角色。这是芬妮这一天最高兴的事;然而埃德蒙通知她时,也带给了她一点痛苦,他告诉她,这是多亏了克劳福德小姐帮忙,她的关心和努力应该得到她的感谢;在谈到她在这方面的作用时,他还露出了赞赏的笑容。她安全了,但在这里安全和平静不是连在一起的。她的心情离平静还从未这么远。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在其他一切方面她都不能安宁。她的感觉和判断同样反对埃德蒙的决定;她不能原谅他的动摇;他为此感到的快乐令她厌恶。她充满了嫉妒和激动。克劳福德小姐兴冲冲地来看她,似乎是对她的侮辱,她几乎无法冷静地回答她那些友好的话语。她周围的每个人都很高兴,都在忙碌,都有事做,都很重要;每人都有自己关心的事,都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服饰,自己心爱的场面,自己的朋友和伙伴,大家都在磋商和比较中找到了可做的事,或者从别人的说笑中获得了有趣的启发。只有她一个人是忧郁的,无足轻重的;任何事都没有她的份,她可以走开,也可以留下,可以听他们嘈杂的吵闹,也可以离开那里,回自己寂寞的东屋去,没人注意她,也没人想到她。她几乎觉得什么处境也比这样好。格兰特太太是重要的,她的好性子赢得了尊重和关心,她的趣味和时间得到了考虑——她的存在是必要的,人们寻找她,注意她,称赞她;芬妮起先几乎对她担任的角色感到妒忌。但是思考使她恢复了较好的情绪,让她看到格兰特太太是应该得到尊敬的,这绝对不可能属于她,哪怕她得到了最大的尊敬,她也决不可能安心参加演出,单单想到姨父的反对,她便应该彻底谴责这次活动。 芬妮不是这些人中间唯一闷闷不乐的人,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这点——朱利娅也是个受难者,尽管不是无可指责的。 亨利·克劳福德玩弄了她的感情;但是她早已容许,甚至欢迎他向她献殷勤,她嫉妒她的姐姐,这是合乎情理的,他们应该醒悟才是;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相信,他爱的是玛利亚;她忍下了这口气,没有对玛利亚的处境提出警告,也没有竭力让自己保持心安理得的平静状态。她有时在消沉的缄默中坐在那里,显得心事重重无法排遣,好奇心不能触动她,隽永的语言不能打动她;有时她让耶茨先生向她献媚,强颜欢笑地与他周旋几句,或者对别人的表演嘲笑几句。 那次侮辱发生后的一两天中,亨利·克劳福德尽量想用打情骂俏和恭维奉承来抵消它的影响,但是在遭到几次反击后,便不再理会这些;不久他便忙于他的剧本,没有时间说笑,也对争吵的事逐渐淡忘了。也许他还认为,这么收场未始不是好事,免得以后多生枝节,引起除了格兰特太太以外更多的人的希望——格兰特太太并不乐意看到朱利娅给排斥在演出之外,坐在那里无人理睬;但这件事并不真正涉及她本人的幸福,而且亨利也知道怎么办;他曾带着富有说服力的微笑告诉她,不论他或朱利娅从未把他们的关系看得那么认真,因此,她只能重申她从前就那位姐姐所作的警告,要求他不要对她过分亲热,免得引起风波,得不偿失。然后她不再过问这事,只是与所有的年轻人在一起说笑取乐,这使两个她所爱的人都很高兴。 “我很奇怪,朱利娅和亨利竟然不是情人,”一天她对玛丽说。 “我敢说她是的,”玛丽冷冷地答道,“据我看,两姐妹都是的。” “两姐妹!不,不,那可不成。不要让他有这种主意。得为拉什沃思先生想想。” “你最好还是告诉伯特伦小姐,叫她为拉什沃思先生想想。这对她是有好处的。我常常想起拉什沃思先生的财产和收入,希望它们是在别人手里——但我从未想起过他。一个人有了这样一份家业,可以作全郡的代表——他不用从事任何职业,但可以作全郡的代表。” “我相信,他不久就可进入议会。等托马斯爵士回来,他便可作为一个自治市的代表进入议会,只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替他张罗,给他这样的机会。” “托马斯爵士回来以后,便可成为他的有力奥援,”玛丽考虑了一会说。“你记得霍金斯·布朗[1]的《烟草颂》吗?那是模仿蒲柏的: 神圣的烟叶!你的一阵阵香味 给骑士送去了谦逊,给牧师送去了理智。 我也可模仿它们这么说: 神圣的爵士!你唯我独尊的目光 给孩子送去了财富,给拉什沃思送去了智慧。 格兰特太太,说得对吗?一切似乎都得靠托马斯爵士回来。” “说真的,你看到他在家中的情形,便会发觉,他的举足轻重是合理的,公正的。我觉得,现在他不在,这里便乱了套。他有优美庄严的风度,适合作这样一个家庭的首脑,使每个人都安分守己,不致越轨。他在家的时候,伯特伦夫人几乎等于零;除了托马斯爵士,没有人管得住诺里斯太太。但是,玛丽,不要以为玛利亚·伯特伦喜欢亨利。我相信,朱利娅也是这样,要不然,她昨晚不会跟耶茨先生那么说笑逗乐;尽管亨利与玛利亚是很好的朋友,我想她太喜欢索瑟敦了,不会变心。” “我觉得,如果亨利在他们签定条件以前介入,拉什沃思先生成功的机会就不多。” “如果你这么怀疑,那就应该早作防备;等演出活动一结束,我们便得与他认真谈一下,让他拿定主意。如果他不当一回事,那么,尽管他是亨利,我们必须让他离开一个时期。” 然而朱利娅的痛苦是真的,尽管格兰特太太看不到这点,尽管她自己家中的许多人也没发觉。她爱过亨利,而且现在还在爱着,她忍受着一个性格热烈、精力充沛的人在心爱的、然而不合情理的希望破灭之后,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她深深意识到她遭到了欺侮。她的心感到辛酸和愤怒,但她只能从愤怒中寻找安慰。她的姐姐一向与她和睦相处,现在却变成了她最大的仇敌,她们彼此疏远了。朱利娅不能摆脱幸灾乐祸的心情,希望他们之间仍存在的亲密关系得到悲惨的结局,希望玛利亚为对她和对拉什沃思先生的无耻行径遭到报应。两姐妹没有性格上的严重缺陷,没有观点上的分歧,在利益一致的时候,她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但是在目前这种考验下,她们却没有足够的感情或原则,可以使她们变得仁慈或公正,使她们产生荣誉感和同情心。玛利亚感到了胜利,不把朱利娅放在心上,追逐着自己的目标;朱利娅看到玛利亚得到亨利·克劳福德另眼相看,总是相信这必然引起嫉妒,最后造成公开的丑剧。 芬妮看到了这一切,对朱利娅十分同情,但她们没有共同的友谊。朱利娅从不向芬妮讲什么,芬妮也不敢主动表示亲近。她们是两个孤独的受难者,只是芬妮的内心把她们联在一起。 两个哥哥和姨妈对朱利娅的烦恼没有留意,对它的真实原因也一无所知,这只能归咎于他们自己心中的事太多了。他们已无暇顾及其他。汤姆一心关注着他的剧场工作,与此无关的一切,他都看不到。埃德蒙除了戏剧活动和他的具体角色,除了克劳福德小姐的愿望和他自己的表演,除了爱情和忠诚,也同样什么都看不见。诺里斯太太忙于出谋划策,指导戏剧演出中的一般小事,监督各人的不同服饰,精打细算,节约开支,尽管这得不到任何人的感谢,她仍为自己的正直无私沾沾自喜,处处要为外出的托马斯爵士省下半个克朗,这样她就没有工夫注意各人的行为,或者保护他两个女儿的幸福了。 [1] 霍金斯·布朗(1705—1760),一个专事模仿当时一些大诗人的作品的打油诗作者。《烟草颂》是模仿英国大诗人蒲柏(1688—1744)的。 第十八章 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剧场、男女演员、服饰都有了眉目;然而芬妮发现,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虽然没有再发生重大的障碍,但是哪怕参与者本人,也并不觉得始终称心如意,当初随处可见的那种和谐与欢乐的景象,如今似乎不多了。每个人开始有了自己的烦恼。埃德蒙的烦恼也不少。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一个布景师从伦敦来了,并已着手工作,这大大增加了开支,更坏的是也增加了他们的活动的名声;他的哥哥非但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把演出限制在家庭内部,反而遇见谁便向谁发出邀请。汤姆本人开始对布景师的缓慢进度感到不满,体会到了等待的痛苦。他已读熟他的角色——他所有的角色,因为除了总管他还担任了可以兼顾的每一个小角色——开始急于演出了;每天这么无所事事地过去,使他越来越意识到,哪怕把他所有的角色加在一起,他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慢慢地感到懊悔,当初应该另选一个剧本。 芬妮一向是个谦恭的倾听者,往往还是唯一方便的倾听者,现在便成了大部分人的牢骚和烦恼的接受者。她了解一切: 大家认为耶茨先生的朗诵激昂、夸张得吓人;耶茨先生对亨利·克劳福德不满;汤姆·伯特伦念台词太快,几乎听不清楚;格兰特太太老是爱笑,以致把一切都搞糟了;埃德蒙落后了,还没读熟他的角色;与拉什沃思先生同场演出真是活受罪,他的每段话都得有人提词。她还了解: 可怜的拉什沃思先生几乎找不到一个人愿意与他排练;他也像别人一样,找她抱怨叫屈;她亲眼看到,她的表姐玛利亚总是回避他,她与克劳福德先生却不断排第一场戏,其实毫无必要;接着她又马上听到了他各种可怕的牢骚。芬妮发现,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满意,每个人都高兴;她还发现,每个人都想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于是把不满发泄在别人身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台词太多或太少;没有人肯按规定准时出场,没有人记得应该从哪一边进场;除了发牢骚的人,似乎没有人愿意按指示行事。 芬妮相信,她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可以从排练中得到许多无害的乐趣;亨利·克劳福德演得很好,她钻进剧场,兴致勃勃地观看了第一幕的排练,尽管他对玛利亚讲的几段话,她觉得不太顺耳,她还认为玛利亚也演得不错,演得非常好;在一两次排练之后,场子里只剩了芬妮一个人,有时她作了提词人,有时是观众,总能发挥一些作用。根据她的判断,克劳福德先生是演员中最好的一个,大大超过了别人;他比埃德蒙更有信心,比汤姆更有见解,比耶茨先生更有才能和鉴赏力。他作为一个人,得不到她的喜欢,但她必须承认他是最好的演员,在这一点上,许多人的看法与她相同。确实,耶茨先生讲得慷慨激昂,已一扫平时那种没精打采、萎靡不振的作风。最后,拉什沃思先生终于有一天哭丧着脸对她说道:“你是不是认为这些表演真的很好?我死也不承认这点,我根本不佩服他;我们私下谈谈,这家伙身材矮小,一副猥琐下流的样子,居然给说成优秀演员,这实在太可笑了。” 从这时起,他从前的嫉妒又恢复了,但在克劳福德的不断要求下,玛利亚没花多大力气便让他消了气,拉什沃思先生向人炫耀他的四十二段台词的话也少得多了。至于他怎样才能把它们念得差强人意,除了他的母亲,根本没人关心——确实,她很遗憾,认为他的角色不够重要,因此直等排练进入相当阶段,可以包括他的每一场戏时,她才来到曼斯菲尔德。然而别人对他不抱任何希望,只求他记住接头语和每段说白的第一行,能够在提词人的帮助下念出台词就成。芬妮出于怜悯和好心,花了不少工夫教他背台词,尽力帮助他和指导他,试图让他做到死记硬背,以致最后连她也念熟了他的每段话,可是他的进展却不大。 毫无疑问,她有不少心事和忧虑,她的心情并不轻松;但是尽管这样,尽管还有一些事要她花费工夫和精力,她并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在困难中找不到同伴一样,在他们中间无事可做或没有用处;相反,她觉得人们需要她的闲暇时间,就像需要她的同情一样。事实证明,她当初的悲观预料是没有根据的。有时候,她对大家都是有用的;也许她像任何人一样可以心安理得。 何况还有大量针线活要做,在这件事上她的帮助是必要的。诺里斯太太却认为她与别人一样悠闲自在,这从她要她做事时的态度看,是很明显的:“来,芬妮,”她喊道,“现在是你最舒服的时候,但是你不能老是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东看看西瞧瞧,那么逍遥自在。我要你到这儿来。我已忙得够戗,快站不住了,我在为拉什沃思先生设计他的大氅,免得另外增添缎子。现在我想你可以给我帮帮忙,把它缝在一起。这儿只有三条线缝,只要一会儿工夫。要是我没有别的事,只要督促督促别人,那就太幸运了。告诉你,你太舒服了,要是别人都像你这样,我们还不知要干到哪一天呢。” 芬妮非常平静地拿起了活儿,没有作任何辩解;但是比较仁慈的伯特伦姨母替她讲了话: “姐姐,芬妮觉得有趣,那是不奇怪的;你知道,这一切对她那么新鲜,你和我过去也非常喜欢看戏——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只要我有一点空闲,我也要去看他们排练。这个戏怎么样,芬妮,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哦,妹妹,现在请你不要问她;因为芬妮不是那种可以一边讲话一边干活的人。那出戏是《山盟海誓》。” “我相信,”芬妮对伯特伦姨母说道,“明天晚上有三幕戏要排练,到那时你便有机会一下子看到全体演员了。” “你最好还是等一等,等幕布挂好以后再看,”诺里斯太太插嘴道,“幕布一两天就可挂好——一出戏没有幕布就不像戏了。要是你看到它拉起时,没有形成一条非常漂亮的穗边垂花彩饰,就算是我吹牛。” 伯特伦夫人似乎预备死心塌地等待了,但芬妮不能像她的姨母那么不慌不忙,她把明晚看得非常重要;因为如果三幕一起排练,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便会第一次一起出场——第三幕有一场他们两人的戏,这是她特别关心的,她渴望看看他们怎么表演,又非常害怕。它的整个主题是爱情——那位先生要描绘爱情的结合,那位小姐差一点就是在宣告她的爱情。 这场戏她已读过好多遍,每读一遍都觉得十分痛苦,十分惊讶,她急于看到他们的表演,这几乎成了她最注意的一件事。她相信,哪怕在背地里,他们也还没有排练过这场戏。 第二天到了,晚上将按计划进行,芬妮想到它依然十分激动。她在姨妈的指导下干得非常勤快,只是在勤快和沉默下隐藏着一颗迷茫焦急的心;到了中午前后,她带着她的针线活走回了东屋,免得她为第一幕戏分心——照她看,它的排练是毫无必要的,然而亨利·克劳福德偏偏要这么做。这样,她既可以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又可以避开拉什沃思先生的目光。她穿过客厅时,隐隐看到两位女士正从牧师府走来,但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她在东屋一边干活一边沉思,没人干扰,然而过了一刻钟,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接着克劳福德小姐走了进来。 “可以进来吗?对,这就是东屋。亲爱的普莱斯小姐,请你原谅。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芬妮有些纳罕,尽量表现出屋主人应有的礼貌,忧虑地望了一眼没生火的炉子上那些明亮的铁栅。 “谢谢你,我很暖和,非常暖和。请你让我在屋里待一会儿,听我念我的第三幕戏。我把书带来了,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排练,我便感激不尽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想与埃德蒙一起排练——两个人单独排练,为晚上作准备,但他正好不在;而且即使他在,我想我也不能与他一起进行,那得等我熟练一些才成,因为有两三段话确实……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芬妮非常客气,作了肯定的回答,但口气不是很坚定的。 “你有没有注意过我那个角色?”克劳福德小姐继续道,打开了剧本。“就是这儿。起先我没把它当一回事,但是,说实话……那儿,瞧那段话,还有那段,那段。我对着他的脸,怎么讲得出这样的话?你讲得出吗?不过他是你的表哥,情况完全不同。你得跟我排这场戏,我暂且把你当作他,慢慢熟练起来。你的神色有时的确很像他。” “是吗?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你的要求,但是我必须看着本子念,因为这些话我记得的很少。” “也许一句也不记得了。你当然可以拿着书念。现在开始吧。我们手边必须有两把椅子,你可以把它们搬到台前。对,就是这两把,这是很好的课堂椅子,当然,不是演戏用的,只适合小女孩坐,让她们读书的时候可以互相踢脚。你的姨父和老师看到她们这些小动作,不知会怎么讲?要是托马斯爵士这会儿来看我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整个屋子都成了我们的排练场。耶茨在餐厅里练习他的朗诵,我上楼时听到他在那儿大喊大叫,当然,剧场已给那两个不知疲倦的排练人阿格瑟和弗雷德里克占领了。我毫不奇怪,他们的表演一定很精彩。顺便说一句,五分钟前我朝那儿望了一下,那正是他们想拥抱又不想拥抱的时候,拉什沃思先生当时便在我旁边。我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尴尬,便尽量跟他打岔,小声对他说: ‘我们会有一个出色的阿格瑟,你瞧,她的动作多么逼真,她的声音和表情也惟妙惟肖,像是真的。’我做得不是很对吗?他的脸色顿时发亮了。现在得念我的独白了。” 她开始了,芬妮与她配合,她想她是代表埃德蒙,因此尽量体会他那种谦虚谨慎的心情,但她的神态和嗓音仍纯粹是女性的,很难说像一个男人。不过克劳福德小姐面对这么一个安哈尔特,倒提高了勇气;但她们刚排了半场戏,便听到了叩门声,只得暂停;埃德蒙随即走了进来,打断了一切。 这意外的邂逅使三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惊讶、腼腆、欢乐的神色;由于埃德蒙是抱着与克劳福德小姐相同的目的来的,腼腆和欢乐在他们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一些。他也拿着本子,要找芬妮,请她与他一起排练,帮助他准备晚上的总排;他不知道克劳福德小姐在这儿。这么不期而遇,这么相似的打算。对芬妮乐于助人怀有的同样好感,使他们觉得快活和兴奋。 不过芬妮却不能像他们那么起劲。他们神采奕奕,她却意气消沉;她感到在这两人面前,她几乎等于零,她对两个人中任何一位的到来都不觉得愉快。现在他们应该一起排练。埃德蒙提议、敦促和要求这么做,那位小姐起先也只是半推半就,最后便不再坚持,于是芬妮要做的只是在旁提词和观看。确实,她负有裁判和评论的职责,也真心想行使这职责,把他们的缺点告诉他们;但是她的感情却在逃避,在退缩,她不能、不愿、不敢这么做,哪怕她在其他方面具备了批评的条件,她的内心也不允许她贸然提出意见。她相信,总的说来她在这方面感触太多,为了正直和稳妥也不宜这么做。她只要给他们提词就够了,有时还太多了,因为她不能经常查看本子。在观看中她忘记了自己;埃德蒙的态度越来越认真,她感到激动,一度还合上了本子,正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却别转了头。这被认为是她太累的缘故,是合乎情理的,她还得到了感谢和怜悯;然而她是应该得到怜悯的,甚至超过了她希望他们猜到的程度。最后,这场戏结束了,不仅他们两人互相祝贺,芬妮也表示赞赏。等剩下她一人,能回忆整个过程时,她基本上相信他们的表演确实不错,只有真实的感情才能保证成功,然而正是这种表现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不过不论后果怎样,她必须在那天再一次面对它的冲击。 前三幕的正规排演,得在当天晚上如期举行;格兰特太太和克劳福德兄妹保证在饭后立即返回庄园,每个有关的人都热烈盼望着它。为了这事大家似乎都喜气洋洋;汤姆沾沾自喜,觉得事情终于有了长足进展,埃德蒙从上午的排练中得到鼓舞,任何细小的烦恼似乎都已一扫而尽。大家都在翘首以待,等它开始,女士们到得最早,先生们紧随在后,除了伯特伦夫人、诺里斯太太和朱利娅,所有的人都很早汇集到了剧场中,那里灯火辉煌,达到了未完工的状况所能允许的限度。只等格兰特太太和克劳福德兄妹一到,排演便可开始了。 他们没有等多久,克劳福德兄妹便来了,但格兰特太太没有到。她不能来。格兰特博士声称身体不舒服,不能让他的妻子离开,但他那位漂亮的小姨子不相信这是真的。 “格兰特博士病了,”她说,装得一本正经似的。“他一直不舒服,今天没有吃一口野鸡肉。他认为它太硬,咬不动,推开了菜盘,从此便说他生病了。” 这太扫兴了!格兰特太太的缺席确实是个损失。她的乐观态度与随和脾气一向得到大家的好感,何况现在特别需要她。没有她,他们不能好好演戏,不能好好排练。整个晚上的欢乐遭到了破坏。怎么办呢?汤姆作为村民的扮演者,心情十分沮丧。经过短暂的困惑之后,有些人把目光转向了芬妮,一两个人在说:“也许普莱斯小姐肯帮忙,暂时充当一下这个角色。”她立刻被这些要求包围了,每个人都在问,甚至埃德蒙也说:“芬妮,如果这不致使你太为难,你就帮个忙吧。” 但芬妮仍在犹豫。她不能接受这个主意。他们为什么不向克劳福德小姐提出?她为什么不回自己屋里,那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偏要跑到这儿来看排演?她早知道这会自找麻烦,自讨没趣——她应该避不见面。她是罪有应得。 “你只要念一下台词,”亨利·克劳福德又向她提出了要求。 “我相信她背得出每一句话,”玛利亚补充道,“前两天她还纠正了格兰特太太二十来处错误呢。芬妮,我保证你背得出那些台词。” 芬妮不能说她不能,由于人人都这么坚持,由于埃德蒙相信她的善良天性,对她一再劝导,她只得让步,说她可以尽力而为。大家都满意了,于是在别人预备开始排练时,她却心跳不止,惶惶不安。 现在真的是开始排戏了——大家吵吵闹闹,形成了一片嘈杂的声浪,以致谁也没有听到从另一部分房屋中传出的另一种吵闹声,它正向这儿逐渐靠近;最后门开了,朱利娅出现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喊道:“父亲回来了!他这时已到了大厅上。” 第十九章 排演的人如何惊慌,真是难以描绘!对大部分人,这是绝对可怕的时刻。托马斯爵士到家了!大家立刻感到这是事实。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它是谣言或者误会。朱利娅的神色便是无可辩驳的证明;在第一阵震动和惊叫之后,屋里沉默了半分钟;每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最不受欢迎、最不合时宜、最令人吃惊的打击!耶茨先生可能认为这只是当晚最叫人恼火的一次打岔,拉什沃思先生也可能觉得这是老天爷帮了他的忙,但是其他人的心情,都在一定程度的自我谴责或无可名状的恐慌中变得消沉了,每颗心都在问:“不知最后会怎样?现在怎么办?”这是心惊胆战的时刻,每一下开门声和脚步声传到耳边,都加强了这种恐怖感。 朱利娅是第一个重又走动和讲话的人。嫉妒和怨恨本已中止——自私已消失在共同的苦难中。但是在她到来的时刻,弗雷德里克正露出情意绵绵的脸色静听阿格瑟的倾诉,把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她一发现这情景,看到尽管她的话震撼人心,他仍站在原地,仍握住了她姐姐的手,她受伤的心重又膨胀了,刚才苍白的脸色顿时涨红了,她马上转身走出屋子,说道:“我不必害怕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离开惊醒了其他人;就在这时,两兄弟走到前面,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只要几句话就足够了。这局面不允许他们意见分歧;他们必须立即前往客厅。玛利亚怀着同样的意愿跟着他们,她这时是三人中最坚强的,因为促使朱利娅离开的情景,对她说来是最甜蜜的支持。亨利·克劳福德在这样的时刻仍握住她的手不放,这是最重要的证明,具有特殊的意义,足以抵消几年的怀疑和忧虑。她为它欢呼,它表现了最真诚、最严肃的决心,使她敢于面对她的父亲。他们走了,根本没有理会拉什沃思先生的一再追问:“我也要去吗?我是不是最好也去?我也去合适吗?”但是他们刚走出房门,亨利·克劳福德便回答了他迫切的疑问,鼓励他务必毫不迟疑地去向托马斯爵士请安,于是他赶紧跟在别人后面,高高兴兴地走了。 只有克劳福德兄妹、耶茨先生和芬妮仍留在屋里。表姐们根本不把芬妮放在眼里,她自己也认为,她在托马斯爵士的感情中占的地位太低了,她无权与他的孩子们平起平坐,因此心甘情愿留在后面,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她激动和惊慌的程度比别人更厉害,这是她的性格造成的,哪怕清白无辜,她也像犯了罪似的。她几乎支撑不住。从前形成的怕姨父的习惯重又抬头了,同时她又同情他,还几乎为每个参加演出的人担忧,怕他们遭到他的申斥——对埃德蒙,她更是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她找了个座位,战战兢兢地忍受着所有这一切可怕的想法。这时,另外三人已没有任何约束,正在发泄他们的烦恼,为这种出乎意外的提前回来唉声叹气,仿佛这是一件最不得人心的事,甚至毫不留情地表示,要是可怜的托马斯爵士的路程增加一倍,或者他现在仍在安提瓜,那该多好。 克劳福德兄妹对这件事比耶茨先生更加担心,因为他们比较了解这个家庭,对随之而来的不幸也有更清楚的判断。演不成戏,这是肯定的,他们相信计划全部告吹已不可避免,然而耶茨先生认为这只是暂时的中断,一个晚上的灾难,迎接托马斯爵士的忙乱过去之后,那位先生便会安闲地坐下来观看他们的演出;他甚至认为,说不定喝过茶以后,仍可继续排演。克劳福德兄妹对这看法大笑不止,不久便遵照礼节,同意悄悄回家,让一家人好好团聚,并建议耶茨先生与他们做伴,在牧师府过一晚。但耶茨先生从未与重视父母权利或家庭关系的人打过交道,看不出这么做有任何必要,因此谢了他们,声称他情愿留在原处,那位老先生既然回来了,他应该好好向他表示敬意,而且他觉得每个人都溜之大吉,未免有些失礼。 芬妮刚刚镇静下来,心想如果老是避不见面,会显得没有礼貌,于是在接受兄妹委托她代为致歉的要求后,决定离开屋子,去完成面见姨父的可怕任务了。 很快她就来到了客厅门口,在那里停了一会,以便作好准备,鼓起她从未在门外得到过的勇气,然后才百般无奈地转开了门锁,于是客厅的灯光和聚集在屋里的一家人顿时出现在她面前。她进屋时,听到谁在叫她的名字——托马斯爵士这时正在向周围打量,说道:“芬妮在哪儿?我怎么没有看到我的小芬妮?”见到她以后,他露出慈祥的脸色走上前来,称她“亲爱的芬妮”,热情地吻她,带着明显的快活表情,说她又长高了许多!这一切使她惊异,也使她感动。芬妮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朝哪里看才好。她变得手足失措。他从未对她这么亲切,这么慈祥。他的态度似乎变了,他的嗓音由于高兴和激动也变得急促了;一切可怕的东西从他庄严的表情中消失了,它显得温柔了。他把她带近亮光,又端详了她一会,还特地询问了她的健康状况,接着又纠正了自己的话,说道,其实他不需要问,她的外表已足够说明这点。在她脸上,红润代替了从前的苍白,这证实了他的信念: 她的健康和美丽同样有了进展。接着他询问了她的家人,尤其是威廉。总之,他的慈爱感动了她,她责备自己爱他这么少,责备自己把他的归来看作一场灾难;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看他的脸时,她发现他瘦了,劳累和炎热的天气使他的脸变得黑了,困倦了,憔悴了,温柔的表情增加了;她想到许多意料不到的烦恼也许正在等待着他,她不由得感到了伤心。 托马斯爵士确实是这些人的灵魂,现在他们按照他的提议,围坐在炉边。他是最有权利发言的;回到家中的愉快心情,家庭的中心地位,在这样的分离之后,使他与平时判然不同,变得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恨不得把航行中的所见所闻统统告诉他们,恨不得在两个儿子提出问题之前,便对他们作出回答。他在安提瓜的生意最后还是进展很快,十分顺利;他利用机会搭便船前往利物浦,没有等候班轮,然后从那里直接回家;他的活动和经历的每个细节,他的抵达和离开,都得到了详尽的叙述。他坐在伯特伦夫人旁边,不止一次中断了自己的话,露出满意的神色观看周围的每张脸,说他非常幸运,看到他们全在家中,尽管他来得很突然,他们却都在这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虽然他不敢相信。拉什沃思先生也没有被忽略,见面时已得到了亲切的接待和热情的握手,现在更是得到了关怀备至的待遇,被包括进了与曼斯菲尔德关系最亲密的人中间。拉什沃思先生相貌端正,一见面便获得了托马斯爵士的好感。 在这些听他讲话的人中,像他的妻子那么怀有真心诚意的喜悦的没有一个,她是真正为见到他而感到非常高兴,他的突然到达使她喜出望外,几乎不能克制,这是最近二十年来所没有的。她心跳不止,过了好几分钟仍激动不已,以致放下了针线活,赶走了哈巴狗,把全部注意力和沙发旁边的位置,完全给了丈夫。她从不为任何人担忧,她的欢乐是完整的;在他外出期间,她的时间是消磨得无可指责的;她给许多毛毯绣了花,做了不少码花边;她可以问心无愧地为自己,也为所有年轻人的良好行为和有益娱乐负责。重又见到他,听到他讲话,耳边出现他的声音,头脑中充满他叙述的一切,使她那么快活,以致她格外感到,她对他的惦念必然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他的外出再长久一些,她一定会忍受不住。 诺里斯太太的欢乐是绝对不能与她的妹妹相比的。这倒不是她心中有事,担心家中目前的状况一旦给托马斯爵士发现,他会多么不满,因为她自作聪明,认为除了妹夫进屋时,她出自本能的谨慎,曾把拉什沃思先生的浅红缎子大氅一下子卷走以外,没有露出过任何惊慌的迹象。她只是对他回家的方式感到懊恼。它使她无所作为。她非但未能第一个走出屋子,第一个见到他,然后向全家人宣布这个喜讯,而且托马斯爵士也许对妻子和儿女的神经怀有完全合理的信心,到家后首先找的却是总管而不是别人,接着便跟着他,立刻走进了客厅。然而诺里斯太太觉得受了骗,给剥夺了一项任务,因为不论他到达还是死亡,公布消息的权利永远是属于她的;现在倒好,她要忙也无从忙起,要做事也无事可做,只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保持沉默。如果托马斯爵士愿意吃点东西,她可以去找女管家,发些叫她棘手的指示,也可以去找听差,打发他干些难办的差使;但是托马斯爵士坚决拒绝吃东西,在喝茶以前他什么也不要——他宁愿再等一段时间。诺里斯太太仍不死心,一有机会便提出一些别的事,可是托马斯爵士正讲得起劲,说他向英国航行时,遇到了一艘法国海盗船,这是最紧张的时刻,她又插了进来,要他喝点汤:“亲爱的托马斯爵士,喝一盆汤对你会比茶好得多,还是喝一盆汤吧。” 但是托马斯爵士毫不动心。“你还在为每个人的舒适那么操心,亲爱的诺里斯太太,”他答道,“不过我确实除了茶,什么也不想吃。” “那好吧,伯特伦夫人,请你吩咐马上准备茶,催巴德利快一点,今天晚上他好像误了时间。”她还想说下去,但托马斯爵士又继续讲了。 最后他终于停顿了。眼前他已没有什么好讲,只想愉快地瞧瞧他的家属,有时打量这个,有时打量那个。但停顿没有延续多久,伯特伦夫人由于情绪高涨,变得话多了,她的孩子们吃了一惊,只听她说道:“我们的年轻人最近在作些什么娱乐活动,托马斯爵士,你猜得到吗?他们在演戏。家中热闹得很,大家忙着演出呢。” “真的?你们在演什么?” “哦!他们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一切马上会讲的,”汤姆赶紧大声说,装得满不在乎似的,“但现在不值得打扰父亲。明天你便会知道一切,父亲。我们正在试图干点什么,好让母亲散散心,这事刚在上个礼拜开始,我们置备了一些布景,不过并不多。从十月起,天总是下雨,几乎没有停过,我们差不多接连好几天只得关在屋里。从三号起我才拿过一次猎枪。开头三天还马马虎虎能打到一些,但那以后便再也别想打到什么了。第一天我走遍了曼斯菲尔德树林,埃德蒙去了伊斯顿那边的灌木林,我们带回了六对猎物,本来一个人就可打到六倍的东西呢。不过,父亲,你放心,我们尊重你的规定,完全照你的话做,没有打野鸡。你可以看到你的树林一切照旧,绝对没有少什么。我一生中从没见到曼斯菲尔德树林像今年这样,到处都是野鸡。我希望你最近也到那儿去玩一天,父亲。” 危机暂时过去了,芬妮的懊丧感觉也平静了;但不久以后茶端进屋里时,托马斯爵士站了起来,说他再也待不住了,他得去看看他自己的屋子,于是不安的情绪又恢复了。大家还没来得及讲任何话,让他对必然会在那儿看到的变化有个准备,他已经走了。随着他的离开,屋里变得一片惊慌。首先开口的是埃德蒙。 “必须采取措施了,”他说。 “现在应该想想我们的客人了,”玛利亚说,仍然觉得她的手按在亨利·克劳福德的胸前,其余一切都不在她心上。“芬妮,你把克劳福德小姐丢在哪儿啦?” 芬妮说他们已经走了,并转达了他们的口信。 “那么只剩下可怜的耶茨一个人了,”汤姆喊道。“我得去把他带来,事情一旦露馅儿的时候,他是个不坏的帮手。” 他向剧场走去,正好在他父亲和他的朋友第一次遇见时到达那里。托马斯爵士发现他屋里还点着蜡烛,相当吃惊,顿时把目光投向周围,看到了最近还有人待在这儿的其他迹象,以及家具一片混乱的情景。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书柜已从弹子房门口移开,但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一切感到惊异,又听到了弹子房中传出的声音——有人正在那儿用响亮的嗓音讲话,他不熟悉这声音,只觉得它很响,跟呐喊似的。于是他向门口走去,幸好屋子已经打通,他拉开门,便发现自己已到了舞台上,面对着一个大喊大叫的年轻人,还差点给他撞倒。这时耶茨才看清托马斯爵士,不禁大吃一惊,作出了他也许在整个排练过程中最好的惊恐表情。汤姆刚从另一头走进屋子,他从没觉得保持镇静有这么困难。他父亲的庄重和惊愕神色,他第一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情景,以及热情洋溢的怀尔顿海姆男爵逐渐转化为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耶茨先生,一边鞠躬,一边向托马斯·伯特伦爵士道歉,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一场他怎么也不愿错过欣赏机会的好戏。这是最后一幕,很可能也是那个舞台上搬演的最后一场戏;但是他相信,这是最好的表演。家庭演出便将在这辉煌的成就中宣告结束。 然而时间不多,不能沉浸在欢乐的想象中。他必须走上前去,给他们介绍,尽管十分棘手,他还是尽力而为。托马斯爵士向耶茨先生表示了欢迎,态度和蔼可亲,符合他的身份,但实际上根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他,正如不喜欢他刚才那出开场戏一样。耶茨先生的家庭和亲族,是他相当熟悉的,以致在介绍时他被称为“特殊的朋友”,他儿子的无数特殊朋友中的又一个,这些人都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多亏他重新回到家中的一切幸福感,它所提供的一切克制力,才使托马斯爵士得以勉强忍耐,没有为他在自己家中碰到的狼狈场面,他在莫名其妙的戏剧活动中出的洋相,他在这种不愉快的场合下不得不与一个他毫无好感的年轻人握手言欢的尴尬处境下大发雷霆,可是这个年轻人还若无其事,在开头的五分钟中旁若无人,滔滔不绝,仿佛他才是这个家庭中的真正主人。 汤姆了解他父亲的思想,衷心希望他能始终保持平静,不让它们全部表现出来;他不再像刚才那么无所谓,终于逐渐明白,他的父亲生气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老是把眼睛盯着天花板和灰泥墙壁,也有一定的理由;在他询问台球桌的命运时,他的神色已缓和多了,似乎只是出于一般的好奇心。这种双方都不满的场面,几分钟就够了;托马斯爵士已尽了最大努力,对耶茨先生的恭请指教,对他们的娱乐安排,讲了几句普通的客气话,然后三位先生便一起回到了客厅中;托马斯爵士的脸色显得更凝重了,这是大家都看到的。 “我刚从你们的剧场来,”他坐下后,从容不迫地说。“我是无意之间走进那里的。它就在我自己的屋子旁边——但是它一切都变了,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想到你们的演戏会达到这么郑重的程度。不过这似乎是一件精细的工作,我靠烛光也看得出来,大概这是我的朋友克里斯托弗·杰克逊的功劳。”接着他便想改变话题,一边安静地啜咖啡,一边谈些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但是耶茨先生不能领会托马斯爵士的意思,又不够谦虚、随和或谨慎,在他要转而谈论其他不致引起争端的话题时,他却不让他随意闲聊,偏要提出剧场的事,用与它有关的问题和看法来折磨他,最后还把他在艾克尔福德那次扫兴的经历又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托马斯爵士彬彬有礼地听完了故事,但发现这些话与他的礼节观念大多背道而驰,这更加深了他对耶茨先生的思维方式的反感;在他讲完后,他丝毫没有表示同情,只是稍微点了点头,说明他已知道了。 “这实际便是我们演戏的来由,”汤姆思忖了一会儿后说道。“我的朋友耶茨把这传染病从艾克尔福德带到了这儿,你知道,它是传播得很快的,父亲。也许,你以前一直鼓励我们的这种兴趣,它才传播得更快。这像重游旧地一样容易。” 耶茨先生马上把这话题从他朋友那儿接了过来,向托马斯爵士讲了他们做过的和正在做的事,告诉他,他们的看法是怎么逐渐发展的,他们最初遇到的困难怎样圆满解决,目前又如何大有希望等等。他讲得兴致勃勃,以致非但没有发现他的许多朋友怎样坐立不安,脸色怎样变化,还有,唉!他们的惊慌失措,而且没有看到他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的那张脸上的表情——没有看到他闷闷不乐皱紧的眉头,没有看到他怎么端详他的两个女儿和埃德蒙,仿佛在向她们,尤其是向后者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流露了他心中要说的话,他的抗议和责备。芬妮也尖锐地感到了这一切,以致逐渐把椅子挪到了姨母的沙发背后,使她既可隐藏自己,又可见到事态的进展。她从没料到,那位父亲会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埃德蒙;不论这责备是大是小,都是她所受不了的。托马斯爵士的神色似乎在说:“埃德蒙,我一直相信你的明智;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她恨不得跪在姨父面前,把憋在心中的话向他大声呼叫:“哦!不要责备他。可以责备其他所有的人,但不是他!” 耶茨先生还在讲。“说老实话,托马斯爵士,您今晚回家时,我们正在排演。这是前三幕的总排,整个说来,情况还不坏。现在我们的演员分散了,因为克劳福德兄妹回家了,今晚已不能再做什么。但是如果您肯赏光,希望明天晚上您能来观看我们的排演,我对它的结果是有信心的。我们作为年轻的表演者,希望得到您的宽容,您的谅解;我们请求您原谅。” “我会原谅你们的,先生,”托马斯爵士严肃地说,“但是戏不能再排了。”然后露出温和的笑容,又道:“我回到家中就是要快乐和宽容。”于是转过脸去,对着其他所有的人,平静地说道:“最近从曼斯菲尔德发出的信,已向我提到过克劳福德先生和小姐。你们对这两位朋友很满意吗?” 汤姆是唯一准备回答这问题的人,但他对这两人并不特别关心,既没有爱情上的也没有演戏上的嫉妒,因此可以宽宏大量地对待他们:“克劳福德先生是个非常乐观的人,很有绅士风度;他的妹妹是个甜蜜、漂亮、文雅而活泼的女孩子。” 拉什沃思先生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就我而言,我不能说他没有绅士风度;但是你应该告诉令尊,他的身长至多五英尺八,否则他倒可能是一个漂亮的人。” 托马斯爵士不明白这意思,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讲话的人。 “如果要我把我的想法讲出来,”拉什沃思先生继续道,“我认为,老是排戏,实在太讨厌了。这是把一件好事做过了头。我一开始就是这样,并不喜欢演戏。我觉得我们这么舒舒服服坐在一起,啥事也不做,这比演戏快活得多。” 托马斯爵士又看了看他,然后露出赞许的笑容,答道:“我很高兴,我们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如此一致。这使我真心感到满意。我会比我的孩子们谨慎一些,目光敏锐一些,顾虑多一些,这是完全自然的;同样,我重视安静的家庭生活,不受任何噪声干扰的天伦之乐,这也大大超过了他们。但是在你这样的年纪,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这对你自己和与你有关的人,都是值得庆幸的;我明白,与一个稳健可靠的人结合的重要意义。” 托马斯爵士是要把拉什沃思先生的看法,用他自己还不能找到的更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他知道他不能期待拉什沃思先生是天才,但是作为一个思想正确、意志坚定的年轻人,重要的是他的观念,不是他的口才,正因为这样,他要对他作出如此高的评价。这使其他许多人不能不觉得好笑。拉什沃思先生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意义深远,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但是从他脸上的得意神色看来,他听到托马斯爵士这么器重他,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因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希望尽力而为,让他的好感保持得长久一些。 第二十章 翌日早上,埃德蒙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把整个演出计划向他作如实的汇报;对于他的参与,他只是按照当时的看法作了些辩解,这是在一个较清醒的时刻,他觉得他对他的动机应有的认识: 他十分坦率地承认,他的让步只扭转了一部分局面,由此可见,他的判断未必合理。在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他尽量做到不讲对别人不利的话,但其中只有一个人的行为,他提到时是不必加以卫护或姑息的。“我们都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责备,”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只有芬妮是例外。芬妮是唯一保持正确态度的人,她始终如一。从开头到最后,她的感情都是反对这事的。她从未忘记按照你的要求做。你会发现,芬妮完全符合你的期望。” 托马斯爵士认为,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这样一个时候,把这样一个计划付诸实施,简直不成体统,他非常气愤,正如他的儿子想象的一样;他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已无从谈起。在把引起那段回忆的一切事物清除出整个公馆,使它恢复应有的面貌之后,他与埃德蒙握了手,表示他要尽可能消除不愉快的印象,忘记他那段误入歧途的经历。他没有向其他孩子提出任何警告,宁可让他们自己意识到错误,不想冒追究责任的危险。他的责备只限于要他们迅速了结一切,停止为演剧所作的任何准备,他相信这已经够了。 然而整个屋子里有一个人,却是他不能不闻不问,仅仅通过他的行动来纠正的。这就是诺里斯太太,他不能不提醒她,他本来希望她的规劝能发挥作用,制止她的判断必然不会赞同的事。年轻人在制订计划时,总是冒冒失失,考虑不周;他们自己应该可以采取较好的决定,但是他们太年轻,而且除了埃德蒙,他相信都是不坚定的,因此他必须认为,她默许他们的错误做法,支持他们的危险娱乐,是比这些做法、这些娱乐本身更严重的。诺里斯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几乎哑口无言,像她平时一样,因为她既羞于承认,也没有看到这件在托马斯爵士眼中如此严重的事,有任何不当之处,她还不肯承认她对他们的影响微不足道——她即使讲了也是白讲。她的唯一对策便是尽快摆脱这个问题,把托马斯爵士的思想转移到比较愉快的轨道上来。在这方面她有不少可以吹嘘的功绩,例如她总是关心他家庭的利益和幸福,总是竭尽全力,作出许多牺牲,抛开自己的家,为他的家庭奔走,还时常向伯特伦夫人和埃德蒙提出各种切实的建议,让她不要轻信别人和注意节约,这使他的家庭节省了不少开支,也使不只一个作弊的仆人受到了惩处。但是她的主要力量在于索瑟敦。她的最大贡献和光荣便是促成了与拉什沃思家的联姻。在这件事上她是功不可没的。她认为,拉什沃思先生倾倒在玛利亚脚下,全得归功于她。“要不是我竭力撮合,”她说,“全力向他的母亲推荐,然后说服我的妹妹首先去登门拜访,我完全可以肯定,这门亲事成不了——因为拉什沃思先生是一个忠厚可爱的年轻人,他需要不断的鼓励,我们不着力的话,许多女孩子就会乘虚而入,把他抢走。我为这事费尽心血。我千方百计开导我的妹妹,终于说服了她。你知道我们离索瑟敦有多少路,又在仲冬季节,道路几乎无法通行,但是我说服了她。” “我知道你对伯特伦夫人和孩子们的影响多么大,这是合理的,正因为这样,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 “我的托马斯爵士呀,要是你看到那天的道路是什么样子!我几乎觉得,尽管我们有四匹马,恐怕也难以通过;可怜的老车夫出于好心和仁慈,要给我们赶车,可是他得了风湿病,在驾车座上几乎坐不稳;打从米迦勒节以后,我一直在给他治病呢。我总算治好了他,但整个冬天,他身体都很坏,现在又碰上这种天气;出发以前,我不得不爬上他的小屋,劝他千万别冒险;当时他正在戴假发,我对他说: ‘老车夫,你还是别去了,夫人和我都出不了事,你知道斯蒂芬是一匹可靠的马,查理如今也时常充当前导马,我保证一切平安无事,不用担心。’但是我发现,这还不成,他下定决心要去;我一向不愿多嘴,硬要给别人作主,于是不再讲什么。但是我真替他担心,车子一跳,我的心也一跳;进入斯托克一带高低不平的巷子时,你想象不到,情况有多么坏,石板路上到处是冰雪,我的不安已达到了顶点。还有那些可怜的马!只见它们拼命朝前跑,把力气都用尽了!你知道,我一向多么怜惜马!等我们到达桑德克罗夫特山脚时,你猜我怎么着?你也许会笑我,但这是真的,我跳下了车子,自己走路。确实这样。这可能省不了它们多少力气,但总可以轻松一些。我在车上再也坐不住,我不能安心坐在车上,让那些正直的马拉我。我冷得瑟瑟发抖也顾不得了。我的目的就是要完成这次拜访。” “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觉得,这门亲事是值得花这么多力气争取的。拉什沃思先生的仪表并无惊人之处,但昨夜他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我很满意——他坚决拥护安静的家庭生活,反对喧闹和忙乱的演剧活动。看来他的心情正符合我们的要求。” “对,真的这样;你越来越了解他,便会越来越喜欢他。他不是一个徒有外表的人,他还有千百种优良的品质!他总是仰起头,把眼睛望着你,这是他的天性,有人却因此嘲笑我,以为这是我要他这么做的——前两天格兰特太太还对我说: ‘真的,诺里斯太太,要是拉什沃思先生是你的亲生儿子,他也不可能对托马斯爵士更尊敬了。’” 托马斯爵士终于不再谈这事,她的推诿使他束手无策,她的奉承叫他无能为力,他只得就此罢休,满足于一个信念:“她爱那些人,但是当这些人为了眼前的欢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她的仁慈往往会战胜她的判断。” 这对他是一个繁忙的早上。与任何人的谈话都只占了它的一小部分。他得让曼斯菲尔德的生活走上正轨,恢复他所习惯的一切;得召见他的总管和庄头,得巡视和计算;在办事的间隙中,还得走进马厩和花园,以及附近的种植园看看;但是他做事又快又有条理,在他作为一家之主坐下就餐时,不仅已完成了上述一切,还对木工作了交代,要他把最近在弹子房中建造的一切统统拆除;他一早已遣走了布景师,这时他坐在餐桌边可以相信,那家伙至少已远远离开他,到达了北安普敦。布景师走了,只损坏了一间屋子的地板,用光了马车夫的全部海绵,把五个小厮弄得游手好闲,不守本分。托马斯爵士相信,再过一两天,便可把不愉快的迹象全部肃清,甚至把还没装订的每一册《山盟海誓》统统销毁——看到一册便烧掉一册。 耶茨先生现在开始明白托马斯爵士的意图了,尽管依然不明白原因何在。他和他那位朋友拿着猎枪,外出了一个上午,汤姆利用这机会向他深表歉意,说明按照他父亲的个性,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想而知,耶茨先生万分痛心。这第二次的失望同样证明,他的运气已坏到极点;他怒火冲天,要不是为了体贴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小妹妹,他相信他应该教训教训那位从男爵,让他对自己的荒谬行为有所认识,今后明白事理一些。在曼斯菲尔德树林中和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相信这点;但是当他与托马斯爵士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边时,不知为什么,耶茨先生却改变了主意,认为还是让他执迷不悟,自以为是算了。他以前也见过不少令人不快的父亲,为他们造成的麻烦感到恼火,但是在他一生中还从未遇见过像托马斯爵士这么道貌岸然不可理喻,这么专横暴戾一意孤行的人。要不是为了他的孩子们,这种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应该感谢他那位漂亮的女儿朱利娅,多亏她,耶茨先生才决定仍在他家中再逗留几天。 晚上表面看是平静的,然而几乎每颗心都在翻腾起伏;托马斯爵士要求他的女儿演奏的音乐,并不能掩盖这种不和谐状态。玛利亚心神不定,十分焦急。克劳福德应该抓紧时机,作出明确的宣布,这对她是极端重要的;即使只是一天的时间,在这件事上毫无进展,她也忍受不了。整个上午她都在盼望他的到来;整个晚上也在这么盼望。拉什沃思先生一早就带着他的重大喜讯回索瑟敦了;她多么希望事情立刻明朗,免得他再跑回这儿。但是牧师府的人却不见踪影——一个也没有露脸;除了格兰特太太给伯特伦夫人写来一张表示祝贺和问候的友好短柬以外,也听不到那里的任何消息。许多许多星期以来,这还是第一天两个家庭完全隔绝。自八月起,他们总是为了这事或那事需要见面,从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是沉闷忧郁的一天;明天虽然不幸的性质有所不同,依然毫无指望。几分钟的兴奋欢乐之后,却是几小时的剧烈痛苦。亨利·克劳福德又出现在公馆中了,他是与格兰特博士一起来的,后者急于要拜访托马斯爵士,向他致敬;他们很早便给领进了早餐室,家中许多人都在那儿。托马斯爵士马上来了,玛利亚怀着喜悦和激动,看到了她所爱的人怎样被介绍给她的父亲。她的心情是难以描摹的,在听到亨利·克劳福德讲话以后,几分钟都不能平静。他便坐在她和汤姆之间,他小声问汤姆,被眼前这件喜事打断之后(一边向托马斯爵士彬彬有礼地瞧了一眼),他们对演剧活动是否有任何恢复的打算,如果有,他可以再来曼斯菲尔德,只要他们通知他,他任何时候都可回来;目前他必须暂时离开,立即前往巴思与他的叔父见面,但是如果《山盟海誓》有恢复的希望,他便认为他已有约在先,任何别的事都不能束缚他,他会让叔父作出绝对保证,他们任何时候需要他,他都可随叫随到。演出不能因他的缺席付之东流。 “不论我在哪里,在巴思、诺福克、伦敦或约克,一接到通知,我会在一小时内从英国的任何地方赶来找你们。” 幸好这时是要汤姆,不是要他的妹妹回答。他可以立刻从容不迫地答道:“我很遗憾你走了;至于我们的演出,那是已经完了,完全结束了(一边含有深意地看了看他的父亲)。布景师昨天已给打发走,到明天恐怕连剧场也无影无踪了。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但去巴思还早,现在你在那儿找不到一个人。” “我的叔父通常都在这时候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也许今天就前往班伯里。” “你在巴思预备用谁的马比赛?”汤姆接着问。在他们讨论这个无关的问题时,玛利亚表现得相当平静,她的自尊心和决心都是不小的,她准备迎接她的命运。 他随即向她转过脸来,把已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语气较为温柔,遗憾的表情较为强烈而已。但是他的表情和语气有什么用?他要走了,即使不是自愿走的,也是自愿离开她的;因为这跟他的叔父什么相干?他要做什么都是他自己规定的——他可以讲必须,但她知道他是自由的。她的手曾给他按在他的胸口!现在这只手和这颗心同样静止了,变冷了!她的精神支持着她,但是她的心在痛苦中呻吟。他的语言和他的行动是矛盾的,但是她不用忍受多久,也不用一直在别人的目光下隐藏混乱的心情;因为一般的礼节马上使他不能再注意她,人们公开声称的这种辞行总是时间极短的。他走了——只是最后一次碰了碰她的手,行了告别的鞠躬礼;也许她还在指望单独会见可能给予她的方便,可是亨利·克劳福德走了——走出屋子了;不到两小时,他便离开了教区,于是他自私的虚荣心在玛利亚和朱利娅心头激起的希望,也宣告破灭了。 他的离开使朱利娅感到欣幸——她已开始讨厌他的存在;现在玛利亚得不到他,她的气也消了,可以不必再考虑其他的报复。她不想暴露遭到遗弃的痛苦心情。亨利·克劳福德走了,她甚至有些怜悯她的姐姐。 这消息带给芬妮的喜悦单纯一些——她是在餐桌上听到的,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其他人谈到它都有些惋惜,他的优点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好评,从埃德蒙过于偏袒的真诚关心,到他母亲几句无关紧要的老生常谈为止。诺里斯太太开始考虑自己的行动,对他与朱利娅的相爱竟然毫无结果感到吃惊;对自己没有着力促成这事,几乎觉得有些内疚;但是她有那么多事需要操心,哪怕她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把她的愿望全部付诸实施。 又过了一两天,耶茨先生也走了。他的离开是托马斯爵士时刻盼望的,他要单独与他的家人在一起,一个哪怕比耶茨先生重要十倍的陌生人的存在,也是多余的,何况这么一个既无足轻重又自以为是,既游手好闲又挥霍成性的家伙。这个人本身已十分讨厌,作为汤姆的朋友和朱利娅的爱慕者,更成了他的眼中钉。克劳福德先生的是去是留,托马斯爵士漠不关心,但是他把耶茨先生送到门口,祝他一路顺风的时候,他的口气确实是十分愉快的。耶茨先生终于亲眼看到了曼斯菲尔德全部剧场设备的毁灭,一切演出活动的残余的消失;他临走时,仍对这次排演保持着真诚的信念。托马斯爵士望着他离开公馆,但愿再也不要看到与这次演出计划有关的这个最大的坏家伙,再也没有什么会使他联想起这件不愉快的往事。 诺里斯太太为了免得引起他的不快,偷偷拿走了一件物品,这就是她主持制作的那块幕布,它是她心血和才智的结晶,现在随着她转移到了她的小屋,那里正特别需要这么一块绿粗呢。 第二十一章 托马斯爵士的归来,使全家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不再受《山盟海誓》的影响。在他的统治下,曼斯菲尔德成了另一个天地。这里的一些人员给打发走了,不少人的精神变得消沉了;与过去相比,一切都显得单调而灰暗,沉默寡言的家庭聚会也不能带来多少生机。与牧师府的来往已濒于断绝。托马斯爵士减少了与亲友的一般应酬,在这个时候,尤其不想建立任何新的联系,只有一个方面是例外,那就是与拉什沃思家的来往,他们成了唯一符合他要求的家族圈中新增加的人物。 父亲的这种情绪,埃德蒙并不觉得奇怪,除了与格兰特家的隔绝,也没有任何事使他耿耿于怀。“但他们是有权利得到重视的,”他对芬妮说。“他们似乎已与我们打成一片,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我希望我的父亲能意识到这点,理解在他外出期间,他们对我的母亲和姐妹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很担心,他们可能已感到自己遭到了轻视。但事实上,我的父亲几乎不认识他们。他离开英国时,他们来这儿还不满一年。如果他与他们熟悉一些,他会合理地评价与他们的交往,因为他们实在正是他喜欢的那种人。在自己人中间,我们有时显得缺乏生气;我的两个妹妹没精打采,汤姆也总是很不自在。格兰特博士夫妇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活跃一些,使我们的夜晚过得愉快一些,甚至对我的父亲也有好处。” “你这么想吗?”芬妮说。“据我看,我的姨父不喜欢任何外人的介入。我想,他重视的便是你所说的安静,他最需要的只是维护家庭圈子的和谐统一。在我看来,我们并不比过去严肃一些;我是指姨父到国外去以前。凭我的记忆,我们一向就是这么生活的。在他面前,笑声从来不多;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我想至多只是他离家造成的影响还余波未平而已。大家显得有些惊魂不定。但我不记得,我们从前有哪一晚是过得轻松快活的,除了我的姨父上伦敦去的时候。我觉得,凡是年轻人所敬重的老人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自在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芬妮,”他想了一会儿后答道。“我想应该说,我们的晚上恢复了从前的面貌,不是取得了新的性质。新应该表现在活跃上。——然而,想不到不多几个星期的经历会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我几乎觉得,好像我们以前从没这么生活过。” “也许我不像别人那么喜欢说笑,”芬妮说,“我并不觉得这些晚上太长。我爱听姨父讲西印度的事,我可以接连听一个小时也不觉得厌倦。对我说来,它比其他故事更有趣——不过我想我大概与其他人不同。”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他笑了笑)难道你要我告诉你,你与别人的不同只在于你比较明智和谨慎吗?但是我从没夸奖过你或任何人,芬妮,是吗?如果你要听赞美的话,可以去找我的父亲。他会使你满意的。问问你的姨父对你的印象,你便会听到相当多的赞美。虽然那主要是就你的外表讲的,这你只得容忍,但可以相信,他迟早会看到你美好的心灵的。” 这些话对芬妮是这么新鲜,使她只觉得惶惑不安,无法回答。 “总之一句话,你的姨父认为你非常漂亮,亲爱的芬妮。除了我,任何人都会对这点大肆渲染;除了你,任何人都会为以前没有人说自己漂亮而感到不满;但事实是,你的姨父直到现在才发现你漂亮——是的,现在。你的肤色已大有改进!你的面容也变得这么秀丽!还有你的身材……不,芬妮,不要不好意思,他只是一个姨父,如果你受不了一个姨父的夸奖,那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必须老练一些,相信你是值得让人看的。你必须尽量不怕长成一个漂亮的少女。” “哦!不要这么讲,”芬妮喊道,为一些他所不了解的感情在苦恼。不过看到她这么苦恼,他不再谈这事,只是用更严肃的态度这么说道:“你的姨父对你很满意,愿意在各方面帮助你;我只希望你多与他谈谈。你在晚上的聚会中是一个过于沉默的人。” “但我与他的谈话已比过去多了。我相信是这样。昨天晚上你没听到我问他奴隶买卖的事吗?” “听到了,我是希望除了这问题,你还问他些别的。你的姨父是欢迎你还问他些什么的。”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当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表姐们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仿佛对这问题一点不感兴趣,我不想再……我认为那会显得我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爱听他的见闻,只是为了表现自己,贬低她们,但我知道,他希望引起兴趣的还是他的女儿们。” “前几天克劳福德小姐讲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她说,你似乎总是怕人家注意你,称赞你,正如其他女人怕人家不注意她们一样。我们在牧师府谈到过你,这些便是她的话。她的目光是很敏锐的。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她更能识别人的性格——对一个少女而言,这是很了不起的!她对你的了解,无疑超过了大多数早已熟悉你的人;关于其他一些人,我从她偶然吐露的片言只语,无意之间脱口而出的一些话中发觉,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她能对许多人作出精确的说明。我真想知道她对我父亲的看法!她一定会赞美他的堂堂仪表,他的绅士风度,他威严而坚定的性格,但是也许由于接触不多,他的不苟言笑会遭到她的否定。要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一些,我可以肯定,他们会彼此喜欢的。她的活泼会得到他的赞赏,她也有才识评价他的能力。我希望他们能经常接触!但愿她不致认为他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她一定明白,你们其他的人也都非常关心她,”芬妮说,轻轻叹了口气,“不致产生这种顾虑。托马斯爵士开始时只想与家人在一起,这是很自然的,她对这点不会有异议。我敢说不用多久,我们又会像从前那样聚集在一起,只是季节有所不同而已。” “从她出生到现在,这是她在乡村度过的第一个十月。我并不认为滕布里奇或切尔特南是乡村。十一月是更严重的一月,我看得出,格兰特太太非常焦急,怕冬天一来,她会觉得曼斯菲尔德太沉闷。” 芬妮有不少话要讲,但觉得还是不讲比较妥当,免得暴露任何不太合适的情绪,因此不再触及克劳福德小姐的智慧,她的才气和气质,她的骄傲和朋友等等。克劳福德小姐对她的友好评价,至少应该得到感谢和宽容,于是她开始谈别的事了。 “我想,明天姨父会上索瑟敦吃饭,你和伯特伦先生也一样。我们留在家中没几个人了。我希望姨父能依旧赏识拉什沃思先生。” “那是不可能的,芬妮。明天的拜访以后,他对他的喜爱一定会减少,因为我们有五个小时在一起呢。我担心这一天的愚蠢会面,即使不致引起严重得多的灾祸,至少会给托马斯爵士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他不可能老是受骗。我为他们所有的人感到难过,恨不得拉什沃思和玛利亚根本没有认识。” 在这方面,确实,失望正在逼近托马斯爵士。他对拉什沃思先生的全部良好愿望,拉什沃思先生对他的全部恭敬顺从,都不能阻止他不久便发现了一部分真实情况: 拉什沃思先生是个低能的年轻人,对实际和书本都一窍不通,见解大多不切实际,而且缺乏自知之明。 他所期望的女婿大不相同;为了玛利亚,他开始感到这事的严重,于是试图了解她的感情。稍加观察后,他不能不看到,冷漠便是他们之间可能有的最好状态。她对拉什沃思先生的态度是不关心和无所谓。她不喜欢,也不能喜欢他。托马斯爵士决定与她认真地谈谈。不论这门亲事多么有利,不论定亲的日子已经很长,已经公开,也不能牺牲她的幸福。也许拉什沃思先生是在认识不久的情况下被接受的,逐步了解后,她便反悔了。 托马斯爵士与她作了严肃而亲切的谈话,讲了他的忧虑,希望了解她的心愿,要求她开诚布公地说明一切,并向她保证,只要她对这门亲事的前途感到担忧,它便得彻底推翻,不论这会带来多少麻烦,他都在所不计。他可以尽力让她摆脱烦恼。玛利亚听了这些话,思想上有所触动,但只是一会儿工夫;她父亲讲完后,她立刻作出了回答,态度坚定,毫无踌躇的样子。她对他的亲切关怀和仁慈表示感谢,但是如果他认为她在婚事上有丝毫毁约的要求,或者在缔结婚约后,她的看法或心愿发生了任何变化,这却完全错了。她十分敬重拉什沃思先生的人品和性格,毫不怀疑她与他在一起会得到幸福。 托马斯爵士满意了,也许还太高兴了,不想再追根究底,像他在处理其他问题时那样。解除这门婚约是他不能不感到痛心的,他的理由是这样: 拉什沃思先生还年轻,可以学习,在良好的社会交往中他可以,也必然可以增长见识;如果玛利亚现在这么坚信不疑,认为与他在一起可以得到幸福,那么这一定是不带偏见的,不是出于爱情的盲目性,她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她的感情可能并不强烈,他也从没认为这样;但是她的美满生活不会因此有所削弱;如果她对她的丈夫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领袖人物可以不予计较,那么他的其他方面无疑是会得到她的欢心的。一个性格稳重的年轻女子不是为爱情而结婚,总会更加依恋自己的娘家,因此索瑟敦与曼斯菲尔德近在咫尺,自然具有最大的吸引力,这十之八九会成为最可爱、最纯洁的欢乐取之不尽的源泉。这些或与此类似的推理便是托马斯爵士的想法,他为此感到高兴,这使他可以避免决裂带来的各种麻烦和不幸,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们的惊异、议论和指责;他庆幸保全了这门可以提高他的声望和势力的亲事,想到他的女儿在这件事上能如此顾全大局,更是万分欣慰。 她对这次谈话的结果,也像他一样满意。她觉得她的心情轻松愉快,因为她的命运确定了,再无反复的余地;她重又保证了她与索瑟敦的结合;她打破了克劳福德的希望,他再也不能战胜她,控制她的行动,摧毁她的前途;分手时她感到自豪而坚决,只是决定今后对拉什沃思先生得更加谨慎一些,免得再引起父亲的怀疑。 在亨利·克劳福德离开曼斯菲尔德后最初的三四天内,在玛利亚的情绪还没完全平静,对他的希望还没完全消失,还没下定决心对他的情敌无条件忍受以前,如果托马斯爵士向他的女儿提出问题,那么她的答复可能截然不同;但是在三四天以后,当她看不到他回来,收不到他的信,听不到他的消息,见不到他心肠软化的任何迹象,失去了对他因分离而重新燃起热情的任何希望以后,她的心完全变冷了,她只能在高傲和仇恨中寻找寄托。 亨利·克劳福德摧毁了她的幸福,但是不能让他知道这点;不能让他也摧毁她的荣誉,她的体面,她的未来。不能让他认为她正躲在曼斯菲尔德伤心憔悴,为了他抛弃了索瑟敦和伦敦,抛弃了独立和光辉的生活。其实这时她比任何时候更需要独立,更深切地感到在曼斯菲尔德缺乏自由。父亲强加给她的束缚,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他外出期间形成的自由气氛已变得绝对必要了。她必须尽快离开他,离开曼斯菲尔德,在财富和荣誉中,在热闹的社交生活中为受伤的心灵觅取安慰。她的决心下定了,不再改变了。 对这种情绪,任何延误,哪怕是忙碌的准备造成的延误,也是不能原谅的,拉什沃思先生几乎像她一样,对结婚迫不及待。她已完成了所有重要的心理准备;她是怀着对家庭、限制和安静的厌恶,怀着情场失意的悲痛,怀着对所嫁的人的蔑视,准备结婚的。其余都可以暂缓,新的马车和家具不妨等春天到了伦敦,她能充分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时候再置备。 对这点双方家长也一致表示同意,大家很快看到,只需短短几周,便可完成婚前的一切安排。 拉什沃思太太已决定不问家事,安度晚年,让位给亲爱的儿子选择的幸运夫人;十一月一到,她马上带着她的使女,她的听差,她的马车,摆开名副其实的老夫人的排场,前往巴思,要在那里夸耀索瑟敦的惊人美景,她举办晚会,尽情享受,像从前一样在热闹的牌桌上消磨光阴。到这个月的中旬,婚礼便举行了,它给索瑟敦带来了一位新的女主人。 这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婚礼。新娘穿着豪华的礼服,两位女傧相略差一些;她的父亲把她交给了新郎;她的母亲手里拿着嗅盐,以防昏倒;她的姨妈竭力想哭;仪式由格兰特博士主持,他的声调庄严动人。在邻里间的议论中,一切无可挑剔,除了载着新郎新娘和朱利娅从教堂门口前往索瑟敦的马车,仍是拉什沃思先生用了一年的那辆马车以外,这天其他方面的礼节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检查。 喜事办过了,人也走了。托马斯爵士像焦急的父亲必然感到的那样,心中非常激动,他的夫人也曾经这样为自己担心过,但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诺里斯太太非常高兴,在这天的活动中她也尽了自己的责任,晚上又留在庄园上安慰妹妹,并且为了遥祝拉什沃思先生夫妇健康,多喝了一两杯酒,始终显得兴高采烈,因为她玉成了这门亲事,一手操办了一切;从她充满信心的喜悦看,谁也不会认为她一生中听到过夫妻不和的事,或者怀疑她对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外甥女的心情一无所知。 这对年轻人的计划,是在几天以后前往布赖顿[1],在那里居住几个星期。每个游乐场所对玛利亚都是新鲜的,冬天的布赖顿几乎与夏季一样快活。当一切娱乐活动的新奇感消失之后,便是到伦敦这个更广阔的天地中去遨游的时候了。 朱利娅是与他们一起前往布赖顿的。自从姐妹俩的仇恨平息之后,她们又逐渐恢复了从前的友好关系,至少这时已成了彼此不能缺少的朋友。除了拉什沃思先生,他的夫人需要另一位伴侣,这是十分自然的,而朱利娅爱好新奇和玩乐的心情,与玛利亚如出一辙,尽管她也许没有经历那么多的斗争才得到它们,但她能安于从属的地位。 她们的离开在曼斯菲尔德造成了另一重大变化,这个缺口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填补。家庭圈子大大缩小了;尽管两位伯特伦小姐近来对它的欢乐贡献极小,她们仍不可能不被大家想念。甚至她们的母亲也像失去了什么,那位心地温柔的表妹如何惦记她们,更是可想而知,她在各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回忆着她们,怀着深厚的遗憾心情为她们伤心,尽管她们没有做多少值得她如此怀念的事。 [1] 英国南方的海滨游乐胜地。 第二十二章 表姐们离开以后,芬妮的重要性增加了。按照当时的情况,她成了客厅内的唯一少女;以前她在家庭中那个有趣的场所里,只是卑贱的第三人,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占有者,大家对她理所当然地比以前重视得多了,想到得多了,关心得多了;哪怕没有人需要她的帮助,“芬妮在哪儿?”也成了随时可以听到的询问。 不仅她在家中的地位提高了,在牧师府也一样。自从诺里斯先生去世后,她一年难得到那里去两次,现在却成了备受欢迎的客人;在阴沉潮湿的十一月,更会得到玛丽·克劳福德的热情接待。她在那里的访问起先是偶然的,接着便成了应邀前往。格兰特太太实际是希望她妹妹的生活有些变化,但她却用最自欺欺人的思维方式让自己相信,她现在用最友好的态度接待芬妮,要求她经常去玩,是为了使她得到增长见识的最好机会。 一天,诺里斯姨妈派芬妮到村里办事,在靠近牧师府的路上遇上了大雨,她在一棵还没落尽枝叶的栎树下避雨,给牧师府的人从窗口望见了,便不顾她的再三推辞,要她进屋。她谢绝了一位彬彬有礼的仆人的劝说,但是当格兰特博士亲自拿了伞来请她时,她就无法推托,只得羞羞答答地尽快走进了屋子。当时可怜的克劳福德小姐正望着伤心的秋雨发呆,唉声叹气的,心情十分沉闷,那场大雨葬送了她那天上午的整个锻炼计划,而且看来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除了自己的家人,已见不到任何朋友;就在这时,前门口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闹声,接着普莱斯小姐湿淋淋地出现在前厅中,这自然使她喜出望外。农村下雨天的意外邂逅,其价值是难以估计的。克劳福德小姐一下子又变得活跃了,她为自己能帮助芬妮十分起劲,发现她浑身湿漉漉的,比她最初预料的严重,立刻拿了干衣服给她换;芬妮不得不在这种好意面前屈服,接受主妇和使女们的帮助和伺候,下楼以后,也不得不在他们的客厅中逗留一个小时,等待雨停。就这样,克劳福德小姐感谢上帝,又让她获得了一些新鲜的印象和观感,这至少可以使她的精神维持到更衣用膳的时间。 姐妹俩对芬妮关怀备至,有说有笑,要是芬妮确信自己对她们毫无妨碍,并且预见到天气在一小时后必然转晴,不用麻烦格兰特博士的马车送她回家,那么她确实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那里,不用发愁。至于她在这种天气出门,是否会在家中引起惊慌,她并无顾虑,因为这事只有两位姨妈知道,她们根本不会担心,诺里斯姨妈只会猜想她可能在哪一家农舍避雨,伯特伦姨母也只是坚决相信,她会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 天开始明亮一些了,芬妮发现了屋里的竖琴,提出了几个有关它的问题,这使她只得承认,她非常想听听它的声音,还供认了一件几乎难以相信的事: 从它运抵曼斯菲尔德以来,她还从未听过她演奏。在芬妮本人看来,这是非常简单和自然的,这乐器运到后,她几乎从未到过牧师府,也没有理由要上那儿;但是克劳福德小姐想起了在这件事上早已表达过的愿望,对自己的疏忽很抱歉,于是立即怀着愉快的心情问道:“要我现在为你演奏吗?……你爱听什么?” 她按照要求演奏了乐曲,庆幸自己有了一个新的知音;这个人听得这么神往,对她的演奏充满惊奇,又显然并不缺乏欣赏能力。最后,芬妮的眼睛转向窗口,似乎表示天气已经好转,她该走了。 “再等一刻钟,才知道究竟怎样,”克劳福德小姐说。“不要雨刚停便走,那些云还不是好兆头。” “但是它们正在飘走,”芬妮说。“我一直在观察它们。风雨是从南边来的。” “不论来自南边或北边,我看这是不祥的乌云;只要还有下雨的可能,你便不能走。而且我还得为你演奏点什么——这是一支美妙的曲子,也是你的表兄埃德蒙最爱听的。你必须留下来,听听你表兄心爱的曲子。” 芬妮觉得她应该听;尽管不是那句话才使她想起埃德蒙,但那句话特别勾起了她对他的回忆,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他坐在这间屋子里,也许就在她现在坐的地方,始终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支心爱的曲子,这支在她看来演奏得这么美妙、这么动人的曲子;虽然她自己也很喜欢它,而且乐于喜爱他所喜爱的一切,在一曲终了的时候,她却变得心情烦躁,急于离开了。由于这点已很明显,她们只得放她走,但要求她今后常来玩,出外散步时只要可能便来找她们一起去,或者来听竖琴演奏,态度那么亲切,使她觉得这是必须照办的,只要家中没人反对。 这便是她们的亲密关系的来源,它发生在两位伯特伦小姐离开后的最初两周内,主要是由于克劳福德小姐需要一些新的乐趣,尽管芬妮很少意识到这点。芬妮每隔两三天便要去看她,这似乎成了一种癖好,不去便不安心,然而她并不爱她,从没觉得自己喜欢她,也从没认为她在没有别人可找的现在找她聊天,是对她的恩惠;她不能从她的谈话中得到多大乐趣,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偶然的消遣,那往往是以牺牲她的理性判断作代价的,就像人们拿她希望尊重的人或事开玩笑时那样。然而她还是时常去,与她一起在格兰特太太的灌木林中闲逛两三个小时,好在这是一年中不常有的温和天气。有时她们还不顾风寒,在如今已很少遮蔽的长凳上坐下,也许要一直坐到正当芬妮为如此漫长的秋季的美好景色发出轻微的叹息时,一阵突然吹来的冷风把最后一些黄叶撒在她们身上后,才被迫一跃而起,为暖和身子行走几步。 一天她们这么坐在一起时,芬妮望望周围,说道:“这很美,非常美。我每次走进这片灌木林,都会对它的成长和美丽获得新的印象。三年前,这里还只是参差不齐的树篱,长在田野较高的一边,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对它抱什么希望,现在它却变成了一条人行道,很难说它是作为道路还是作为风景更有价值;也许再过三年,我们就会忘记——几乎忘记它以前是什么样子了。时间的作用和人心的变化多么惊人,多么变幻莫测!”她随着后面的思路,又立即补充道:“如果我们天性中的任何一种能力,可以说是比其他更惊人的,我想这便是记忆。记忆的力量和无能,它的不平衡性,似乎比我们智力活动的任何其他方面更难以理解。它有时这么强有力,这么管用,这么听话;另一些时候又这么糊涂,这么软弱;还有一些时候却这么不听话,这么无法控制!确实,从各方面看人都是个奇迹,但是回忆和遗忘的力量,似乎特别难以找到说明。” 克劳福德小姐对这些话无动于衷,漠不关心,没有回答什么。芬妮觉察到这点,便把思想拉回了她认为能引起兴趣的话题上。 “也许我的称赞听上去有些离题,但是格兰特太太在这方面表现的高雅情趣,确实令我钦佩。人行道的布局这么宁静单纯!没有过多的要求!” “是的,”克劳福德小姐满不在乎地答道,“它与这类地方很相称。这里的人不需要宽广——我们私下谈谈,在我来到曼斯菲尔德以前,我从没想到,一个乡村牧师会对灌木林之类的东西发生兴趣。” “看到这些常绿树这么茂盛,我非常高兴!”芬妮回答道。“我姨父的园丁总是说,这里的土壤比他家乡的好,从月桂树和各种常绿树的长势看,的确这样。常年绿油油的!多么美,多么可爱,多么惊人!我们想到这点,会对大自然的丰富多彩多么惊异!在有些国家中,我们知道,到处都是落叶树木,但我们的惊奇并不因而减少;同样的土壤,同样的阳光,它们培育的植物,在基本的生存法则方面却是千差万别的。你会认为这是我的狂想曲;但是每当我走到户外,尤其是我坐在户外的时候,我总会萌发这种诧异的感觉。我们的眼睛注视着自然界最普通的产物时,往往能为漫无边际的幻想找到养料。” “老实说,”克劳福德小姐答道,“我只觉得,我有些像著名的首领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一样[1];我要宣称,在这片灌木林中,我发现的最大奇迹,便是看到我竟然出现在它中间。如果一年以前有人告诉我,这地方将成为我的家,我的生命将一月又一月地消耗在这里,我一定不相信!可如今我已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五个月!而且还是我一生中最安静的五个月。” “我相信,对你来说是太安静了。” “从理论上说,我也会觉得这样,但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明亮了,“总的看来,我从没有过过比这更愉快的夏季。然而,”她带着沉思的神色,压低了嗓音又道,“很难说,这会产生什么后果。” 芬妮的心跳加快了,她觉得很不平静,无法再深入推测或追究什么了。但是克劳福德小姐马上又兴致勃勃地讲了下去: “我发觉我对乡村生活已适应多了,它并不像我原先设想的那么枯燥。我甚至想,哪怕再在乡下住上半年也无所谓,在某些情况下还会非常愉快。一幢中等大小的漂亮住宅,与亲友来往又十分方便,可以不断与他们聚会;不仅博得附近上层社会的尊敬,在当地生活中发挥的领导作用,也许甚至会超过那些更富裕的人家;除了与这些人友好相处,不时进行些娱乐活动以外,便是与你最亲爱的人促膝谈心。在这样一幅图画中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是吗,普莱斯小姐?拉什沃思先生的那位新夫人,如果建立这样一个家庭,那是谁也不应该妒忌的。”芬妮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插了一句:“妒忌拉什沃思太太!”“算了,算了,我们对拉什沃思太太过于严厉是不应该的,我相信她还会带给我们许多欢乐,许多丰富多彩的时光。也许明年,我们大家又会再欢聚在索瑟敦。伯特伦小姐缔结的这门亲事是大家的幸福,因为拉什沃思先生这位新夫人的最大乐趣,便是家中经常宾朋满座,一再举办当地最盛大的舞会。” 芬妮没有作声;克劳福德小姐沉浸在思索中,过了不多几分钟,蓦地抬起头来喊道:“啊,他在那儿!”但她讲的不是拉什沃思先生,而是埃德蒙,他似乎正跟着格兰特太太朝她们走来。“这是我的姐姐和伯特伦先生。我非常高兴,你的大表哥走了,现在他又可称作伯特伦先生了。埃德蒙·伯特伦先生这称呼太正规,太可怜,太像个小兄弟,我讨厌它。” “我们的感觉多么不同!”芬妮喊道。“在我听来,伯特伦先生这声音多么阴冷,毫无意义,完全缺乏热情或性格。它只是表示这是一位绅士,如此而已。但是埃德蒙这名字显得高尚。它是英勇和荣誉的名字——国王、亲王和骑士的名字,带有骑士精神和强烈感情的气息。” “你认为名字本身有好坏,这看法我同意,埃德蒙勋爵或埃德蒙爵士便很好听;但是得消灭先生这称呼,把它打入冷宫——埃德蒙先生与约翰先生或托马斯先生一样毫无意义。好啦,我们是不是去找他们,免得他们大发议论,说什么这种天气坐在户外有害无益等等?” 埃德蒙遇见她们特别高兴,自从他怀着非常喜悦的心情,听到她们相互增进友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们在一起。他所喜爱的这两个人的友谊的增长,完全符合他的愿望;应该说,从情人的角度看,这是值得称赞的,这表明他绝对没有把芬妮看作这种友谊的唯一得益者,甚至主要得益者。 “好啦,”克劳福德小姐说,“你是不是又要责备我们不够谨慎了?你以为我们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听你发表高见,让你要求我们不再这么做?”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坐在这里,”埃德蒙说,“也许我会提出责备,但是当你们一起做错事时,我大多可以不予理会。” “她们不可能坐得很久,”格兰特太太说道,“因为我上楼取围巾时,从楼梯窗口看到过她们,那时她们还在散步。” “确实,”埃德蒙补充道,“天气这么暖和,你们在这儿坐几分钟,这是算不得不谨慎的。我们的天气不能老是靠日历来判断;有时在十一月我们可以比在五月享有更大的灵活性。” “照我看,”克劳福德小姐大声说,“你们是我遇到过的最令人扫兴、最缺乏同情的那种朋友中的两个!这件事根本不用你们担心。你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感到不舒服,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觉得冷!但我早已明白,伯特伦先生是最不容易说服的一个人,任何小小的举动违背了常情,便会遭到他的非议,使一个女人受不了。我从一开始就对他不抱希望,但是你,格兰特太太,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我想我有权利向你提出抗议。” “不要自以为是,亲爱的玛丽。你要说服我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我有我要操心的事,但那完全在另一方面;如果我能改变天气,我得叫凛冽的东风整天吹在你们身上,但这里有些树木,罗伯特还不想动它们,因为现在夜间这么暖和;要不是这样,天气便会突然改变,严寒便会立刻降临,袭击所有的人(至少罗伯特),我也会失去每一个人。现在更糟的是,厨师刚才告诉我,火鸡肉至多保存到明天,这样我必须等到星期日才能宰它,因为我知道,格兰特博士在星期日劳累了一天以后,特别爱吃它。这都是我得操心的事,以致我觉得天气的变化莫测是最麻烦的。” “这就是在乡村中主持家务的好处!”克劳福德小姐挖苦道。“要是我,我就让暖房管理人和家禽饲养人去操心。” “亲爱的孩子,要是格兰特博士当上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或圣保罗大教堂的主教,那自然,我也愿意像你一样,把一切托付给暖房管理人和家禽饲养人。但是在曼斯菲尔德没有这样的人,你叫我怎么办?” “这么说,除了你已经做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啦!你只能永远受家务的困扰,又永远不发脾气?” “谢谢你的关心;但是不论我们生活在哪里,那些小小的烦恼都是无法避免的,玛丽。等你定居在伦敦以后,我来看你时,我敢说,我会发现你也有你的烦恼,尽管你有暖房管理人和家禽饲养人——也许你的烦恼便来自这些人。他们的不听话和缺乏时间观念,或者过高的工钱和弄虚作假,都会弄得你叫苦连天。” “我要使自己非常富裕,不必把这类事放在心上,不必为它们烦恼。据我所知,获得幸福的灵丹妙药便是大量的收入。它无疑可以保证番樱桃和吐绶鸡的供应。” “你要使自己非常富裕?”埃德蒙问,他的神色在芬妮眼中显得十分严肃。 “当然。你不是吗?我们大家不都一样?” “我不能指望这种我完全无法做主的事。克劳福德小姐可以选择她的富裕的程度。她只要指定一个数目: 一年收入多少千镑,这些钱便会源源而来。我只希望自己不致太穷。” “靠省吃俭用和节约开支,量入为出,减少需要等等维持生活。我了解你——在你这种年纪,既缺乏资产,又没有显要的亲戚,这样的打算是完全合理的。除了维持体面的生活,你还能要求什么?你前面的时间并不多,你的亲族又无能为力,没法为你做什么,他们只能使你面对他们的财富和地位时感到难过。尽一切力量,做一个正直而贫穷的人,这便是你的道路,但是我不想学你,我甚至不会十分尊敬你。我最尊敬的还是正直而富裕的人。” “你对富人和穷人的正直有不同的尊敬程度,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权过问。但我不是希望贫穷。贫穷正是我要坚决抵御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轻视介于贫富两者之间的那种人,那种处于中间状态的人的正直。” “但是我轻视它,如果这种中间状态还可以提高的话。凡是可以提高而满足于微贱地位的人,我必然都会轻视。” “但是怎么才能提高——至少我的正直怎么才能上升为显赫的正直呢?”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它只是引起了那位漂亮小姐的一声长叹;她接着说道:“你应该进入议会,如果在十年以前,你应该进入军队。” “关于后者,现在已经太迟了。至于我要进议会,我相信,那非得等到那里举行一次特别会议,讨论缺乏生计的小儿子的代表权以后,才有可能实现。不,克劳福德小姐,”他用较严肃的声调又道,“为了出人头地,我明知没有任何机会——绝对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成功——却要强求,这是很痛苦的,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讲话时流露的心情,以及克劳福德小姐带着笑容回答时表现的心情,对在一旁观察的芬妮来说,都是伤心的养料。她正与别人一起跟在格兰特太太旁边,现在她觉得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她几乎已决定立即回家,只是还不敢马上开口,但就在这时,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大钟打了三下,使她意识到她离开庄园确实太久了,于是刚才还在心中琢磨不定,不知立即告辞是否合适的疑问,马上迎刃而解了。她用坚定的态度向大家告别,这时埃德蒙也开始想起他的母亲正在找她,他到牧师府来的目的便是要带她回家。 芬妮的焦急增加了,她根本不想让埃德蒙送她,她宁可单独回家;但是大家都加快了脚步,陪着她走进了屋子,因为那是必须经过的。格兰特博士在门厅中,他们站下来与他谈话时,她从埃德蒙的神色中发现,他确实想与她一起走。他也说了告辞的话。她除了感谢不能表示什么。分别时,埃德蒙接受了格兰特博士的邀请,明天来与他一起吃羊肉。芬妮几乎还没来得及对这事感到不快,格兰特太太已突然想起,对她说,欢迎她也一起来。这样的正式邀请,在芬妮的一生中还是头一次,她几乎感到意外,有些不好意思;在结结巴巴表示十分感激之后,一边说她“也许无法来了”,一边望着埃德蒙征求他的意见,想得到他的帮助。但埃德蒙对她得到这样一个娱乐的机会很高兴,从她的神色和言语揣测,她只是怕她的姨母不放她来,他觉得这顾虑是多余的,他的母亲一定会克服困难让她前来,因此他公开而坚决地劝她接受邀请。然而芬妮不想冒险,哪怕得到了他的鼓励,也不愿这么大胆,自作主张,于是立刻这么决定: 如果没有相反的通知,格兰特太太可以认为她已接受了邀请。 “你们知道你们会吃到什么吗?”格兰特太太笑道。“一只火鸡,我保证这是一只非常新鲜的火鸡。因为,亲爱的,”她又转身对丈夫说,“厨师坚持火鸡要到明天才杀。” “很好,很好,”格兰特博士喊道,“这样更好。听到家中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真高兴。但是我得说,情况究竟如何,普莱斯小姐和埃德蒙·伯特伦先生还得碰碰他们的运气。我们中间没有人想听菜单。我们所指望的只是一次友好的聚会,不是一次丰盛的宴会。一只火鸡,或者一只鹅,或者一块羊腿,或者你和你的厨师乐意给我们的一切,都是好的。” 表兄妹一起回家了,埃德蒙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次约会,认为这对他刚才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看到的友谊,是特别必要的;但是谈完了这些与它直接有关的话,他便陷入了沉思,不再开口。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走回了家。 [1] 这是伏尔泰在他的名著《路易十四时代》中讲的一个小故事。首领是威尼斯共和国时期(8—18世纪)的最高长官。法国为了炫耀自己的富强,曾把一位首领请去参观凡尔赛宫,有人问他,什么最使他感到惊奇,他当即答道,他最感到惊奇的“是看到我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但是为什么格兰特太太要邀请芬妮?”伯特伦夫人说。“她怎么会想到邀请芬妮?你知道,她从没在那儿吃过饭。我不能没有她,我相信她也不想去。芬妮,你不想去,是吗?” “如果你这么向她提出问题,”埃德蒙喊道,不让他的表妹开口,“芬妮马上会回答不想去;但我相信,亲爱的母亲,她是喜欢去的,我认为她没有理由不喜欢。” “我不明白格兰特太太怎么会邀请她。她从没这么做过。她时常邀请你的两个妹妹,但她从没邀请过芬妮。” “夫人,如果你不能没有我……”芬妮说,用的是自我克制的口气。 “但是我的父亲会整个晚上都在这儿陪伴我的母亲。” “当然,如果这样就好了。” “母亲,你最好听听父亲的意见。” “想得很对。我会问他的,埃德蒙。等他来的时候,我会问他,我能不能放她走。” “你问不问。这是你的事,母亲。但我讲的父亲的意见,是指按照礼貌,是不是应该接受邀请。我想他会认为,格兰特太太是做得对的,芬妮也是对的,因为第一次邀请是应该接受的。”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问他。但是他听到格兰特太太邀请芬妮,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 这件事没有再谈下去,也不必再谈了。最后,托马斯爵士回来了。那个涉及自己明晚生活舒适的问题,一直在伯特伦夫人头脑中占有主导地位;半小时后,他从种植园前往更衣室,路过客厅,顺便进屋看看,正要离开的时候,她立刻喊住了他,说道:“托马斯爵士,请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她的声调一向懒洋洋的,因为她不愿多花力气,提高自己的嗓音,但托马斯爵士已经听到,便走了回来。她开始讲了,芬妮立刻溜出了屋子——在姨父讨论她的问题时,她不想留在屋里,她的神经受不了。她知道自己非常焦急——也许超过了应该的程度,想弄清她去不去的事最后怎么决定;但是如果姨父要再三考虑,又要露出十分严肃的目光,还把这目光投向她,结果还是反对她去,那么她听了就不能不露声色,若无其事。然而她的问题却解决得很顺利。谈话由伯特伦夫人开始,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会使你吃惊的事。格兰特太太邀请芬妮去吃饭!” “哦,”托马斯爵士说,好像还在等着听令他吃惊的事。 “埃德蒙希望她去。但我怎么能没有她呢?” “她会迟些回来,”托马斯爵士说,取出了怀表,“但这对你有什么困难呢?” 埃德蒙觉得必须插几句,补充他母亲叙述中的空白。他谈了整个事件,她只是又讲了一句:“多么奇怪,格兰特太太从来不邀请她。” “但是格兰特太太希望她的妹妹有一位这么和蔼可亲的客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埃德蒙说。 “这是再也自然不过的,”托马斯爵士思忖了一会,说道。“即使没有那位妹妹,据我看,这也是非常自然的。格兰特太太对普莱斯小姐表示的礼貌,也是对伯特伦夫人的外甥女表示的礼貌,这是用不到解释的。我觉得奇怪的倒是她第一次才接到邀请。芬妮做得很对,只是作了有条件的答复。她看来很懂得分寸。但是据我看,她一定是希望去的,因为年轻人都喜欢在一起。我看没有理由不满足她的愿望。” “但是,托马斯爵士,我没有她怎么办?” “我想你可以没有她。” “你知道,我姐姐不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她给我沏茶的。” “也许你姐姐愿意跟我们过这一天,我当然也会在家中。” “很好,那么芬妮可以去,埃德蒙。” 这个好消息很快就传给了她。埃德蒙在回自己屋里时,敲了她的门。 “芬妮,事情已圆满解决,你的姨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只有一个看法,那就是你应该去。” “谢谢你,我太高兴了,”芬妮不假思索地答道。然而当她送走他,关上房门后,她不能不感到:“我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很清楚,我在那儿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只能使我痛苦。” 然而尽管确信这点,她还是很高兴。这种邀请在别人眼中可能很平常,在她却是新鲜而重要的;除了在索瑟敦的那天,她几乎从不在外吃饭。虽然距离只有半英里,那儿也只有三个人,但是这是外出用膳,为此而作的各种小小准备仍是饶有兴趣的。她没有得到那些应该理解她的心情、指导她的趣味的人的任何帮助或关心;因为伯特伦夫人从来想不到自己对别人应尽的义务,诺里斯太太第二天在托马斯爵士的一早到访和邀请后来到庄园时,心情便很不舒畅,仿佛她此行的目的只是要在今天和未来,尽量让她的外甥女扫兴。 “告诉你,芬妮,大家对你这么关心和体谅,这是你的造化!你应该大大地感谢格兰特太太想到了你,感谢你的姨母放你去,你应该认识到这是一种特殊照顾;我希望你明白,你不是真的有权参加这种聚会,或者出外吃饭,因此不要指望今后还有这种机会。你更不要以为,这种邀请是对你表示的特殊敬意,敬意是给予你的姨父姨母和我的。格兰特太太认为对你另眼相看,是对我们应有的礼貌,要不然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你完全可以相信,要是你的表姐朱利娅在家,这就根本轮不到你。” 这样,格兰特太太的一番好意,便给诺里斯太太那些独到的见解一笔勾销了,以致芬妮发现这位姨妈似乎希望她讲点什么时,只得说她非常感谢伯特伦姨母的照顾,一定把姨母晚上的活计安排妥当,免得她到时候有困难。 “你放心,你的姨母没有你也可以做得好好的,要不就不会放你去了。我在这儿呢,你姨母的事完全不必你操心。我希望你度过愉快的一天,玩得高高兴兴的。但我必须指出,你们是五个人一起吃饭,在一切数字中,五是最别扭的一个数字,我不能不觉得奇怪,格兰特太太这么一个细心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点!何况他们那张餐桌大得出奇,简直把一间屋子都挤满了!我搬走的时候,博士应该像任何有头脑的人一样,把我的桌子留下,不是用他那张大得荒谬的新桌子,这张桌子实在太大了,比这儿的餐桌还大——要是那样,情况就会好得多,他受到的尊敬也会大得多!因为不守本分、越出规矩的人,是从来得不到尊敬的。你要记住这点,芬妮。五个人,只有五个人围在那么大一张桌子旁边!不过,我敢说,你们会有足够十个人享用的饮食。” 诺里斯太太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有些人缺乏自知之明,做起事来不符合他们的身份,总想表现得比实际更了不起,这使我想到得提醒你一下,芬妮,现在你是独自到别人家中去,没有我们在一起;我要求你,叮嘱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讲起话来自以为是,仿佛你与两个表姐,与拉什沃思夫人和朱利娅,有同样的身份。那绝对不成,相信我。记住,不论你在哪里,你总是最小的,最低的。尽管克劳福德小姐在牧师府可以说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你可不能学她的样。至于夜里什么时候走,待多久,一切都得听埃德蒙的。让他决定一切。” “是,姨妈,我不会自作主张。” “如果下雨——我看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一辈子还没见过比这更阴沉的天色——你只能尽量想办法自己解决,不要指望派马车来接你。我今夜当然不会回家,因此不是我要用车子。你必须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准备,带好雨具等等。” 她的外甥女觉得这些话十分有理。她对舒适的要求,甚至不比诺里斯太太高;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爵士推开门,一看见她便说道:“芬妮,你什么时候要用马车?”这使她十分惊异,以致一时说不出话。 “我的托马斯爵士!”诺里斯太太喊道,气得涨红了脸,“芬妮可以步行。” “步行!”托马斯爵士重复了一遍,口气这么庄严,显得一点儿不容反驳,接着便走进了屋子,“我的外甥女步行去参加宴会,又是在一年中的这种季节!四点二十分行不行?” “可以,姨父,”芬妮回答,口气那么谦卑,几乎像对诺里斯太太犯了罪一般;为了不致显得像胜利者那样留在屋里,她跟在姨父后面走出了屋子,只是比他稍后一步,听到了愤愤不平的几句话:“完全没有必要!仁慈得太过分了!但是埃德蒙也得去,确实,那是为了埃德蒙的缘故。星期四晚上我便发现他嗓门哑了。” 但是这不能影响芬妮。她觉得马车是为她,而且专为她准备的。姨父这么为她着想,又正好紧接在姨妈的训斥之后,这使她在留下一人时,淌下了感激的眼泪。 马车提早一分钟到达,过一会儿那位先生也来了;至于那位小姐,由于她诚惶诚恐,怕误了时间,早已在客厅中恭候了几分钟。托马斯爵士看着他们按时离开,完全符合他平时严守时间的习惯。 “现在我必须瞧着你,芬妮,”埃德蒙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像一个慈爱的哥哥那样,“告诉你我多么喜欢你了。我凭这亮光也看得出,你确实长得很漂亮。你穿的是什么?” “这是蒙姨父关心,在表姐结婚时送给我的新衣服。我希望它不致太好;但我想我应该尽快穿它,要不,在这个冬季我怕没有机会再穿了。你不会认为我穿得太华丽吧?” “一个女人穿一身洁白的衣服,是从来不会显得太华丽的。不,我看它一点也不华丽,一切都恰到好处。你这件外衣很漂亮。我喜欢这些闪光的斑点。克劳福德小姐不是有件外衣也跟这差不多吗?” 来到牧师府时,车子从马厩和马车房旁边经过。 “嗨,太好了!”埃德蒙喊道,“这里有客人呢,这是一辆马车!除了我们,他们还请了什么人?”为了看得仔细些,他放下了旁边的车窗。“我敢打赌,这是克劳福德的车子,克劳福德的旅行马车!那边他的两个仆人正把车子推进老地方呢。他一定在这里。真没想到,芬妮,我很高兴能见到他。” 芬妮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表示她的感觉正好相反;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会看到她,她更觉得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地完成了进入客厅的可怕礼节。 真的,克劳福德先生在客厅中;他刚到不久,正好参加这次宴会;另外三个人站在他周围,他们露出了笑容和快乐的神色,说明他的突然到来多么受到欢迎——他决定离开巴思,到这儿来住几天。他和埃德蒙的见面,也显得十分融洽,除了芬妮,这种欢乐是普遍的;哪怕对她说来,他的在场也有些好处,因为每增加一人,她便多一点沉思默想的机会,免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引人注目。她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这点,因为尽管她只得不顾诺里斯姨妈的教导,按照自己的礼节观念,接受她作为唯一女宾所得到的各种小小礼遇,但她发现大家坐在餐桌边谈笑风生的时候,并非一定要她参加——在兄妹两人之间关于巴思有说不完的话,两个年轻人提起打猎也谈兴不小,格兰特博士和克劳福德先生又滔滔不绝地谈论政治,克劳福德先生和格兰特太太更是无所不谈,话不绝口,以致给她提供了最美好的前景,可以独自坐着,只听不讲,在静默中度过这些愉快的时刻。然而对那位刚到的先生,她说不出一句称赞的话,对他打算在曼斯菲尔德多逗留些日子的计划,也不表示一点兴趣;尽管格兰特博士竭力怂恿他把猎犬从诺福克运来,埃德蒙也从旁劝说,姐妹俩更是热情挽留,以致这计划立即占有了他的头脑,但是他似乎还要听听她的意见才能决定。这是用询问气候的方式进行的,他问她,照她看,晴朗的天气可能还会持续多久,但是她的回答又简短,又冷淡,只是出于礼貌不得不讲而已。她不可能希望他留下,似乎还宁可他不要问她。 看到他,两位不在的表姐,尤其是玛利亚,立刻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可是他却没有留下一点歉疚的回忆影响他的精神。现在他又来到发生过那一切的地方,尽管两位伯特伦小姐已经不在,他显然仍想在这儿居住和取乐,仿佛他所知道的曼斯菲尔德历来便是这样。她只听到他泛泛地提到过她们一次;直到他们重又聚集在客厅中以后,埃德蒙与格兰特博士似乎全神贯注,单独在讨论一些事务,格兰特太太独自坐在茶桌边,这时他才和他的妹妹较详细地问了一些她们的近况。他露出含有深意的笑容——这使芬妮非常讨厌他——说道:“就这样!据我所知,如今拉什沃思和他的漂亮新娘是在布赖顿;他这个幸运儿!” “是的,他们在那儿大约已两周了,普莱斯小姐,是吗?朱利娅与他们在一起。” “而且,我猜想,耶茨先生便在不远的地方。” “耶茨先生!哦!我们没有听到耶茨先生的消息。我想,寄往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信是不大会提到他的,你说是吗,普莱斯小姐?我的朋友朱利娅知道得很清楚,不会用耶茨先生去打扰她的父亲。” “可怜的拉什沃思和他那四十二段台词!”克劳福德继续道。“谁也不会忘记这事。可怜的家伙!他的样子仿佛还在我的眼前——拼命地背,还是失望。现在好了,我想我不会猜错,他那位可爱的玛利亚再也不会要他背这四十二段台词了。”接着他的语气暂时变得严肃了些,“对他说来,她太好了——好得太多了。”然后他又用一种显得情意绵绵的声调,对芬妮说道:“你是拉什沃思先生最好的朋友。你的亲切和耐心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你那么任劳任怨,不怕麻烦,竭力想让他记住他的角色——竭力想把大自然没有赋予他的头脑赋予他,从你丰富的思维能力中分一些给他!他不明事理,不能充分评价你的好意,可是我敢说,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点。” 芬妮涨红了脸,没说什么。 “那真像一场梦,一场美好的梦!”他考虑了一会儿后,又用感伤的口气说道。“我会永远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回想我们的演出活动。它那么有趣,那么生气蓬勃,充满活力。每个人都能感到这点。我们全都那么起劲。大家有工作做,有希望,有需要操心的事,一天中每个小时都忙忙碌碌。总会碰到一些小挫折,小疑问,一些需要克服的小麻烦。我从没这么快活过。” 芬妮默不作声,怀着愤怒对自己说:“从没这么快活过!——一边在干你明知不对的事,一边还从没这么快活过!一边在干不光彩的、不正当的勾当,一边还从没这么快活过!唉!这是一颗多么腐朽的心!” “我们很不幸,普莱斯小姐,”他继续道,压低了嗓音,免得给埃德蒙听到,但对她的心情一点也没理会,“毫无疑问,我们非常不幸。再有一个星期,只要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就够了。我想要是我们可以支配环境——要是曼斯菲尔德庄园握有一两个星期主宰风雨的权力,可以左右气象变化,情况就会完全不同。这不是说我们要掀起风暴,威胁他的安全,只是可以刮起一股强劲的逆风,或者让风静止。我想,普莱斯小姐,我们完全可以指望,大西洋在那个季节出现一星期的无风天气。” 他似乎决心要等她回答,但芬妮别转了头,用比平时更坚定的口气说道:“就我而言,我并不希望他迟一天回来。我的姨父到家后对那件事是彻底反对的,照我看,一切已经走得太远了。” 以前她还从没一次对他讲过这么多话,也从没对任何人这么生气过;她讲完后,为自己的大胆全身战栗,涨红了脸。他有些纳罕,但对她的话考虑了一会儿以后,仿佛坦率地承认自己错了,用较为平静和严肃的口气答道:“我相信你是对的。那么做虽然快活,但不够谨慎。我们闹得太过分了。”然后他换了一个话题,想引起她的兴趣,但她的回答这么小心,这么勉强,使他无法再往下谈。 克劳福德小姐一再用眼瞟格兰特博士和埃德蒙,现在开口说道:“这两位先生一定在讨论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全世界最有趣的事便是怎么赚钱,”她的哥哥答道,“怎么使自己的收入越来越多。格兰特博士是在给伯特伦上课,让他对即将步入的生活有所准备。我发现,再过几个星期他便要正式担任牧师了。他们在饭桌上就在谈论这事。听到伯特伦有一个幸运的未来,我很高兴。他可以有丰厚的收入,足够买鸡鸭鱼肉,却不必多花力气。我估计,他一年至少可以有七百镑以上。七百镑一年,这对一个小儿子来说已相当不错。而且他当然仍可住在家中,省下的钱足够他娱乐消遣了。圣诞节和复活节的一次讲道,便可抵消全部祭品的费用。” 他的妹妹竭力想把沉重的心情付之一笑,说道:“我觉得最有趣的事,便是用轻描淡写的态度,把那些收入比我们少得多的人说得那么富裕。亨利,如果把你的娱乐消遣一年限制在七百镑以内,你恐怕就要急得直瞪眼了。” “也许会这样,但你知道,那全是相对而言的。这种事只能让继承法和习惯来决定。但是哪怕作为一个从男爵家庭的小儿子,伯特伦的运气也是不错的。他到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可有七百镑一年,而且不必为它做什么。” 克劳福德小姐可能想说,他会有事情做的,那就是受苦,只是这种生活她觉得吃不消;但她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尽量装得心平气和,漠不关心。过不一会儿,两位先生便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伯特伦,”亨利·克劳福德说道,“我一定要到曼斯菲尔德来,听你的第一次讲道。这是为了祝贺一个年轻的传教士开始他的传道生涯。它定在什么时候?普莱斯小姐,你愿意与我一起参加,鼓励你的表哥吗?你能保证与我一样,自始至终把眼睛紧紧盯住他,不漏掉一句话,除非为了记下一些精彩的警句,才让它们离开他一会儿吗?我们得随身带着小本子和铅笔。它什么时候举行?你知道,你必须在曼斯菲尔德布道,让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也能听到。” “只要可能,我绝不让你知道,克劳福德,”埃德蒙说,“因为你保不住会弄得我手足失措,我看到你装得比任何人都正经的样子,也一定会忍不住发笑。” 芬妮想道:“他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不,他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现在大家重又聚集到了一起,健谈的人便找健谈的人聊天,她始终安静地坐着。喝茶之后,摆开了惠斯特牌桌——实际上这是为了让格兰特博士消遣而安排的,这出自他那位体贴入微的妻子的主意,尽管没有人意识到这点。克劳福德小姐开始弹竖琴;芬妮无事可做,只是在旁静听。整个晚上的其余时间,她的安静没有受到干扰,只有克劳福德先生不时向她提个问题,或说句话,她不得不回答一声。克劳福德小姐为刚才听到的事心烦意乱,除了音乐什么也不关心。她用竖琴安慰自己,也娱乐她的朋友。 埃德蒙即将正式担任圣职的确实消息,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本来它还遥远,还有希望改变,现在却成了事实,这令她愤怒,令她痛苦。她对他非常生气。她把自己的影响力估计得太高了。她已经开始想念他;她意识到了这点;她非常关心他,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现在她也得用他自己冰冷的感情对付他了。很清楚,他从来没有真心待她,从来没有真正爱她,这样,他才会让自己固定在那样的职位上,他应该知道她是决不会迁就他的这种选择的。她得学会冷漠,与他旗鼓相当的冷漠。今后她对他不再抱任何希望,她得用逢场作戏的态度对待他的爱慕。如果他能够这么控制他的感情,那么她也能不让她的感情伤害自己。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亨利·克劳福德已拿定主意,要在曼斯菲尔德再待两个星期,并派人把猎犬带来。他写了几行字,向叔父解释情由;在把信封好发出时,他回头瞧了瞧妹妹,发现家中其他人都不在,便含笑说道:“玛丽,你想,在我不打猎的日子里,我预备怎么消遣?我已经太老了,一星期至多去三次;但我对其余的日子也有个计划,你猜我要怎么做?” “无非是同我一起散步和骑马呗。” “不完全对,虽然这两者我都喜欢,但那只是锻炼我的身体,我还得注意我的精神。再说,那只是娱乐和游戏,不是适合身心健康的全面活动。我不能吃饱了饭,整天无所事事。不,我的计划是让芬妮·普莱斯爱上我。” “芬妮·普莱斯!别胡说八道!这不可能。你能与她的两个表姐调情,应该满足了。” “但是我不能满足,我必须得到芬妮·普莱斯,在她心上打一个小小的洞。你也许还没发现她值得另眼相看的地方。昨天晚上我们谈到她的时候,你们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外表在最近六个星期中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你每天看到她,因此没有留心;但是我向你保证,她已成了与秋天时完全不同的一个人。那时她只是一个文静、谦逊、相貌不错的女孩子,现在却是绝对的美好了。我一向认为她脸上没有血色,缺乏表情,但是在她柔嫩的皮肤上,不时会泛出一点红晕,这无疑是很动人的;据我观察,她的眼睛和嘴,在她需要表现什么时,还是有丰富的表情的。再说,她的神态,她的风度,她的整个气质,都有了难以描摹的进展!至少从十月起,她已有了一日千里的进展!” “啐!啐!这只是因为这里没有身材颀长的女人与她较量,因为她穿了一件新外衣,以前你从没看到她穿得这么好。相信我,她还是与十月的她一样。事实是,她是这儿唯一值得你注意的女孩子,你总得有个人吸引你。我始终认为她很漂亮,不能说倾国倾城,但像人们所说,‘还可以’;这是一种逐渐成长的美。她的眼睛应该黑一些,但她的微笑是甜蜜的;至于你所说的惊人的进展,我可以肯定,那只是由于那身衣服的式样较好,由于你没有别人可看。因此,如果你真的要与她调情,你永远不会使我相信,这是你对她的美貌的赞赏,或者这不是出于你的游手好闲和荒唐观念,而是出于别的原因。” 对她的这些指责,她的哥哥只是付之一笑,过了一会他说道:“我简直不知道该把芬妮小姐怎么办。我不了解她。我讲不出她昨天是怎样一个人。她的性格怎样?她是不是严肃?是不是古怪?是不是假装正经?为什么她对我爱理不理的,态度这么庄重?我几乎无法叫她开口。我一辈子从没与一个女孩子待了这么久,想得到她的欢心,却毫无收获!我从没碰到一个女孩子对我这么严厉!我必须改变这种状况。她的神色在讲: ‘我不会喜欢你,我绝对不会喜欢你。’可是我说,她会喜欢我。” “傻家伙!那么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她不把你当一回事,正是这点才使她有了柔滑的肌肤,高得多的身材,具备了那一切迷人的、可爱的风度!我但愿你不致把她弄得真正不幸;小小的一点爱也许可以让她活泼起来,对她有好处;但我希望你不要使她陷得太深,因为她是一个很好的小家伙,她的感情是相当丰富的。” “那只是两个礼拜的事,”亨利说,“如果两个礼拜便能害死她,那么她这种体质是什么也无法挽救的。不,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亲爱的小东西!我只希望她对我亲热一些,看到我不仅脸红,还会微笑,不论我们在哪里,她总把旁边的座位留给我,我与她谈话的时候,她总能兴致勃勃地听我讲。她得想我所想的,关心我所拥有的一切,喜欢我所喜欢的一切,希望我在曼斯菲尔德多待一些日子,在我离开时,觉得没有我,她便再也不能快活了。这便是我的全部要求。” “要求不高!”玛丽说。“我现在不再有顾虑了。好吧,你会有足够的机会赢得她的好感,因为我们有不少时间在一起。” 她不想再提出任何规劝,把芬妮丢给了她自己的命运——要是芬妮的心不是警卫森严,完全超出克劳福德小姐的猜测,那么这命运可能会使她遭到一些不应有的痛苦。因为虽然毫无疑问,世上存在着那种不可战胜的十八岁少女(否则我就不会在书中谈到她们),她们从来不会在才能、风度、奉承和甜言蜜语的诱惑下,违背理性的判断爱上一个人,但我不敢相信,芬妮便是这类人中的一个,或者认为像她这种具备这么温柔的天性,这么高雅情操的少女,能够在克劳福德这种人的追求下(虽然这种追求只有两个星期),一点也不动心;尽管她需要克服原先对他怀有的一些恶感,但要不是她的感情已另有寄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对另一个人的爱和对他的蔑视,虽然保证了她的心在他的进攻面前维持平静,但他继续不断的追求——继续不断,却不咄咄逼人,而是越来越适应她温柔、高尚的性格——仍使她不久之后,对他的厌恶不像以前那么大了。她绝对没有忘记过去,仍像从前那么讨厌他;但是她感到了他的力量;他待人和气,态度也大有改进,变得这么文雅,这么诚恳,这么彬彬有礼无可指责,以致她也不能不对他以礼相待。 只要不多几天便能做到这点;在这不多几天过去之后,发生了新的情况,它造成的形势不如说提高了他赢得她欢心的希望,而且由于它带给了她一定程度的欢乐,它也必然使她对每个人增加了好感。她的哥哥,那个长期在外的、最亲爱的哥哥威廉,又回到了英国。她真的收到了他的信,那是匆匆的、快乐的几行,是在船到达英吉利海峡时写的,当“安特卫普号”停泊在斯皮特黑德时,由它派出的第一艘小船捎到朴次茅斯。这天克劳福德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指望第一个把消息带到她这儿,但发现她面前已放着那封信;她快活得全身哆嗦,带着热烈、感激的脸色,正在听她姨父用镇静自若的声音口述复信,要她向她的哥哥发出亲切的邀请。 克劳福德只是一天前才完全知道这件事,或许也是直到这时才听说她有这么一个哥哥,他在这么一条船上,这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以致当即决定返回伦敦,打听“安特卫普号”从地中海回国的可能日期等等。他很幸运,第二天清早翻阅船期消息时,便掌握了情况,这似乎是他为找到取得她欢心的方法而采取的机灵行动的回报,也是他一向孝顺他的叔父的报答,因为这位身为海军将领的叔父多年来一直订阅以海军消息灵通著称的那份报纸。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迟了一步。他指望由他首先激起的那些美好感情,早已在她身上出现。但是他的意愿和好心得到了充分肯定和热烈感谢,因为对威廉的爱正充满在她心头,使她摆脱了平时的羞怯心理。 亲爱的威廉不久便会来到他们中间。他会立刻获准假期是没有疑问的,因为他还只是一个海军候补少尉;他的父母住在当地,一定已经见到他,也许还每天见到他,他的完整假期理所当然会全部献给这位妹妹,她在整整七年中经常与他保持通信,姨父又曾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支持他。就这样,对她的复信的答复,便确定了他到达的最早日期,也是尽可能早的日期;于是芬妮外出吃饭后刚过十天,心情还没平静,便面临了更大的激动——她不断在门厅中,走廊上,楼梯口,捕捉自远而近的马车声,希望它给她带来一个哥哥。 正在她这么等待的时候,他到了;礼节和怀疑都不能延迟会面的时间,他一进门便遇到了她,那美好的、深情的最初几分钟,没有受到干扰,也没有目击者,要说有,除非是为了开门侍立在那儿的几个仆人。这正是托马斯爵士和埃德蒙不谋而合的要求: 他们听到马车抵达的喧闹声后,出于深切的同情,曾分别叮嘱诺里斯太太待在原处别动,不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门厅。 不久,威廉和芬妮已出现在大家面前。托马斯爵士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与七年前他为他制备行装的时候已判然不同,站在他面前的小伙子有一张开朗而愉快的脸,态度诚恳、自然,但显得热情而恭敬。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那种外表。 过了好久,芬妮才从幸福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三十分钟的等待终于如愿以偿,取得了成果。这是必须经历的一段时间,这以后,她的幸福才能使她感到幸福,那随着外表改变而俱来的惆怅才能消失,她才能看清这就是以前的那个威廉,才能实现多年来的心愿,与他开始谈话。然而那时刻是逐渐到来的,得依靠她的,也依靠他的感情的推动;他的感情与她的同样强烈,只是文雅或羞涩对它的妨碍少得多。她是他最亲爱的人,但是他的爱在他充沛的精力和勇敢的性格的支配下,不论从它的表现和他的感觉讲,都显得十分自然。第二天,他们一起出外散步,陶醉在真正的欢乐中,他们融洽无间的谈心接连进行了几天。托马斯爵士甚至在埃德蒙向他指出以前,看了这情形已不能不感到由衷的喜悦。 除了一些特别愉快的时刻——这是在以往几个月中,每逢芬妮听到埃德蒙为她所作的出乎意料的、周密细致的考虑时,都能感到的心情——她觉得她还从没这么幸福过;现在她可以与这位哥哥和朋友无拘无束、心平气和、毫无顾虑地谈论一切,他也向她开诚布公,谈了他的全部希望和疑虑,他的打算,以及他长期向往、努力争取并且重视的提升机会;他还向她提供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直接而详细的消息,这是她很难知道的;他关心她在曼斯菲尔德的生活,她得到的一切安慰和遇到的各种琐碎的困难;他愿意按照她的要求对待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只是对诺里斯姨妈那些不够正确的观点,那种吆喝谩骂的作风,两人意见有些分歧;她还与他一起回顾童年时期的一切不幸和幸运,饶有兴趣地追忆从前共同经历的一切痛苦和欢乐(也许这是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部分)。这是一个有利条件,是感情的增强剂,从这方面看,哪怕夫妇关系也是比不上手足之情的。同一家庭、同一血统的孩子,具有相同的童年生活和习惯,可以为他们带来共同的乐趣,这不是后来的各种关系所能代替的。除非长期的、反常的疏远,除非脱离关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裂痕,才能使早年的感情留下的美好残余全部化为乌有。但是,唉!可惜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同胞之情有时几乎超过一切,有时又低于一切。但是就威廉和芬妮而言,这种感情还方兴未艾,充满生机,没有受到利害冲突的伤害,没有在对立的情绪下冷却,时间和分离造成的影响只是使它有增无减。 这么相亲相爱的融洽感情,凡是有些知觉、能够理解一切美好事物的人,都不会视而不见。亨利·克劳福德也像别人一样,感到了强烈的震动。他尊重这个年轻水兵,他感情热烈,心直口快,有一次他竟伸出手,指着芬妮的头发说道:“告诉你,我已经开始喜欢那个古怪的式样了,但是当初我第一次听到英国的这些花样时,我简直不能相信,后来看到直布罗陀专员公署的布朗太太和其他妇女都用这种发式,我想她们一定都疯了;但是芬妮可以使我接受任何事物。”每逢芬妮听她哥哥描摹各种面临的危险,或者骇人的景象时——这是在这个时期的海上常会遇见的——亨利总会津津有味地注视她发红的面颊,发亮的眼睛,以及那种全神贯注、兴致勃勃的脸色。 这都是亨利·克劳福德深感兴趣、难以忘怀的情景。芬妮对他的吸引力增加了——成倍地增加了,因为使她皮肤发光,脸色明亮的感情本身便是一种吸引力。他不再怀疑她内心的丰富潜力。她有情感,真正的情感。赢得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挑起这颗年轻纯朴的心灵的初恋热情,是很了不起的!她引起了他真正的兴趣,这是他未曾料到的。两个星期已经不够。他的逗留变得没有期限了。 威廉常常被姨父请去介绍他的经历。他的叙述得到了托马斯爵士的欢心——他要听这些故事,主要是想了解这个讲故事的人,通过他的经历熟悉这个年轻人。他听了他条理分明、朴实自然、精力充沛的叙述,觉得非常满意,认为这证明他具有健全的原则,良好的专业修养,充沛的青春活力,勇敢和乐观的素质——这一切都是值得重视和富有希望的。尽管威廉还年轻,但已见多识广。他到过地中海,到过西印度群岛,后来又再度经过地中海;船长喜欢他,常常带他上岸;在七年中间,他经历了航海和战争的形形色色的危险。由于他久经风浪的生活,他是有权让人倾听的;尽管在他叙述一次船舶失事或一次交火时,诺里斯太太往往会在屋里跑来跑去,寻找两枚穿线的针或者一颗衬衫上的旧纽扣,打扰每一个人,但大家仍听得很仔细,甚至伯特伦夫人也对那些骇人的故事不能无动于衷,不时要从她的活计上抬起头来,说道:“我的天!多么可怕!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还有人要到海上去。” 对亨利·克劳福德,它们引起的是另一种情绪。他渴望海上生活,向往同样的危险,同样的经历。他的心在跳跃,他的幻想在燃烧,他对一个在二十岁前便能体验这么多灾难,表现这么坚强的意志的孩子,感到了最高的敬意。英雄主义的光辉,不怕艰险、吃苦耐劳的荣誉,使他自己那种贪图逸乐的习惯在相比之下,显得多么可耻;他希望自己也成为威廉·普莱斯,建功立业,为自己开拓一条通往财富和地位的道路,一条足以夸耀和自豪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这希望固然热烈,却不能持久。不多一会儿,埃德蒙来问他第二天的打猎计划时,便把他从反省的梦幻和由此引起的悔恨中唤醒了;他发现,作一个现成的富家子弟,有马有车也不坏。从一个方面看,甚至更好,因为它授予了他在希望得到好感的地方施加恩惠的手段。活跃、勇敢、又对一切感到好奇的威廉,表示想去打猎;克劳福德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为他弄到一匹马,可是对托马斯爵士不能不有所顾忌——后者比他的外甥儿更了解租一匹马的风险——还得说服芬妮,免得她大惊小怪。她为威廉担心,不论他怎么吹嘘自己的骑术,说他在各地都骑过马,还说他参加过爬山比赛,骑的便是性子激烈的马和骡子,好几次摔下马背都安然无恙,因此他完全有能力在英国的猎狐活动中控制一匹养尊处优的猎马,她还是不相信。哪怕到了他平安无事地回来,没发生任何意外,她依然不赞同这种冒险活动,对克劳福德先生借马给他的事,也毫不领情,尽管这正是他希望取得的效果。然而当他再一次把马借给威廉骑一会儿,证明这对威廉毫无伤害时,她才承认这是出于好意,甚至还用微笑答谢了马的主人。后来,他怀着最大的热诚,不顾一再的拒绝,仍把那匹马完全借给威廉骑,直到他离开北安普敦郡为止。 第二十五章 这时期两个家庭的交往,几乎已恢复了秋季的情形,这是那些老朋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料到的。它与亨利·克劳福德的归来和威廉·普莱斯的到达有很大关系,但主要还是由于托马斯爵士的宽大为怀,他不再计较牧师府那些邻居的意图。现在他已摆脱了当初压在他心头的顾虑,终于在闲暇中发现,格兰特一家和他们的年轻人实在是值得拜访的;尽管他从未打算或想过,要让任何人得到一门最有利的亲事,虽然在他的亲属中这种可能性显然是存在的。这类问题上的先见之明一向遭到他的唾弃,然而他的自负和轻视并没妨碍他看到,他的外甥女似乎得到了克劳福德先生的青睐,如果为这事请他去商谈,也许他是不会不(尽管他并没意识到这点)欣然同意的。 然而当牧师府终于冒险,邀请一家人去赴宴时,他在允诺之前,对是否值得去还是经过了再三斟酌和多次犹豫,但原因只是“托马斯爵士心情不太好,伯特伦夫人又懒散惯了”——这是出于良好的修养和善良的意愿,与克劳福德先生根本无关,他只是和蔼可亲的一家人中的一员;但正是在这次拜访中,他才第一次想到,凡是喜欢胡乱猜测的人都难免认为,克劳福德先生爱上了芬妮·普莱斯。 大家普遍感到这是一次愉快的会见,讲话的人和静听的人构成了恰当的比例;按照格兰特家通常的标准看,菜肴也是精美而丰盛的,按照人们一般的习惯看,则已多得无可挑剔;只有诺里斯太太看到那张其大无比的餐桌,桌上多不胜数的菜盘,还是觉得不顺眼,也总是要对站在她椅后端菜的仆人挑些毛病,并产生了一个新信念: 菜这么多,有些菜就不可能不是冷的。 晚上,按照格兰特太太和她妹妹事先的布置,安排了一桌惠斯特牌局,过后发现还有足够的人可以凑成一局,在这种场合,大家总是胡乱选择一种牌戏,于是在一致同意下,他们决定玩“投机”[1],它与惠斯特同时进行。这样,伯特伦夫人面临了困难的抉择,不知该玩哪一种牌戏,有人劝她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她还在踌躇。幸好托马斯爵士在她身边。 “托马斯爵士,我该怎么办?惠斯特和“投机”,我玩哪一种比较有趣?” 托马斯爵士考虑了一下,建议她玩“投机”。他本人是玩惠斯特的,也许他觉得与她搭档会很扫兴。 “很好,”夫人感到满意,这么回答。“格兰特太太,对不起,我就玩投机。我一点也不懂得怎么打,但芬妮一定会教我的。” 然而芬妮非常焦急,马上提出了异议,说她也一窍不通;她从没玩过这种牌,而且从没看别人玩过。伯特伦夫人又有些犹豫了,但大家叫她放心,说这再容易不过了,是牌戏中最简单的一种;亨利·克劳福德还自告奋勇,走前一步说,他可以坐在夫人和普莱斯小姐之间,教她们两个怎么打,于是事情便这么决定了。托马斯爵士、诺里斯太太和格兰特博士夫妇庄严地坐到了需要高度智慧的惠斯特牌桌旁边,其余六人在克劳福德小姐的指导下,围着另一张牌桌坐下。这安排对亨利·克劳福德很有利,他紧靠着芬妮,两只手忙个不停,既要照顾旁边两个人的牌,又要考虑自己的牌;尽管不到三分钟,芬妮已完全掌握了游戏规则,他还是要教她怎么打,替她出主意,下决心,碰到她与威廉竞争的时候,困难尤其不小;至于伯特伦夫人,他必须在这个晚上始终为她的荣誉和财产负责;发牌开始后,他必须及时防止她偷看她的牌,又必须自始至终指导她怎么打。 他情绪很高,做什么都轻松愉快,又灵活多变,谈吐机智,有时还故意耍赖,逗人发笑,这一切使牌局生色不少,与另一张牌桌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值得欣慰的对照。 托马斯爵士两次问他的夫人胜负如何,玩得是否有趣,都没有听到答复——他们静止的时间太短,不允许他一板三眼地提出问题;直到第一局终了,格兰特太太得以抽身走过来向她问候时,才了解她的情况。 “想必夫人玩得很高兴吧。” “哦,是的!真的非常有趣!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游戏,我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从没看过我的牌,一切都是克劳福德先生为我代劳的。” 过了一会儿,克劳福德利用牌局稍稍松弛一些的间隙,说道:“伯特伦,我还没告诉你,我昨天骑马回家的时候遇到的事呢。”昨天他们一起去打猎,正骑马疾驰,离曼斯菲尔德已有一段距离,亨利·克劳福德突然发现他的马丢了一块蹄铁,只得放弃打猎,赶紧打道回府。“我已告诉你,在经过紫杉林旁边那个老农家以后,我迷了路,因为我不愿问路;但我还没告诉你,我总是很幸运——因为哪怕做错了事,也会因祸得福——我发现我刚好来到了我一直想看到的那个地方。我走过一片陡峭的丘陵地带,一转弯,蓦地来到了一个幽静的小村落中间,周围是缓缓升起的山坡;一条小溪拦在我的前面,必须涉水而过;右首的圆丘上屹立着一所教堂——就那个地方而言,这教堂算是相当大,相当漂亮的,附近没有一幢像样的或半像样的绅士住宅,只有一栋房子,可想而知,那应该是牧师府,它离那个圆丘和教堂仅一箭之遥。总之,我发现我来到了桑顿莱西。” “这听起来有些像,”埃德蒙说,“但是经过修厄尔的农场后,你走的是哪条路?” “我不想回答这种无关紧要的盘问,但是哪怕给你一个钟头的时间,我也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你绝对不能证明那不是桑顿莱西,因为毫无疑问它正是。” “那么你打听过?” “没有,我从不打听。但是我告诉一个正在修树篱的人那是桑顿莱西,他没有否认。” “你的记性很好。可惜我忘记了曾告诉过你有关这个地方的这么多情形。” 桑顿莱西是他即将担任牧师的地方,克劳福德小姐完全知道;她在斟酌威廉·普莱斯手中纸牌的杰克,她的兴趣增加了。 “好吧,”埃德蒙继续道,“你对你看到的地方喜欢吗?” “非常喜欢,真的。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在那地方可以居住以前,你至少得为它忙上五年。” “不对,还不至于那么坏。屋前的农用围场必须搬走,这我承认;但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那房屋绝对不算坏,围场搬走后,那里便可以成为一条直通房屋的相当宽阔的道路。” “屋前的那片场地必须彻底清除,种上树木,把铁匠铺遮住。房子必须改为朝东,不是现在这样朝北;我是说,大门和主要的房间都得朝那一边,从那里眺望,景色确实很美。我相信这是可以做到的。进门的通道也必须在那里——穿过现在的那个花园。你必须在现在的房屋后面开辟一个新的花园,这会使它获得全世界最好的外观——一片向东南伸展的斜坡。这地形正好适合这么做。我骑了马,穿过教堂和住房中间的小巷,走了五十来码,以便打量周围的景物,看到那一切都可以做到。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未来的花园和现在花园外面的那些草地,当然必须连成一片,从我到过的小巷一直向东北延伸,也就是向通过村庄的大路延伸;这是一些很美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错落有致的树木。我猜想它们也属于教区所有,如果不是,你必须买下它们。还有那条小溪,也必须为它做点什么,只是究竟做什么,我还没有考虑好。我有过两三个想法。” “我也有两三个想法,”埃德蒙说,“其中一个是: 你为桑顿莱西所作的计划是不大可能付诸实施的。我对装饰和美观不能有太多的要求。我认为可以把房屋和它的附属建筑改造得舒适一些,让它们像一个绅士的住处,又不用花太多的钱,那样我就满足了。我希望凡是关心我的人也能感到满足。” 但克劳福德小姐却不以为然,也很不满他那种自信的口气,以及他最后一面表示他的希望,一面用眼睛瞟她的做法,因此她当机立断,不再与威廉·普莱斯讨价还价,立刻用昂贵的代价吃进了他的杰克,说道:“算了,我得做一个勇敢的女人,不惜孤注一掷。我不会小心翼翼,畏首畏尾。我生来不是一个甘愿坐以待毙的人。即使我输了,我也不会毫不反抗,束手就缚。” 她赢了,只是没有得到她付出的代价。另一局开始了,克劳福德又开始谈桑顿莱西。 “我的计划也许不是最好的;我没有花多少时间考虑它,但它使你有不少事好做。这地方是值得花些工夫的,你会发现,凡是你可能做到的你不去做,你便不会满足。(对不起,夫人,你不应该看你的牌。对,让它们躺在你面前。)这地方值得花些工夫,伯特伦。你说要让它像个绅士住宅。这只要搬掉那个农用场地便可做到;因为除了那片非常讨厌的土地,我从没看到任何这类房子这么像一幢绅士住宅,它这么有气派,不仅是一幢普通的牧师府,也不仅是一年花几百镑的人住的。这不是一些矮小的零星房间拼凑而成的,屋顶和窗户一样多;不是把许多房间硬挤在一幢粗糙简陋的方形农场住宅里。它是一幢坚固宽敞的大公馆式房子,那种乡下的名门望族住的地方,他们一代又一代地住在那里,至少已经历了两个世纪,现在还要花费两、三千镑一年。”克劳福德小姐听他说着,埃德蒙同意他这种说法。“因此随你怎么做,它像一栋绅士住宅,那是必然的。但是它的潜力还大得多。(让我看看,玛丽;伯特伦夫人为那个王后叫十二;不,不,它不值十二。伯特伦夫人不叫十二。她根本不想为它叫什么。继续玩,继续玩。)照我提出的那些改进办法做(我并不真的要你照我的计划实施,然而顺便讲一句,我不相信任何人还会有更好的方案),你便可以使它获得较高的品位。你可以让它更臻完美。通过明智的改进,它便从单纯的乡绅住宅,变成了一个富有教养、情趣高雅、生活时髦、交游广阔的人的住所。这一切都可以在这座住宅上有所反映。每一个路过的人看了它的外观,都会相信它的主人一定是教区的一个大地主,何况这儿没有可以与它匹敌的真正的乡绅住宅;这种情况,我们私下谈谈,对提高他的声望和地位,促进他的利益讲,是不可估量的。我希望你同意我的想法(他用温柔的嗓音向芬妮说)。你见过这个地方吗?” 芬妮赶紧作了否定的回答,尽力掩盖她对这问题的兴趣,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哥哥,后者还在拼命讨价还价,对她施加尽可能大的压力。但是克劳福德仍不放过她,继续道:“不,不,你不能放弃王后。它是你花了大价钱买进的,你哥哥给的还不到原来的一半。不,不,先生,放手,放手。你的妹妹不想放弃王后。她已经决定了。你会赢的,”他又转身对她说,“肯定是你赢的。” “但是芬妮宁可让威廉赢呢,”埃德蒙说,朝她笑了笑。“可怜的芬妮!她想欺骗自己也办不到!” “伯特伦先生,”几分钟后,克劳福德小姐说,“你知道,亨利是一个了不起的建筑设计师,你要改造桑顿莱西,不接受他的帮助,就会一事无成。你只要想想,他在索瑟敦发挥了多么大的作用!只要想想,我们在八月的大热天跟他跑到那里,兜了一天,看他施展才能,产生了多么伟大的效果!我们去了,又回来了,但是那儿发生了什么变化,至今还不得而知!” 芬妮的眼睛向克劳福德瞅了一下,那神气不仅严厉,甚至带有斥责的意味,但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它们立刻缩了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朝他妹妹摇了摇头,笑着答道:“我不能说索瑟敦发生了多大变化;但那天太热,我们又忙于彼此寻找,把头脑都搞糊涂了。”幸好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讲话声,让他躲过了这个尴尬的局面;他压低嗓音,又单独对芬妮说道:“用索瑟敦那天的情形来判断我的设计能力,我觉得很遗憾。我现在对事物的看法完全不同了。不要再用我当时的表现来看我。” “索瑟敦”这词飘进了诺里斯太太的耳朵,而且由于托马斯爵士和她的神机妙算,战胜了精明的格兰特博士夫妇,赢得了决定性的一墩牌,她心情舒畅,悠然自得,立刻喊道:“索瑟敦!对,那确实是个好地方,我们在那儿度过了迷人的一天。威廉,你运气不好,但我希望你下一次来时,拉什沃思先生夫妇能在家中,我保证你会得到他们的亲切接待。你的表姐不是那种会忘记亲戚的人,拉什沃思先生也是最和气不过的。你知道,他们目前在布赖顿——拉什沃思先生广有家产,在布赖顿也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我不知道准确的距离,但如果不太远的话,你回到朴次茅斯后,应该去拜访拜访他们;我有一小包东西要捎给你的表姐,正好托你带去。” “我很愿意去,姨妈,但是布赖顿几乎已靠近比奇角,即使我能跑得这么远,我也不能指望在这么一个繁华的地方受到欢迎——我只是一个穷小子,一个候补少尉。” 诺里斯太太正要滔滔不绝地向他证明,他会得到亲切的接待,托马斯爵士已用权威的口气开始说:“威廉,我劝你还是不必上布赖顿,我相信你们很快便有更方便的见面机会;当然,我的女儿不论在哪里见到亲戚,都会很高兴。你会发现,拉什沃思先生对我们家的亲戚,也像对他自己家的亲戚一样非常欢迎。” “我只希望他是海军大臣的私人秘书,其他都无所谓,”威廉只是对自己这么叨咕,声音极轻,不让别人听到。于是这个话题便结束了。 这时,托马斯爵士还没从克劳福德先生的举止中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迹象;但是在惠斯特牌打完第二局不再继续以后,他不想听格兰特博士与诺里斯太太争论他们上次打的牌,便走到另一桌那里作壁上观,这才发现,他的外甥女成了奉承、或者不如说相当露骨的献殷勤的目标。 亨利·克劳福德正在兴致勃勃地大谈他关于桑顿莱西的另一个计划;由于这些话得不到埃德蒙的倾听,他只得向旁边那位漂亮的姑娘细细叙述一切,态度仍那么认真。他的计划是他要在下个冬季租下这房子,让他在这一带有个自己的家;这不仅是为了打猎季节的需要(据他当时告诉她),尽管它在他的考虑中也占有一定分量,因为格兰特博士固然对他非常亲切,按照目前的状况看,他和他的马在这儿总有许多不便,不能得到良好的供应;但是他对那一带的兴趣并不完全在于娱乐,或者满足一年中一个季节的需要;他是要在那儿置些产业,拥有一个由他支配的小小家园,任何时候他要来就可以来,可以在那里消磨一年中的所有节日,同时他还可以看到他与曼斯菲尔德庄园那个家庭的友谊和感情在继续发展,不断完善,它对他的价值也每天在增加。托马斯爵士听后没有生气。年轻人的谈话并不缺乏对他的敬意;芬妮的态度不卑不亢,这么谦虚,又这么平静,他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她讲话很少,只是偶尔表示一下同意,从没流露要把任何赞美的话占为己有的意思,也从没想争取他对北安普敦郡的好感。亨利·克劳福德发现有人在注意他,又把这番话向托马斯爵士谈了一遍,虽然更像日常的闲聊,但仍充满了感情。 “我要求成为您的邻舍,托马斯爵士;我对普莱斯小姐讲的话,想必您听到了。我希望得到您的首肯,您不致反对我作您儿子的房客吧?” 托马斯爵士彬彬有礼地哈了哈腰,答道:“先生,我不能指望你作为一个永久的邻居住在那里,也许事情只能这么办;但是我希望并相信,埃德蒙会住在桑顿莱西他自己的房子里。埃德蒙,我没有讲得太多吧?” 埃德蒙听到问他,先弄清了他们在谈什么,但了解了问题以后,便毫不迟疑地答道: “当然,父亲,我是打算住在那里的。但是,克劳福德,我虽然不同意你做我的房客,但你可以作为朋友住在我这里。每年冬季,你可以把这个住所看作一半是属于你的,我会按照你在这个春天设想的改造方案,扩建那些马厩。” “这会使我们有些损失,”托马斯爵士继续道,“因为虽然距离只有八英里,但他的离开缩小了我们的家庭圈子,这是我们不欢迎的。然而如果我的儿子不愿这么做,我会非常难过。克劳福德先生,你对这件事考虑得不够,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教区有它的希望和要求,只有经常住在那里的教士才能体会得到,任何代理人都无法全部满足这些需要。按照通常的说法,埃德蒙似乎无需离开曼斯菲尔德庄园,也可履行他在桑顿莱西的职责,即念祷告和传道;他可以每星期日骑马来到他名义上居住的地方,主持宗教仪式;如果他认为合适,他可以每七天到桑顿莱西去做三、四个钟头的教士。但这不能使他满足。他知道,人的本性需要教育,不是一星期一次的讲道便能办到;如果他不生活在他的教区居民中间,通过经常的接触,证明他是他们真心的祝福者和朋友,他就没有为他们,也为自己完全履行职责。” 克劳福德先生颔首表示同感。 “我再说一遍,”托马斯爵士又道,“在这一带,桑顿莱西是唯一的一幢我不能租给克劳福德先生的房子。” 克劳福德先生又颔首表示感谢。 “托马斯爵士无疑了解教区牧师的职责,”埃德蒙说道,“我们必须希望他的儿子也能证明他懂得这点。” 不论托马斯爵士讲的这番大道理对克劳福德先生实际发生的作用如何,在另外两个人,两个专心致志听他讲的人——克劳福德小姐和芬妮心中,却引起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其中一个人从未想到桑顿莱西会这么快、这么彻底地成为他的家,因此一直低下了头在捉摸,不能每天见到埃德蒙会怎么样。另一个正依靠哥哥的描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如今突然惊醒了,在她为未来的桑顿莱西构想的图画中,已无法把教堂排除在外,把教士驱逐出境,而仅仅把它看作一个富家公子的临时住所,一幢体面而雅致的现代化住宅;这样,她对托马斯爵士产生了坚决的敌意,认为他是那一切的破坏者,尤其令她难受的是,他的性格和作风注定了他会不由自主地容忍这种命运,而她又不敢对他的理由发出一句嘲笑,发泄心头的怨恨。 这时,“投机”给她带来的一切快感,全部化为乌有了。既然讲道占了上风,打牌应该停止了;她为它的必须结束感到庆幸,现在她可以换个座位,与身边那个人分开,重新振足精神了。 这时大部分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炉火周围,等待最后的散场。威廉和芬妮是离大家最远的,他们仍坐在人已经走空的牌桌旁边,谈得很愉快,忘记了所有的人,但是有人没有忘记他们。亨利·克劳福德先是把椅子向他们挪动了一下,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了他们几分钟;与此同时,站在附近与格兰特博士闲聊的托马斯爵士,却在观察他。 “这是我们的团聚之夜,”威廉说。“如果在朴次茅斯,或许我也会参加这种晚会。” “但是,威廉,你不希望待在朴次茅斯吧?” “是的,芬妮,我不希望。只要没有你,我不喜欢朴次茅斯,也不喜欢舞会。我不知道参加那种集会有什么好处,我得不到一个舞伴。朴次茅斯的姑娘根本瞧不起没有军衔的人。在她们眼里,一个候补少尉分文不值。真的,他分文不值。你记得格雷戈里家的几个女孩子,她们长大了,成了人才出众的美女,但是她们见了我不理不睬的,因为有一个上尉在追求露西。” “啊!可耻,可耻!——但不要放在心上,威廉。(可是她自己的脸颊也在愤怒中变红了。)这不值得计较。这不是你的耻辱;哪怕最伟大的海军将领,在年轻的时候,也或多或少遇到过这类事。你必须记住这点,必须振足精神,认识到这是每个水兵都会碰到的不幸,就像恶劣的天气和艰苦的生活一样;但它总是暂时的,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你就不必忍受这种屈辱了。一旦你当了海军上尉,情况就完全不同!你想,威廉,你当了上尉以后,就不会在乎这类无聊的事了。” “我已在开始想,我恐怕永远当不成上尉,芬妮。每个人都当得成,唯独我不成。” “呀!亲爱的威廉,不要这么讲,不要这么灰心丧气。我们的姨父没有说什么,但我相信,他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他也像你一样,知道这事的重要性。” 她突然发现,姨父就在他们身旁,比她想象的近得多,于是赶紧住口,两人都觉得必须改变话题了。 “你喜欢跳舞吗,芬妮?” “是的,很喜欢;但是我很容易疲倦。” “我希望能与你一起参加舞会,看你跳舞。你在北安普敦郡没参加过舞会吗?我喜欢看你跳舞,只要你愿意,我喜欢与你跳舞,因为在这儿没人知道我是谁,我希望再做一次你的舞伴。我们从前也常在一起欢蹦乱跳,不是吗?一听到街上在拉手风琴,便这么做,记得吗?从我来说,我还是跳得不错的,不过我得承认,你比我跳得更好。”他转过身去,向现在已来到他们身边的姨父说道:“姨父,芬妮跳舞跳得很好吧?” 芬妮听到这个从未有人提出过的问题,有些慌张,不知朝哪里看好,或者怎么对待听到的回答。声色俱厉的责备,至少漠不关心的冷淡表情,都会使她的哥哥伤心,也使她自己无地自容。但是相反,那回答是:“我很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从芬妮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起,我就从没看到她跳舞;但我相信,一旦看到她跳舞,我们两人都会认为,她不愧是一个高贵的少女;我想,也许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得到这样的机会。” “我很幸运,看到过你的妹妹跳舞,普莱斯先生,”亨利·克劳福德探过身去说,“我保证可以回答你在这方面的一切问题,让你完全满意。但我相信,”他看到芬妮有些不快,又说,“这还是改日再谈的好。这里有一个人不喜欢这么谈论普莱斯小姐呢。” 他有一次看到过芬妮跳舞,这完全是真的,他现在可以保证她跳得轻快自在,姿势优美,令人赏心悦目,这也同样是真的;但事实上,哪怕要他的命,他也记不起来她跳的是什么舞,他想不起任何这方面的情形,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当时不可能不在场。 他自称是她跳舞的欣赏者,托马斯爵士毫无不高兴的意思,还延长了关于跳舞的一段谈话,兴致勃勃地描摹安提瓜的各种舞会,听他甥儿叙述他在各地看到的形形色色的舞蹈方式,以致没有听到他的马车到达的报告,直到诺里斯太太大声催促,才引起他的注意。 “快来,芬妮,芬妮,你在干什么?我们得走了。你没看见你的姨母要走了吗?快些,快些。我不能让好心的老威尔科克斯总是等着。你永远应该想到车夫和马。亲爱的托马斯爵士,我们安排好了,让马车回来接你和埃德蒙与威廉。” 托马斯爵士不能反对,这是他自己安排的,早已由他通知过他的妻子和她的姐姐;但是诺里斯太太似乎忘记了这点,以为这完全是她安排的。 在这次访问中,芬妮的最后一个感觉却是失望: 埃德蒙悄悄从仆人手中接来预备给她披上的围巾,半路上却给克劳福德先生那双灵敏的手抢走了,这样,她不得不为他周到细致的帮助向他表示感谢。 [1] 一种古老的牌戏,主要特点是互相买卖王牌,最后,谁的王牌最大,谁便赢得全部赌注。 第二十六章 威廉要看芬妮跳舞的愿望,他的姨父没有一转眼就忘记。托马斯爵士许诺的机会,不是讲过就算的。他决心要让这种美好的感情得到满足——既满足希望看到芬妮跳舞的任何人,也让所有的年轻人得到快乐。他考虑了这件事,悄悄地独自作了决定,它的结果便是在第二天早餐时,他回忆和表扬了甥儿说过的话以后,补充道:“我不愿让你,威廉,没有满足这一心愿便离开北安普敦郡。看到你们两人一起跳舞,我也会觉得很高兴。你提到了北安普敦的舞会。你的两个表姐有时也去参加,但是它们现在对我们并不完全合适。对你的姨母说来,这种活动也太累了。我想,我们不应指望北安普敦的那种舞会。一种家庭舞会更可取,如果……” “呀!亲爱的托马斯爵士,”诺里斯太太插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如果亲爱的朱利娅在家里,如果最亲爱的拉什沃思夫人在索瑟敦,这就给你提供了理由和机会,使你可以在曼斯菲尔德为年轻人举办一次舞会了。我知道你会这么做。要是她们在家里,她们可以为舞会增添光彩,你也可以在这个圣诞节就举办舞会。快感谢你的姨父,威廉,感谢你的姨父。” “我的女儿们在布赖顿会有她们自己的娱乐,”托马斯爵士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答道,“我希望她们快活。但是我要在曼斯菲尔德举办的舞会,是为她们的表兄妹安排的。要是我们能全家团聚,那么我们的欢乐无疑会更加完美,但是一些人的外出,不应妨碍另一些人的娱乐。” 诺里斯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决心,她的惊讶和烦恼需要几分钟的静默才能平息。在这种时候举办舞会!他的两个女儿都不在家,又不跟她本人商量!然而安慰是唾手可得的: 她必然成为这事的承办人;伯特伦夫人当然不会为它操心和出力;于是一切都落在她的身上。晚会的主持人非她莫属;这么一想,她的情绪马上好转了,使她可以在别人纷纷表示欣喜和感谢以前,便与他们站到了一起。 埃德蒙、威廉和芬妮以各自的方式对允诺中的舞会,流露和表达了托马斯爵士可以要求的各种感谢和兴趣。埃德蒙是为另外两个人高兴。他的父亲给予的爱护或表示的亲切,从没像现在这么得到他的好感。 伯特伦夫人很满意,完全没有出声,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托马斯爵士保证不给她增添太多麻烦,她也叫他放心: 她根本不是怕麻烦;真的,她不能想象,这会有什么麻烦。 诺里斯太太已准备就最适合举行舞会的屋子提出她的看法,但发现这早已作了安排;正在她琢磨和打算提示适当的日期时,又发现日期也已经确定了。托马斯爵士为了消遣,给这事制定了一份十分完整的计划;她只要静静地听他讲,便能了解他要邀请的家庭的名单;他考虑,由于通知局促,必须留一些余地,但估计被邀请的人家已足够凑成十二或十四对年轻舞伴。他详细叙述了他的理由,认为把日期定在22日是最恰当的。威廉必须在24日回朴次茅斯,因此22日是他访问的最后一天;但由于日期这么近,再提前便不太妥当了。诺里斯太太不得不赞同这样的安排,说她自己也正要提出22日,觉得这是最符合要求的一天。 现在舞会已决定了,晚上以前便向有关的人作了宣布。请柬以最快的速度发出,那天晚上不少年轻小姐上床时,脑袋里装满了各种愉快的心事,芬妮也是其中之一。对于她,烦恼有时几乎超过了快乐,因为她年轻,缺乏经验,可供挑选的服饰不多,又没有趣味一致的知心朋友可以商量;“应该穿戴什么”是一个挂在她心上的棘手问题。威廉从西西里带来送给她的琥珀十字架非常漂亮,可是这成了她最大的烦恼,因为她只有一条丝带可以系它;虽然她有一次那样戴过它,但是在这种场合,她认为所有的少女都会戴上最华丽的饰物,那么她戴着它出现在众目睽睽下,是否合适呢?然而不戴它不成!威廉曾想给她买一条金项链,但是他买不起,因此不戴十字架,可能会使他伤心。这些忧虑弄得她心神不定,哪怕想到这个主要为了让她高兴而举办的舞会时,也提不起精神。 这时准备工作在进行,伯特伦夫人照旧躺在沙发上,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女管家来找她的次数多了一些,她的使女也忙忙碌碌,在为她缝制新衣;托马斯爵士在发命令,诺里斯太太在跑腿,但这一切都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正如她所预言的: 它实际对她没有什么妨碍。 这个时期埃德蒙的心事特别多。他有两件大事亟待解决,它们深深盘踞在他的头脑中,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那就是接受圣职和结婚;它们的严重性质,使舞会——其中一件便紧接在舞会之后——在他眼中显得不像在家中其他人眼中那么重要。23日他要上彼得博罗,找一个与他情况相同的朋友,接着在圣诞节后的一周内一起接受圣职。于是他的一半命运从此决定,但另一半可能不这么容易解决。他的职务确定了,然而要与他同甘共苦、分担这命运的妻子,成败如何还很难说。他知道自己怎么想,但克劳福德小姐心里怎么想,他没有绝对把握。有些观点他们并不完全一致,有的时候她还显得毫不将就;尽管他完全相信她的感情,甚至决定(几乎决定),等一切料理定当后,立即向她求婚,让这事圆满结束,然而他仍顾虑重重,对结果如何毫无信心。有时他确实相信她十分关心他,回顾往事,他可以找到不少值得鼓舞的事例,而且她对爱情也像对任何事一样,不是纯粹从利害关系上考虑的。但是另一些时候,怀疑和恐慌又与希望纠缠在一起,他记得她曾承认,她不想过默默无闻、清静恬淡的生活,她一心向往的是繁华的伦敦——那么除了坚决地拒绝,他还能指望什么呢?除非是比拒绝更坏的接受,那就是要他违背良心的要求,牺牲他的职责和工作。 结局完全取决于一个问题: 她是否真的爱他,以致愿意抛弃一向被看作不可缺少的东西——她是不是无条件爱他,不再把它们看作不可缺少的?这个问题他曾一再向自己提出,尽管回答大多是“是”,但有时却是“非”。 克劳福德小姐很快就要离开曼斯菲尔德,由于这一情况,“是”和“非”最近改变了位置。一天她说,她的一个亲密朋友来信,要她到伦敦去住较长的一段时间,亨利出于好意,答应在这儿待到一月,以便让她搭他的车前往那里;这时,他看到她的眼睛在闪闪发亮,还听到她津津有味地谈论这种旅行的乐趣,这些话的语气都包含着“非”的意思。但这是在决定这事后第一天的表现,当时她正处在快活兴奋的状态,头脑中想到的尽是她要访问的朋友,没有别的。随后他又听到她讲了不同的话,表达了不同的感情,那种比较复杂的感情;他听见她对格兰特太太说,她离开她会很难过,她开始相信,不论她要访问的朋友,还是她要得到的欢乐,都不值得她离开这里;又说,尽管她觉得必须去,她离开这儿也会过得很快活,她已在盼望重返曼斯菲尔德了。这一切不都包含着“是”的意思吗? 由于对这些事的再三斟酌,由于一再地踌躇不决,埃德蒙不能平静,不能像家中其他人那样,怀着强烈的兴趣关注这次舞会。虽然两位表兄妹对它翘首以待,他却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晚会,与两个家庭平时的约会并无多大差异。每次聚会,他都希望对克劳福德小姐的情意得到进一步的确认,然而翩翩起舞的热闹场合,不见得特别适合唤起或表达严肃的感情。这样,尽管他周围所有的人都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在为舞会作准备,他所做的只是为了个人的幸福,先期同克劳福德小姐约定,要与她跳开头的两次舞。 舞会定在星期四举行,到星期三早上,芬妮还不能决定应该戴什么,她想找有经验的人商量一下,便去拜访格兰特太太和她的妹妹,她们具有公认的鉴赏力,当然可以使她不致受到挑剔;而且埃德蒙和威廉已去了北安普敦,她有理由相信克劳福德先生也出门了,因此她安心前往,并不担心没有密谈的机会——在芬妮看来,对这种讨论保守秘密是最重要的;她主要是为自己的担忧感到不好意思。 在离牧师府几码远的地方,她遇到了克劳福德小姐,后者正打算去找她;由于芬妮发现,她的朋友尽管坚持要折回家中,但并不愿意失去散步的机会,她于是当即说明了来意,并表示如果她不嫌麻烦,愿意给予指导,那么在户外与在屋里谈同样合适。克劳福德小姐对她找她请教显得很感激,略一考虑后,便要求芬妮与她一起回去,态度比刚才诚恳多了,她建议一起回她的房间,在那里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闲聊,不必打扰格兰特博士夫妇,他们正一起坐在客厅中。这安排完全符合芬妮的心意,在一再对这种亲切的关怀表示感谢之后,两人便回到屋里上了楼,立即沉浸在有趣的话题中了。克劳福德小姐对要求她帮助很高兴,毫无保留地谈出了她的全部见解和体会;在她的启发下,一切变得很容易,她还竭力鼓励她,打消她的顾虑。她的打扮应尽量做到落落大方;“但是你预备用什么作项圈?”克劳福德小姐问,“你不想戴你哥哥的十字架吗?”在讲的时候,她打开了一个小包裹,这是她们遇见时,芬妮已看到她拿在手里的。芬妮承认了她在这点上的希望和疑虑,她不知道究竟戴这十字架还是不戴。克劳福德小姐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在她面前打开了一只小首饰匣,要求她从几条金链子和项圈中选择一条。这些便是克劳福德小姐手中拿的东西,也是她去找她的目的。现在她用最亲切的态度,力劝芬妮为十字架从中挑选一条,留作对她的纪念,还讲了她想到的各种话,要她消除顾虑,起先芬妮吃惊得缩回了身子,在这建议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你瞧,这种东西我有不少,”她说,“其中一大半我从来不用,也想不到用。我不是把它们当作新的送给你。我送的不过是一条旧项链。你不嫌我冒昧,就请收下。” 芬妮依然推辞,而且出自真心。这礼物太贵重了。但克劳福德小姐坚持要她收下,态度那么诚恳热情,还搬出了种种理由,说为了威廉和十字架,为了舞会和她本人,她都不应拒绝,最后终于成功了。芬妮觉得不能不让步,免得人家说她高傲或冷漠,或者小心眼儿;在万般无奈同意接受之后,她开始挑选。她看了又看,想知道哪一件最不值钱,最后选了一件,认为这条项链似乎是故意放在显目的位置,希望她选中的。这是一条金项链,做工精致;尽管芬妮觉得一条较长、较普通的链子,更符合她的需要,但她还是选定了这条,相信这是克劳福德小姐最不愿保留的。克劳福德小姐笑了笑,对她的选择很满意,并立刻把它围在她的脖子上,让她看到它戴在她身上多么漂亮。 芬妮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她觉得它是很合适,除了还有些犹豫之外,对来得这么及时的馈赠非常感激。也许她宁可她接受的是别人的礼品,但这是不应有的想法。克劳福德小姐预见到了她的需要,她的亲切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我戴上这项链时,会永远想起你,”她说,“感谢你待我这么好。” “但你戴上这项链时,还应想到另一个人,”克劳福德小姐答道。“你必须想到亨利,因为首先,这是他喜欢的东西。他把它给了我,现在随着这项链,我又把怀念原赠予者的责任移交给了你。它成了一件家庭纪念品。你想起妹妹的时候,也不能不想到她的哥哥。” 芬妮大吃一惊,顿时心慌意乱,恨不得马上退还礼物。接受别人的馈赠,而且还是她的哥哥的,这不可能!绝对不行!她露出了焦急而困惑的脸色,把项链放回了棉花上,似乎决定要另选一件,或者什么也不要;这使她的朋友觉得非常有趣,她从没见过这么害羞的人,真有意思。“亲爱的孩子,”她大笑道,“你怕什么?你以为亨利会说这项链是我的,你不应该戴它吗?或者你以为,他看到这首饰挂在你的脖子上,便会自鸣得意吗?告诉你这还是他三年前买的,那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脖子呢。也可能,”她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你怀疑我们是串通好了来骗你的,我现在做的事是他知道的,也是他主使的?” 芬妮涨红了脸,否认了这种想法。 “那么好吧,”克劳福德小姐回答,态度认真了一些,但是根本不相信她,“为了让我相信你没有怀疑我在耍花招,像我平时看到的你一样,没有把我的好心当作虚情假意,你就收下这项链,不要再说什么。它是我哥哥送给我的,这与你接受它毫不相干,正如我告诉你的,这与我愿意放弃它也毫无关系。他经常送给我一些东西。它们多不胜数,我根本不把它们当一回事,他也不会记得它们的一半。至于这条项链,我想我没有戴过六次;它很漂亮,但我从没想起过它。虽然在我的首饰盒里,不论你要哪一件,我都乐意送给你,但你正好选中了这一条,要是由我来挑选,我也宁可把它送给你,归你所有,而不是送给别人。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拒绝的话。这么一件小玩意儿,是不值得花这么多口舌的。” 芬妮不敢再提出任何异议,只得在重新表示感谢后,接受了这项链,但是心情已不如刚才愉快,因为在克劳福德小姐的眼睛中,她看到了一种她不能感到满意的表情。 她不可能不意识到克劳福德先生的态度有了变化。她早已发觉这点。他显然在竭力讨好她;他殷勤体贴,奉承关心,与他过去对她两位表姐差不多;她认为他是想欺骗她,扰乱她的安静生活,正如他过去欺骗她们一样。那么,他与这项链有没有牵连呢?她不相信他没有,因为克劳福德小姐作为一个妹妹是体贴入微的,但作为一个女人和朋友却从不关心别人。 反复的思考和怀疑,使她觉得尽管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东西,她并不愉快;现在她重又踏上了回家的道路,与她来的时候相比,她的心情有了变化,但烦恼丝毫也没有减少。 第二十七章 到家后,芬妮立刻上楼,打算把这件意外的礼物,这条是否出于好意值得怀疑的项链,放进东屋中她心爱的一只小匣子中,那里收藏着她全部毫不值钱的小玩物。但是一开门,她便吃了一惊,发现表哥埃德蒙正伏在桌上写什么!这样的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使她几乎既高兴又纳闷。 “芬妮,”他立即说,放下笔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什么向她走来,“请你原谅我在这里。我是来找你的,等了一会儿,你没回来,便利用你的墨水,向你解释我来的目的。你会看到,字条的开端是给你的,但现在我可以面谈了;我只是要求你收下这小东西——为威廉的十字架配的一条项链。你本可以在一周前拿到它,但由于我的哥哥不在伦敦,耽误了几天,不能像我预计的那么早送到;我也只是刚在北安普敦收到它。我希望你喜欢这条链子,芬妮。我按照你的爱好,尽量让它朴素一些。但不论怎样,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心情,把它看作一个老朋友的情谊的纪念,事实上它也是这样。”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匆匆往外走;芬妮这时正处在千百种痛苦和快乐的情绪的控制下,一时讲不出话,但在一个主导的愿望的催促下,终于喊了出来:“呀!表哥,等一等,请等一下。” 他转过身来了。 “我不想向你说感谢的话,因为感谢是理所当然的,”她继续道,态度十分激动。“我的感觉比我所能表达的多得多。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你的好意超过了……” “如果那便是你要说的话,芬妮……”他笑道,又转身走了。 “不,不,不是这样。我是有事找你商量。” 现在她几乎不自觉地打开了他刚才放在她手中的那包东西,于是一条朴素的金链子从珠宝商精美的包装中,呈现到了她眼前,它非常简单和精致,她不禁又喊了起来:“啊,这太美丽了,真的!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希望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件装饰品。它正好与我的十字架相配。它们可以,也必须一起戴。它又正好在这么需要的时候出现。啊,表哥,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它。” “亲爱的芬妮,你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了。你喜欢这条链子,而且它能及时送到,供你明天使用,我非常高兴;但是你的感谢是完全不必要的。相信我,我最大的欢乐便是让你得到快乐。是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最完满的、最纯粹的欢乐。它是毫无保留的。” 对于这种热情洋溢的表示,芬妮可以长时间沉浸在里边,不再讲一句话;但是埃德蒙等了一会以后,不得不把她的思想从天上拉回了人间,说道:“但是你要与我商量什么呢?” 那是关于那条项链的事,现在她再也克制不住,急于要归还它,希望他赞成她这么做。她谈了最近这次访问的经过,现在她的兴奋情绪可以平静了,因为埃德蒙听到后这么激动,对克劳福德小姐做的事这么高兴,对他们的行动如此不谋而合,感到这么满意,使芬妮不能不意识到,笼罩在他心头的一种欢乐才是至高无上的,尽管它可能还有缺点。一时间她无法要他考虑她的打算,对她希望得到他指导的要求作出回答;他已陶醉在多情的幻想中,只是不时发出一些零星的赞美;但是当他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以后,他表示他坚决反对她想采取的行动。 “归还项链!不,亲爱的芬妮,绝对不要这么做。这会大大伤了她的心。在我们怀着良好的愿望,为了帮助一位朋友,把一件东西送给他以后,它却又被退了回来,这恐怕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了。为什么她不能得到她理应得到的欢乐呢?” “如果事情像她开头送给我的那样简单,”芬妮说,“我当然不会想到退回它。但既然这是她哥哥的礼物,那么当我不需要它的时候,让她收回这东西,不是完全合理的吗?” “至少她并不认为它不需要,不能接受。它原来是她哥哥的礼物这点,不能使事情有所不同;因为她没有因此不送给你,你也没有因此不接受它,既然这样,你也没有理由不保留它。毫无疑问,它比我的那条更漂亮,也更适合在舞会中使用。” “不,它不比你的漂亮,从它本身看也根本算不得漂亮,从我来说,更不符合我的要求。你的链子与威廉的十字架正好相配,它比那条项链合适得多了。” “你就戴一个晚上吧,芬妮,只戴一个晚上,就算这是一种牺牲吧——我相信你经过考虑,会作出这种牺牲,不致让一个真心为你的幸福着想的人感到难过。克劳福德小姐一向关心你——这是合理的,你有这种权利——而且始终不变,我从没想到她会这样;因此你用这种态度回报她,必然带有忘恩负义的意味,尽管我知道你没有这种意思,我相信这也不符合你的性格。还是照你保证的话做,在明天晚上戴上那项链吧,至于我那条链子,它本来不是专为舞会定制的,你可以把它留着,在一般场合使用。这是我的劝告。我不愿你们中间出现丝毫冷淡的阴影,你们的亲密关系是我始终怀着最大的兴趣注视着的;你们的性格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真正宽厚的,天生温柔的,一些细小的差异——它们主要来自不同的境遇——不可能对完美的友谊构成任何障碍。你们是我在世界上两个最亲爱的人,我不愿你们中间出现丝毫冷淡的阴影,”他又压低嗓音重说了一遍。 他讲完后便走了;芬妮独自待着,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回想这一切。她是他两个最亲爱的人中的一个——这是值得鼓舞的。但是另一个,那第一位的人!她以前从没听他这么公开承认过,尽管它告诉她的并未超过她早已看到的情形,这是一个打击;这表明了他自己的信念和观点。他们已经决定了。他要娶克劳福德小姐。这是一个打击,它终于违背长期以来的所有希望出现了。她不得不一再对自己说,她是他两个最亲爱的人中的一个,直到这句话失去了任何新鲜感。要是她相信克劳福德小姐配得上他,那还可以——啊!那会多么不同,那就完全可以忍受了!但他是受了她的迷惑,他赋予她的品德是她所没有的;她的缺点是她向来就有的,但他却看不到。直到芬妮为这种迷恋洒下了许多眼泪以后,她才抑制了她的激动;接着而来的沮丧情绪,她只能靠她为他的幸福所作的热烈祈祷来减轻。 至于她对埃德蒙的感情,她的意愿是尽量克服一切过分的表现,一切近似自私的东西,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把它称作或想象作一种失败,一种失望,都是僭取了别人的权利;她找不到既足以满足她的谦卑心理,又符合实际情况的恰当语言来表达它。想念他,这在克劳福德小姐可能是正当的,在她却是荒谬的。对她说来,他可能在任何情形下都与她无关——至多只是一个朋友。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觉得它是应该谴责和禁止的?它根本不应侵入她的想象的领域。她要努力做到的只是合乎情理,使她有权审查克劳福德小姐的品德,可以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地真正关心他。 她有坚持原则的一切勇气,决心尽自己的本分;但是她也有许多年轻人的天然感情,因此毫不奇怪,她在自我约束方面作出了那一切正直的决定之后,又拿起埃德蒙那张刚开了个头的字条,像得到了意外的宝物一样,带着最温柔的感情念了这几个字:“我最亲爱的芬妮,请你恕我冒昧,务必接受……”然后把它与金链子一起,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锁到了盒子中。这是他给她的唯一的一封有些像信的东西;也许她不会再接到第二封了;她要再接到这种内容这么令她高兴、文笔这么符合要求的信,已不可能了。从最杰出的作者笔下,也不会出现比这两行更宝贵的语言,最热情的传记作者也不能为他的研究找到更完美的表达方式。一个女人在爱情上的热烈程度,不是传记作家所能想象的。对于她,笔迹本身便是一种福音,不论它传达的可能是什么。埃德蒙那些最平常的笔迹,永远不是其他任何人精雕细琢的字句所能比拟的!这件样品尽管是在匆忙之中写成,却毫无缺点;那开头的四个字,它的排列方式,便能给人一种幸福的感受:“我最亲爱的芬妮”,她对着这几个字可以百看不厌。 她在靠理智和软弱这种愉快的组合,调整了思想,安定了情绪之后,终于可以按时下楼,到伯特伦夫人身边去重新从事日常的工作,奉行平时的礼节,不致暴露精神沮丧的任何痕迹。 充满希望和欢乐的星期四到了,它一开始便显得对芬妮特别亲切,比那些任性的、不可约束的日子自愿提供的更多,因为早餐后不久,一张十分友好的字条,便从克劳福德先生处送到了威廉这里,字条上说,他临时有事,明天必须前往伦敦小住几天,他不得不想得到一个旅伴;因此如果可能,希望威廉下个决心,比原定时间提早半天离开曼斯菲尔德,他可以在车上给他留个座位。克劳福德先生的叔父习惯在晚上用正餐,他准备在晚餐前抵达伦敦,并邀请威廉与他一起在那位海军将领家用膳。对威廉本人说来,这是一个非常惬意的建议,他喜欢乘坐四匹马拉的旅行驿车,又有这么一个谈笑风生的朋友同行;他把这比作向首都发送的特快邮件,并且按照他的想象,说这种旅行既有趣又体面,简直好极了。芬妮从不同的动机出发,也非常满意,因为原计划是威廉在明天晚上从北安普敦搭邮车去伦敦,这样,他得不到一个小时的休息,便得赶紧坐进朴次茅斯的长途马车;尽管克劳福德先生的这个提议,会使她与威廉的做伴减少好几个小时,但他在旅途中可以不必那么疲劳这一个理由,已足以抵消她的其他考虑。托马斯爵士根据另一个理由,也赞成这么办。他的甥儿有机会结识克劳福德海军上将,对他的前途大有帮助。他相信,这位海军将领会喜欢他。总而言之,那是一张受到普遍欢迎的字条。芬妮为这事足足高兴了半个上午;当然,高兴的原因也在于那个写字条的人,眼看就要走了。 至于舞会,尽管它已近在眼前,她却忐忑不安,忧心忡忡,不能在期待中感受到她应该感受到的一半乐趣,虽然许多心情比她轻松、盼望着这同一个晚会的小姐,都认为她必然非常愉快,它对她们无所谓,对她却那么新鲜,那么重要,她应该特别高兴才是。在接到邀请的人中,只有一半知道普莱斯小姐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可算是晚会的女王。那么谁能比普莱斯小姐更快活呢?但是普莱斯小姐没有这方面的修养,不懂得“初次露面”是怎么回事;要是她知道,这次舞会一般说是为她举办的,她必须在众目睽睽下出现在那里,那么她会感到很不舒服,比现在更加担心,老是怕做错什么,怕有人瞧她。只要看的人不多,又不致跳得太疲倦,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舞伴,可以让她跳上半个晚上,只要能够与埃德蒙跳几回舞,又不致与克劳福德先生跳太多的舞,只要能看到威廉跳得很愉快,只要能够与诺里斯太太避不见面,这就满足了她对舞会的全部要求,就让她得到了最大的欢乐。她最美好的希望只是这些,然而它们不是总能如愿以偿的。在漫长的上午,她主要是与两位姨母在一起,心情大多处在不太乐观的思想的影响下。威廉决心要在这最后一天玩个痛快,出外打鹬鸟去了;埃德蒙,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已去了牧师府;她只得独自待在这里,忍受诺里斯太太的折磨,这位姨妈今天脾气特别坏,因为女管家要自作主张安排晚餐,但是女管家可以避开她,她却不能。芬妮给弄得筋疲力尽,终于觉得一切都不顺心,舞会也一无是处;到了打发她去换衣服时,她懒洋洋地走回自己屋里,一点兴致也没有,似乎她命中注定是不会快活的。 她慢吞吞地走上楼梯,想起了昨天的情形;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她从牧师府回来,发现埃德蒙在东屋中。“要是今天我也发现他在那里!”她对自己说,沉浸在幻想中。 “芬妮,”一个声音这时从不远处传来。她吃了一惊,抬起了头,在她刚到达的走廊对面看到了埃德蒙,他正站在另一楼梯顶上。他走到她面前,说道:“你的脸色显得很累,很疲倦,芬妮。你散步走得太远了。” “不,我根本没有出去。” “那么你的疲倦来自屋里,这更坏。你还是到外面走走好。” 芬妮不喜欢抱怨,觉得还是不回答最省事。虽然他像平时一样亲切地望着她,她相信,他不久就不会再想到她的脸色了。他的情绪也不好,可能遇到了什么与她无关的不称心的事。他们一起走上楼梯,他们的屋子都在上面这一层。 “我刚从格兰特博士家来,”埃德蒙随即说。“你猜得到我去的目的,芬妮。”他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这使她只能想到了一个目的,她觉得厌烦,不想开口。“我想约克劳福德小姐跳开头两次舞,”他接着解释道,于是芬妮恢复了精神;她觉得他好像在等她说话,便含含糊糊地讲了句什么,似乎在问结果如何。 “是的,”他答道,“她同意了,但是(露出了勉强的笑容)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跳舞。她是认真讲的。我想,我希望,我也相信,她不是认真的,但我还是不愿听到它。她说,她从来不跟教士跳舞,今后也不会。为我自己着想,我宁可不再有舞会——我不是指这个星期,也不是指今天。明天我就离开家了。” 芬妮努力想讲些什么,说道:“我很遗憾发生了这种让你不愉快的事。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快活的日子。姨父的意思也是这样。” “哦!是的,是的,这是一个快活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只是一时有些心烦。说实话,我并不认为舞会不合时宜——那无关紧要。但是,芬妮,”他喊住了她,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轻声说道,“你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么烦恼。让我再同你谈一会儿。你是肯亲切地听我讲的。她今天早上的态度使我很痛苦,我怎么也没法忘记。我知道她的心情是希望待我很好,没有过错,就像你一样。但是她从前一些朋友的影响却使她显得……使她讲的话,表示的意愿,有时带上错误的色彩。她并不想叫我伤心,但是她讲的话做到了这点;她的话半真半假的,虽然我知道这是开玩笑,我还是非常伤心。” “这是教育的效果,”芬妮温和地说。 埃德蒙不得不同意这点。“是的,那个叔父和婶母!他们腐蚀了最美好的心灵!芬妮,我向你承认,有时我觉得,那不仅是态度,仿佛连心灵本身也遭到了污染。” 芬妮觉得这是在要求她作出判断,因此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如果你只是要我听你讲,表哥,我会尽量做到这点;但是我不具备提供指导的条件。不要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这能力。” “你不想担当这样的任务,这是对的,芬妮,但是你不必害怕。在这件事上,我是永远不会要求别人指导的。这类问题还是永远不要问的好;我猜想,也很少人会问,除非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我只是想同你谈谈。” “还有一件事。请原谅我的唐突,你要注意你同我谈了些什么。不要告诉我任何今后会使你懊悔的事。那时候也许会到来的……” 她讲的时候,脸上涌起了红晕。 “最亲爱的芬妮!”埃德蒙喊了起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情绪那么热烈,仿佛那是克劳福德小姐的手,“你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到!但在这里是不必要的。那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你提到的那个时候是不会到来的。我开始觉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哪怕真的那样,也没有任何事是你或我回想起来需要害怕的,因为我永远不必为我的犹豫感到羞耻;如果我不再犹豫,那么必然是她通过反省,意识到了她一度有过的错误,因而她的性格有了改善。世界上唯有对你,我才会讲我刚才讲过的那些话;但你一向知道我对她的看法;你可以为我作证,芬妮,我从来没有看不到那一切。我们曾多少次谈到过她那些小缺点!你不需要怕我。我几乎已对她不抱任何认真的想法;但是,不论我的遭遇怎样,如果我想到你的仁慈和同情,却对你没有最真诚的感激,那么我一定是个麻木不仁的人了。” 他这一席话足以使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经验发生动摇。它们在芬妮心头引起的愉快感觉是她近来所没有过的。她的脸色开朗了,她答道:“是的,表哥,我相信你不可能不这样,虽然别人也许可能。不论你想说什么,我不会不敢听。不要有什么顾虑。你可以把你要说的话都告诉我。” 他们这时是在三楼,一个使女的出现使他们不便再谈下去。对芬妮目前的心情而言,这也许是值得欣慰的,因为它使谈话不得不在这个最幸运的时刻结束;要是让他再讲五分钟,他说不定又会大谈克劳福德小姐的缺点和他的悲伤。但现在这样,他们分手时,他的脸上流露了感激的心情,她则显得喜气洋洋。她已有几个钟头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克劳福德先生给威廉的字条引起的欢乐过去之后,她一直处在截然相反的情绪中,周围没有安慰,心中没有希望。现在,一切都在向她微笑。威廉的幸运又回到了她的心中,而且显得比开头更美好了。舞会也是这样——那是一个欢乐之夜!一个朝气蓬勃的、令人兴奋的夜晚!她开始穿衣打扮,对舞会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心情。一切都太好了,她也不再讨厌自己的外表;当她重新接触到那些项链时,她的运气更好极了,因为在试戴克劳福德小姐送给她的那一条时,它怎么也穿不过挂十字架的环子。她看在埃德蒙面上,决定戴这一条,但它太大,不适用。她只能戴他那条;她怀着喜悦的心情,把链子和十字架连结在一起——这是两个她最亲爱的人的纪念品,一切真实和想象的事物组成的最亲密感情的象征——然后把它围到了脖颈上,在她心中,她觉得这便是威廉和埃德蒙;然后她毫不犹豫,把克劳福德小姐的项链也戴了上去。她承认这是对的。克劳福德小姐有这权利;当它不再侵犯,不再干预更高的权利时,那么这另一个人的真挚感情,她也可以怀着愉快的心情正确对待。那条项链确实很漂亮;最后芬妮离开了她的屋子,对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 她的伯特伦姨母这一次,突然以不同寻常的清醒意识想起了她。这确实是她自己想起的,不是别人提醒她的——她想到,芬妮为了准备出席舞会,可能除了一般女仆,还需要得到更好的帮助,于是在她自己穿衣打扮时,真的派了她的贴身使女去协助她;可惜迟了一步,这已经没有必要。查普曼太太刚走到顶楼,普莱斯小姐已穿戴整齐从自己屋里出来,前者只要表示一下心意就够了;不过芬妮对姨母的关心还是感激不尽,仿佛伯特伦夫人或查普曼太太真的帮助过她了。 第二十八章 芬妮下楼时,她的姨父和两位姨母都在客厅中。对于前者,她是一个有趣的小东西,他看到她优美文雅的外表,姿色出众的容貌,感到特别高兴。但是当着她的面,他只称赞了她的衣着整洁大方,直到过一会儿她离开客厅以后,他才谈到她的美貌,对她赞不绝口。 “是的,”伯特伦夫人说,“她看上去很漂亮。我派查普曼帮助她来着。” “很漂亮!当然啦,”诺里斯太太嚷道,“她的条件这么好,她当然应该漂亮,她是在这个家庭里长大的,有两个表姐的风度作她的榜样。但是你倒想想,亲爱的托马斯爵士,要是当初你和我不特别关心她,她便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条件。你注意到的这件外衣,便是亲爱的拉什沃思夫人结婚时,你送给她的慷慨礼物。如果我们没有为她操心,她能这样吗?” 托马斯爵士不再说什么;但是当他们在餐桌边坐下时,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告诉他,不妨再提一下这问题,等太太们走后,谈话就方便一些了。芬妮发觉她受到了称许;意识到自己漂亮,使她更显得容光焕发。由于不同的原因,她很快乐,不多一会,她更快乐了;因为在跟着姨母们走出屋子时,埃德蒙正为她们开门,她走过时,他对她说:“你必须与我跳舞,芬妮;你必须为我保留两次舞,除了开头那次,随便哪两次都成。”她可以满足了。她一生中,像这么情绪高涨的时候,恐怕还没有过。以前每到有舞会的日子,她两个表姐总是兴冲冲的,如今她不觉得奇怪了;她相信这确实是很迷人的,而且真的在客厅中不停地练起了舞步,只要这不致引起诺里斯姨妈的注意;这位姨妈正一心一意在重新安排炉火,尽管男管家已把它生得旺旺的,她一拨弄反而不行了。 这以后的半小时,在任何别的情况下,至少会显得沉闷一些,但芬妮依然兴致勃勃。她在想她与埃德蒙的谈话,还有,诺里斯太太干吗总是那么忙忙碌碌的?伯特伦夫人总在打呵欠,这又是为什么? 先生们也来了;不多一会儿,马车便可望陆续到达,到处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气氛,人们站在那里说说笑笑,每个时刻都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芬妮觉得埃德蒙的快乐中一定包含着斗争,但是看到他的努力获得成功,也是一种愉快。 马车声真的传来了,客人真的开始汇集了,她心头的兴奋减少了不少;许多陌生人的出现使她不由得有些畏缩;第一流大人物那么庄重和严肃,似乎连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也不敢等闲视之,何况还有更糟糕的事需要她忍受。她的姨父把她介绍给这个人,那个人,她不得不跟他们寒暄一下,行个屈膝礼,再讲几句应酬话。这是一种难堪的责任,每逢她这么做时,总得瞧一眼威廉,只见他总在后面逍遥自在地踱来踱去,她多么希望与他在一起。 格兰特夫妇和克劳福德兄妹的到达,是一个有利的转机。在他们平易近人和融洽无间的态度面前,晚会的呆板气氛迅速改变了。人们三三两两随意结合,心情都显得舒畅自在。芬妮感到了这种有利的变化,摆脱了礼节的苦役,要是她的眼睛不用在埃德蒙和玛丽·克劳福德之间来回奔波,也许她又可成为最快活的人了。她显得那么可爱——但是什么不会在转瞬之间消失呢?克劳福德先生出现在她面前,立刻打破了她的沉思,他一见面便邀她跳开头两次舞,把她的思想引进了另一条渠道。这时她的欢乐可说已到了垂死阶段,难以为继了。一开始便得到一位舞伴,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因为开始的时间已越来越逼近了;她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指望什么,只是想,要是克劳福德先生不来约她,她会成为最后一个被邀请的人,得经过一连串的询问、奔忙和干预之后,才得到一个舞伴,这太可怕了;然而他邀请她的态度中,同时包含着一种明显的、她不乐意的东西,她看到他用眼睛瞟了一下她的项链,露出了微笑——她认为这是微笑——这使她蓦地红了脸,觉得很尴尬。虽然他的目光没有再度打扰她,他的目的似乎只是用无声的微笑向她表示好意,但她不能克服她的困惑情绪,而且由于知道他看到了它,这种情绪更强烈了,直到他离开她去找别人,她的心才平静。这时她终于逐渐意识到了真正的满足: 在舞会开始以前,她已得到了一个舞伴,一个自动来找她的舞伴。 在大家向舞厅转移的时候,她第一次发觉,克劳福德小姐来到了她身边,她比她的哥哥干脆得多,立即把目光和微笑投向了她,正打算开口,但是芬妮急于说明事实,抢先就第二条项链,那条金链子作了解释。克劳福德小姐听得入神,忘记了本来打算讲的赞美和奉承的话,她只有一个感觉。她的眼睛本来很亮,现在更亮了,她喜出望外地喊道:“是吗?埃德蒙这么做了?他是这样的人。别人不会想到这点。我对他的敬重是无法表达的。”她向周围扫视了一眼,仿佛想把这些话告诉他。他不在附近,他正在屋外向一群夫人问好;格兰特太太走到两个女孩子面前,挟住每人一条胳臂,随着其他人走出了屋子。 芬妮的心有些沉重,哪怕对克劳福德小姐的心情,她这时也没有工夫仔细推敲。她们到了舞厅中,小提琴已在演奏,她的心跳得厉害,不允许她思考任何严肃的问题。她必须观察一下室内的整个布置,看看一切是怎么安排的。 过了不多几分钟,托马斯爵士来找她了,他问她有没有人约她跳舞;“是的,姨父,克劳福德先生约过我了。”这正是他想要听到的。克劳福德先生就在附近,托马斯爵士把他带到她面前,说了句什么,这使芬妮发现,她得作领舞的,舞会要由她开始;以前她从未想到这点。每逢她推测晚会的细节时,总认为这当然是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的事,这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姨父讲的话与它相反,她仍不能不发出惊叫,表示她并不合适,这是情有可原的。她在万不得已中,只能向托马斯爵士提出异议,但这只是她突然听到这建议时引起的惶恐情绪,迫使她向他如实说明,希望他另作安排;然而没有用;托马斯爵士露出微笑鼓励她,然后那么认真、那么坚决地说道:“事情必须这样,亲爱的。”于是她不敢再讲别的话。接着她便发现自己被克劳福德先生带到了舞场的上首,站在那里,等待其他跳舞者一对对地排列成行。 她几乎不敢相信。她会排在这么多漂亮的少女前面!这荣誉太大了。这是把她与她的表姐同等对待!她的思想飞到了她们那里,她为她们感到了最真诚、最温柔的惋惜,只因她们不在家中,她们才不能在这屋里占有她们应有的位置,享有她们一心向往的欢乐。她时常听见她们说,希望在家中举行一次舞会,这是一切幸福中最大的幸福!然而现在真的举行时,她们却不在家中,只得由她来开始这舞会,而且是与克劳福德先生在一起!她希望她们不致嫉妒她现在得到的殊荣;但是当她回顾秋天的状况,想到以前在那屋里跳舞的那次,她们彼此之间是什么情形,她对目前的安排更加觉得无法理解了。 舞会开始了。这对芬妮与其说是快活,不如说是光荣,至少这第一次舞是这样。她的舞伴兴高采烈,尽量要让她获得同样的感受;但是她心惊胆战,谈不到任何乐趣,直到她相信不再有人注意她时,才好一些。然而她年轻、漂亮、文雅,任何不熟练的表现也像优美的姿势一样好,场子里很少有人不称赞她的。她动人,端庄,她是托马斯爵士的甥女,不多一会儿她便被看作了克劳福德先生的意中人。这已足以为她赢得普遍的好评。托马斯爵士也在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的一个个舞姿;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甥女感到自豪,不是像诺里斯太太那样,把她的美貌看作是她迁居曼斯菲尔德的结果,只是对他为她提供的其他一切感到高兴——他对她的教育和风度是有功的。 克劳福德小姐看出了托马斯爵士的许多想法,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尽管他对她有过不公平的看法,她还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获得他的好感,她找个机会走到旁边,讲了几句奉承芬妮的话。她的赞美是热烈的,他的反应也符合她的要求,在谨慎、礼貌和缓慢的语气所允许的范围内,他表示了同感;当然,这使他在这问题上的表现大大超过了他的夫人——过了不多一会儿,玛丽看见她坐在附近的一张沙发上,便在她开始跳舞以前转到那儿,对普莱斯小姐的美貌讲了几句恭维的话。 “是的,她看上去很漂亮,”伯特伦夫人平静地答道,“查普曼帮助她打扮来着。查普曼是我特地派去的。”虽然芬妮得到称赞,她也真心高兴,但是她派查普曼帮助她这事留给她的印象要深得多,她不能不对自己的慈悲心肠津津乐道。 克劳福德小姐对诺里斯太太很了解,不会用称赞芬妮去讨好她,她的话是临时想起的:“啊!夫人,今天晚上我们多么怀念拉什沃思夫人和朱利娅呀!”尽管许多事都得诺里斯太太操心,如安排牌桌,随时提醒托马斯爵士该办的事,劝说年长的妇女到另一间更好的屋子去等等,她还是在百忙中挤出时间,用一再的微笑和不断的感谢回答了克劳福德小姐。 但是克劳福德小姐本想讨好芬妮,却对她说出了最不该说的话。她的意思是要给她那颗小小的心一个惊喜,让她对自己的重要性产生一种愉快的感觉。她误解了芬妮的脸红,以为她听了她的话也会这样。在跳过两次舞以后,她走到她面前说道:“也许你能告诉我,我的哥哥为什么明天要去伦敦。他说他在那儿有事,又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他这么不信任我还是第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免不了这样。一切或迟或早都要发生变化。现在我只得向你讨教。请问,亨利是去干什么?” 芬妮听了有些困惑,但还是用坚定的口气声称她一无所知。 “那么好吧,”克劳福德小姐笑着答道,“我只得认为这纯粹是为了送你哥哥回去,同时可以在路上谈谈你。” 芬妮有些狼狈,但这是出于不满;克劳福德小姐却奇怪她怎么不笑,认为她顾虑太多了,或者太古怪,完全没有想到她压根儿并不稀罕亨利的关心。这天晚上,芬妮的兴致很好,但这与亨利的关心毫不相干。她倒是宁可他不要那么快又来邀她跳舞,还但愿自己不要怀疑他刚才找诺里斯太太打听晚餐的时间,是为了想在那时趁机与她纠缠。但那是不可避免的,他已让她感到,她是他做一切的目的;虽然她不能说他态度粗俗和浮夸,使她觉得不快——有时当他谈到威廉时,他其实并不叫人讨厌,还显得相当热心,值得赞扬;然而他的关心仍然与她的心情舒畅无关。她的快活来自威廉,每逢她的目光接触到他,她便很愉快,她看到他跳得那么起劲,而且每隔五分钟她便能与他一起走走,听他谈谈他的舞伴;她的快活也是由于知道自己得到了赞美;她也为还可以与埃德蒙跳两次舞而感到快活——大部分晚上都有人找她跳舞,以致他不限定时间的邀约只得顺延下去。哪怕他们跳过舞以后,她也很快活,这不是由于她看到他情绪一直很高,或者他又讲了早上使她感到幸福的温柔体贴的话。他的心觉得疲倦,她的快活来自她可以作为一个朋友,让它在她这里得到休息。他对她说:“那些礼节把我弄得筋疲力尽。我没有什么要讲,可是整个晚上我得不断讲话。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可以安静。你不要求我讲那些无聊的话。让我们完全沉浸在静默中吧。”芬妮甚至不必表示同意。他的疲倦也许大多来自他早上承认的那种情绪,这是特别应该关心的,他们在安详沉默中跳完了两次舞,以致每个旁观者都看得很清楚,托马斯爵士不是在为他的小儿子培养一位妻子。 这个晚上为埃德蒙提供的欢乐不多。克劳福德小姐与他跳第一次舞时,显得活泼愉快,但是这种愉快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它不是提高而是降低了他的兴致;后来当他在内心驱动下再一次找到她时,她在谈到他即将担任的神职时所用的语气态度却使他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们讲了几句话,接着便沉默了;他好好劝她,她却嘲笑他,最后两人在互相埋怨中分了手。芬妮不能不随时注意他们,她看到的情形使她觉得还差强人意。在埃德蒙痛苦的时候感到快活,那是残酷的。然而他在痛苦这个信念,必然也确实给了她一些安慰。 在她与他跳的两次舞结束以后,她便不想再跳了,她的体力也不允许她再跳。托马斯爵士发现她不是跳完,而是走完那个舞的,她在喘气,她的手垂在旁边,于是他命令她完全坐下。从那时起,克劳福德先生同样坐下了。 “可怜的芬妮!”威廉喊道,为了去看她一下,他拉着舞伴手里的折扇便走,好像再也不想跳了,“她怎么这么快就累倒了!奇怪,跳舞还刚开始呢。我本以为我们能坚持这两个小时。你怎么这么快就累倒了?” “这么快!我的朋友,”托马斯爵士说,小心翼翼掏出了怀表,“现在三点钟了,你的妹妹从没跳过这么长的时间。” “那好吧,芬妮,明天你不要在我走以前起床。尽可能多睡一会,不必管我。” “唉!威廉。” “什么!她想在你动身以前起床?” “哦!是的,姨父,”芬妮喊道,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靠近姨父一些,“我必须起床,与他一起吃早饭。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个早上。” “最好别这样。他得赶在九点半以前吃完早饭。克劳福德先生,你是说在九点半来接他吧?” 然而芬妮急得要命,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说不出反对的话,最后很有礼貌地答道:“好吧,好吧!”这就表示同意了。 “是的,九点半,”克劳福德对正要离开的威廉说道,“我会准时到达,因为我没有亲热的妹妹要为我提早起床。”然后又压低嗓音对芬妮说道:“我要离开的只是一间寂寞的屋子。你的哥哥明天会看到,我和他的时间观念是完全不同的。” 托马斯爵士考虑了一下以后,请克劳福德早些过来一起用早餐,不必单独吃;他自己也与他们一起用餐。他的邀请被爽快地接受了;于是他肚里寻思,由此可见,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这次舞会便是为了证实这点。很清楚,克劳福德爱上了芬妮。他对自己的预见很满意。可是他的甥女对他刚才的安排却并不感激。她希望威廉在这最后一个早上,完全属于她。这是她不便明说的心愿。但是虽然她的希望无从实现,她没有在心里嘀咕什么。相反,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意愿一向得不到尊重,她的要求也一向得不到充分考虑,如果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她倒会喜出望外,惊异不已,而对违反她心意的事,她是从来不会抱怨的。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爵士又对她的心愿做了一点小小的干预,建议她立刻上床休息。“建议”是他的话,但这是不容反对的;她只得站起身来,在克劳福德先生热诚的告别声中,慢慢走出屋子;但到了门口,又像布兰克索姆庄园的女主人[1]一样,“站了一会儿”,望望屋内的欢乐场面,最后瞧了一眼五、六对仍在那儿坚持的舞伴,这才没精打采地爬上大楼梯;乡村舞蹈的乐声仍在她耳边不断回旋,她的心中仍充满着希望和忧虑,她的嘴里仍留着肉汤和尼格斯酒的香味,她的脚酸痛,她的身子疲倦,她的心在跳跃和颤动,然而尽管有这一切,她仍感到舞会确实是很快活的。 托马斯爵士这么把她打发走,也许不仅是考虑到她的健康。他可能还想到,克劳福德先生在她身边坐得太久了,难免想利用她的百依百顺,让大家把她看作他的妻子。 [1] 华尔特·司各特的叙事诗《最后一个吟游诗人之歌》中的女主人公,引号中的几个字即引自该诗。 第二十九章 舞会结束了,早餐也很快吃完了;最后的亲吻亲吻过了,威廉走了。克劳福德先生像他预言的一样遵守时间,早餐也吃得又快又舒服。 芬妮在望不见威廉以后,才怀着一颗悲痛的心走回早餐室,独自为伤心的离别饮泣。好心的姨父让她安心啼哭,不去打扰她,也许他认为每个年轻人坐过的椅子可以抚慰她的怀念情绪,威廉的盘子里吃剩的冷肉骨头和芥末,可以与克劳福德先生盘子里的蛋壳一起分担她的忧伤。她坐在那里,像她姨父估计的那样,为了爱而嘤嘤啜泣,但那是兄妹之爱,不是其他。威廉走了,现在她觉得,似乎在他逗留期间,她把一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思的小事和与他无关的自私考虑中了。 芬妮的性情是这样的,哪怕想到诺里斯姨妈在她的小屋子中过着贫寒而没有欢乐的生活,她也会为她们上次在一起时,对她关心不够而谴责自己;现在她更不能不感到歉疚,觉得自己在两个星期中,为威廉所做、所说和所想的一切实在太少了。 这是沉闷、忧郁的一天。明天早餐后,埃德蒙便要告别家人一周,骑马前往彼得博罗,于是大家都走了。昨夜留下的只是回忆,没有人可以与她分享的回忆。她只得与伯特伦姨母谈——她必须找个人谈谈舞会,但是姨母看到的那么少,兴趣又那么小,这成了一件吃力的事。伯特伦夫人想不起任何人的衣着,或者任何人在晚餐席上的位置,只知道她自己坐在哪里。她说她听人谈起过一位麦多克斯小姐,但已不记得讲些什么,也不记得普雷斯科特夫人提到了芬妮什么;她不能确定哈里森上校讲的屋里最漂亮的年轻人,是指克劳福德先生还是威廉;她说有人在她耳边讲了句什么,但她忘记问托马斯爵士那是什么意思了。这些便是她讲得最详细、最清楚的消息,其余只是懒懒地应一声:“是的,是的——很好——是吗?他这么说?——那个我没看到——我分不清这两个人。”这太糟了。只是比诺里斯姨妈的粗暴回答好一些,但是她回家去了,她得把多余的果子冻拿去给生病的使女吃,在她们那个小家庭中倒那么和谐融洽,尽管此外她一无是处。 晚上也与白天一样沉闷。“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啦!”伯特伦夫人在茶具搬走后说道。“我觉得我很困。一定是昨天晚上坐得太迟了。芬妮,你必须想个办法,让我别睡着。把牌拿来吧,我觉得我太困了。” 纸牌拿来了,睡觉以前芬妮一直与姨母玩克里巴奇[1];托马斯爵士一心看书,屋里在接着的两个小时中没一点声息,只是有时听到计分的声音:“这样已经三十一分了;手中四分,丢掉的牌八分。夫人,现在由你发牌,要我替你发吗?”芬妮心中在一再捉摸,这间屋子,以及整幢房子的这个部分,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昨天夜间,客厅中充满了希望和笑声,到处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灯烛辉煌,那么热闹。现在它却变得死气沉沉,这么凄凉寂寞。 一夜的安睡提高了她的精神,第二天她想到威廉便比较愉快了。因为早上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与格兰特太太和克劳福德小姐回顾星期四晚上的情形,她们谈得轻松愉快,想象丰富,欢声笑语不断,成了对时过境迁的舞会的必要安慰,这以后她才可以静下心来,安闲自在地恢复往常的生活,度过目前这寂寞平静的一周。 确实,从她来到这里以后,他们的人数从来没有这么少;现在他走了,每次家庭聚会和每天用膳,本来主要是靠他带来安慰和欢乐。但这是必须学会忍受的。他很快就会经常离开。她感到欣慰的是,她现在可以安心与姨父坐在一间屋子里,听他讲话,接受他的询问,甚至作出回答,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拘束紧张了。 当饭后不多几个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第一天和第二天托马斯爵士都说过:“我们怀念我们的两个年轻人。”但是考虑到芬妮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没有再讲什么,只是举杯祝他们健康;不过第二天他又讲了下去。他亲切地提到了威廉,希望他得到提升,接着又道:“但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他今后会经常来看我们。至于埃德蒙,我们必须学会没有他也照常生活。他当了牧师以后,这便是他属于我们的最后一个冬季了。” “是的,”伯特伦夫人说道,“不过我但愿他不要离开。我想,他们全都要走了。我希望他们都住在家中。” 这愿望主要是针对朱利娅讲的,她刚才来信,要求允许她与玛利亚一起前往伦敦。托马斯爵士认为,最好对每个女儿一视同仁,主张答应她的要求;伯特伦夫人出于一贯的好性子,也不想阻止,只是朱利娅本可在这时回家,现在希望又落空了,她有些伤心。托马斯爵士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妻子同意他的安排。一个考虑周到的父亲应该认识到,他做的一切都是对她有利的;一个慈爱的母亲必须认识到,让孩子们过得愉快是她的天职。伯特伦夫人表示同意,安静地答了声:“是的。”但在静静的思忖了一刻钟以后,她又不由自主地说道:“托马斯爵士,我一直在想……我们幸好收养了芬妮,现在别的孩子都走了,我才感到这件事做得多么好。” 托马斯爵士立即表示赞同,并补充道:“说得很对。我们让人看到,我们认为芬妮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我们可以当面称赞她。她现在成了一个十分宝贵的同伴。如果说我们过去待她很亲切,那么现在她对我们已变得不可缺少了。” “是的,”伯特伦夫人随即说道,“想到她可以永远陪伴我们,这是一种安慰。” 托马斯爵士沉默了一会,含笑望了望甥女,然后又严肃地答道:“我希望她永远不离开我们,直到将来另一个人家把她接去,而在这个人家,她是理所当然可以比在这里获得更大幸福的。” “但那是不大可能的,托马斯爵士。谁会把她接去?也许玛利亚有时会请她到索瑟敦玩玩,但不会要她住在那里,我相信她还是住在这里比较好;再说,我也不能没有她。” 这一周在曼斯菲尔德这个大公馆里生活是这么平静、安宁,但在牧师府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至少对两个人家的少女而言,感受截然不同。对芬妮来说是安静和舒适,对玛丽却是沉闷和厌烦。有些情况是性情和习惯不同引起的;这个人很容易满足,那个人却不习惯忍受;然而大多仍可归因于环境的不同。从兴趣的某些特点讲,她们彼此正好相反。对于芬妮,埃德蒙的外出,从它的原由和发展看,实际都是值得欣慰的。对于玛丽,不论从哪一方面看,它都是痛苦的。不能与他见面,这是她每天,几乎每小时都感到的缺陷,它带给她的烦恼太大了,考虑到他离开的目的,她除了生气,不可能有其他感觉。他这一周的外出,正好是她的哥哥和威廉·普莱斯一起离开的时候,这种巧合似乎是他故意安排的,是要使他们那个活跃的小圈子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因此它的后果特别严重。她对这点也尤其气愤。他们现在只剩了可怜的三个人,给不断的雨雪天气围困在屋内,无事可做,也没有好转的希望。但是虽然他一意孤行,置她于不顾,她为此十分生气(甚至在舞会上他们也不是像朋友一样分别的),他走后,她仍对他念念不忘,回味他的优点和感情,渴望恢复近来那种几乎天天见面的日子。他这次出门毫无必要那么长。他不应该安排这次外出——在她即将离开曼斯菲尔德的时候,他根本不应该离家一个星期。然后她开始责备自己。她为她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中那么咄咄逼人感到后悔。她担心她在谈到教士时,讲的话太过分,太偏激;她不应该那么讲。这是修养不够,是错误的。她衷心希望她没有讲过那些话。 她的烦恼没有随着这一周的过去而结束。这一切很糟,但当星期五再度到来时,埃德蒙没有回来,这使她更生气了;到了星期六,仍不见埃德蒙的踪影;直到星期日与另一家人偶然交谈时,她才得悉,他确实有信要迟一些回来,他已答应与他的朋友多待一些日子! 如果她以前感到烦躁和懊悔,如果她为她说过的话觉得难过,担心它们会使他受不了,那么现在她的担心和忧虑多了十倍。不仅如此,她还得与一种不愉快的感情——嫉妒作斗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他的朋友欧文先生有几个姐妹——他可能被她们迷住了。但是不论怎样,在她按照预定的计划即将前往伦敦的时候,他却流连忘返,这是她怎么也无法忍受的。如果亨利照他讲的那样,在三、四天后回来,那么她现在就该离开曼斯菲尔德了。这使她觉得,找一下芬妮是绝对必要的,她必须尽可能了解一些情况。她再也不能过这种度日如年的寂寞生活;她决定前往庄园,尽管一星期前她还认为步行是不可克服的困难,但仍踏上了这条路,目的只是想打听一点消息,至少听到一下他的名字也好。 开头半小时毫无收获,因为芬妮和伯特伦夫人在一起;她必须与芬妮单独谈天,才能了解情况。最后,伯特伦夫人走了,于是克劳福德小姐立即操起不慌不忙的声调说道:“你的表兄埃德蒙离家这么久,你怎么毫不在乎?他是家中唯一的年轻人,我认为你应该是最大的受害者。你一定会想念他。他老不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没有想过,”芬妮含含糊糊地答道。“是的,我也觉得这有点出乎意料。” “也许他今后出门,也不能准时回来。年轻人往往这样。” “以前他也去看过欧文先生一次,但不是这样。” “现在他发现那儿比以前有意思了。他是一个……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我在去伦敦以前不能再见他一面,确实很遗憾,但事情恐怕只能这样了。亨利每天都可能回来,他一到,我便不会再留在曼斯菲尔德。我承认,我很想再见他一次。但现在只得请你转达我对他的问候了。是的,这只是问候。不过,普莱斯小姐,我们的语言中是否还缺少什么——一种介于问候与喜爱之间的东西,那种适合我们友好相处的情谊的字眼?好几个月的交往!但是在这里,问候已经足够了。他的信长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在做什么?他待在那里是不是为了欢度圣诞节?” “信的内容我只听到了一部分,它是写给我姨父的;但我相信它很短;真的,我想,那只有不多几行。我听到的只是他的朋友一定要他再住一些时候,他答应了。这不过是多住几天,延长几天。我不清楚究竟几天。” “哦!如果信是写给他父亲的……我本以为那可能是写给伯特伦夫人或者你的。如果他是写给他的父亲,那么信很简单是不奇怪的。谁会在信中跟托马斯爵士聊天呢?如果他写给你,一定会谈到许多细节。你会读到跳舞和晚会。他会向你描写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欧文家有多少姐妹?” “三个,已长大了。” “她们爱好音乐吗?” “我一点也不了解。我从没听说过。” “那是我首先要问的,你知道,”克劳福德小姐说,尽量装得轻松快活,漠不关心,“凡是喜欢音乐的女人讲到别人,肯定要这么问。不过谈到任何年轻小姐——谈到刚长大的三个姐妹,提出这种问题是很傻的,因为哪怕不问,我们也知道,她们反正全都多才多艺,生得可爱,一个还非常漂亮。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美人,照例如此。两个弹钢琴,一个弹竖琴,三个都会唱歌——如果有人教,她们唱得很好,如果没有人教,她们照样唱得不坏,情况就是这样。” “关于这几位欧文小姐,我一无所知,”芬妮平静地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人家说你的,你不关心这些。什么也不比声调更能表现冷淡。确实,谁会关心从未见过面的人呢?好吧,等你表哥回来,他会发现曼斯菲尔德十分冷清,那些大吵大闹的人,你的哥哥和我的哥哥,还有我自己,都走了。现在时间越来越近了,我真不想离开格兰特太太。她不愿意我走。” 芬妮觉得必须讲点什么。“你不应该怀疑,许多人会想念你,”她说,“非常想念你。” 克劳福德小姐把眼睛转向她,仿佛还想听到或看到些什么,然后大笑道:“嗬!对,就像时过境迁以后,人们会想起那些喧嚷吵闹的场面一样,因为情况完全不同了。但我不想探听什么,你不用恭维我。如果我值得怀念,是会有人怀念的。那些希望见到我的人,会发现我还值得怀念。我不会对任何不确定的、不可靠的、没把握的事发生兴趣。” 现在芬妮不知还有什么好说的,克劳福德小姐很失望,她本来指望听到一些能证明她的魅力的好消息,认为这个人是一定知道的,于是她的心情又笼罩在阴影中了。 “那些欧文小姐,”不多一会她又说,“假定其中有一个想在桑顿莱西长期居住下来,你喜欢吗?比这更奇怪的事都发生过呢。我敢说,她们在尝试这么做。她们是完全对的,因为这对她们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我完全不觉得惊奇,也不想责备她们。每个人的责任都是尽可能使一切对自己有利。托马斯·伯特伦爵士的儿子是一个人物;他又正好符合她们的要求。她们的父亲是教士,她们的哥哥也是教士,他们一家全都是教士。他归她们所有是合乎情理的;他应该属于她们。你别开口,芬妮;你别开口,普莱斯小姐。现在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芬妮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根本没有!”克劳福德小姐立即喊了起来。“这使我奇怪。但我敢说你了解这点——我始终认为你知道——也许你认为他根本不想结婚,或者现在不想?” “不,我不认为这样,”芬妮温和地说,希望她在相信或承认这点上没有错。 她的同伴锐利地瞧了她一眼,从那张脸在这目光下涌现的红晕中获得了更大的鼓舞,但只说了句:“他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便转而谈别的事了。 [1] 两人玩的一种纸牌戏,用一种叫做“克里巴奇”的记分板记分,一方满31分即完成一盘,然后重新发牌。 第三十章 通过这次谈话,克劳福德小姐的心情轻松多了,回家时她又恢复了精神,哪怕再用那种冷清的日子,那种恶劣的气候考验她一星期,她也不怕;但是当天晚上,她的哥哥便从伦敦回来了,他仍像平时那么兴高采烈,甚至超过了平时,因此她也不必再考验自己了。他依然拒绝向她透露他外出的原因,但这只是促进了她的兴味;一天前这可能叫她恼怒,现在却成了一个有趣的玩笑,它要隐瞒的也许是一件会让她高兴得惊异不止的趣事。第二天才确实叫她纳闷。亨利说,他得上伯特伦家向他们问好,十分钟后便回来,但是他去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妹妹等他在花园中一起散步,直到等得不耐烦了,才在拐角上看到他姗姗来迟,立刻大喊道:“亲爱的亨利,你去了这么多时候,上哪儿啦?”他却没事人似的说道,他一直跟伯特伦夫人和芬妮在一起。 “跟她们一起坐了一个半小时?”玛丽惊叫道。 但这还只是惊讶的开始。 “是的,玛丽,”他说,挽住她的胳臂,沿着拐弯处走去,仿佛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无法早些离开——芬妮看上去那么可爱!我完全决定了,玛丽。我已拿定了主意。这会使你吃惊吧?不,你应该知道,我已下定决心要与芬妮·普莱斯结婚了。” 惊讶终于达到了顶点,因为不论他的意识怎么对他说,他的妹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打算;她真的吃惊得目瞪口呆,他只得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讲得更详细,也更认真。他的决定一旦获得了信任,却不是不受欢迎的。它引起的除了惊讶,还有满意。按照当时的心情,玛丽是赞成与伯特伦家联姻的,她并不反对她的哥哥娶一个地位稍低的女人。 “是的,玛丽,”亨利最后说明道,“我已欲罢不能。你知道,开头我只是闹着玩的,没有认真,但结果却变成这样。我还没有占有她的心,但我认为我已取得了不小的进展;我的心已给她牢牢拴住了。” “这个小妮子太幸运了!”玛丽可以开口时立即喊道,“她攀上了多好的一门亲事!最亲爱的亨利,这应该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但第二个也同样真诚,我衷心赞赏你的选择,我预祝你幸福,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希望和祝愿。你得到了一个甜蜜的小妻子,一个只会对你感激和忠诚的妻子。这正是你应该得到的。对于她,这是一门惊人的亲事!诺里斯太太常常说她运气好;现在不知会怎么讲?真的,整个家庭都会欢喜不尽!她在那里是有一些真心朋友的。他们全会多么高兴!但是把一切告诉我!统统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认真考虑这事的?”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这也是他最希望人家问的。他不愿说,这是他吃了迷魂汤干的傻事;他字斟句酌,把同样的意思改了三次表达方式,还是觉得不合适,他的妹妹已等不及了,抢先说道:“啊!亲爱的亨利,这便是你去伦敦的原委!你要办的便是这件事!你是要在下定决心以前,先找海军上将商量一下。” 但这遭到了断然否定。他对他的叔父了解得太清楚了,不会找他商量任何婚姻大事。海军上将反对结婚,认为对一个富裕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傻事。 “他一旦认识芬妮,肯定会喜欢她,”亨利继续道。“她正是可以使海军上将那种人抛弃一切偏见的女人,因为她便是他认为世界上不存在的女人。如果他掌握了语言的技巧,足够的表达能力,那么他所描绘的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便是像她这样。但是在这件事完全定局,以致不可改变以前,一点也不能让他知道。是的,玛丽,你大大地错了。你还没有发现我要办的事。” “好啦,好啦,我不想听别人的事。我知道这与谁有关,这便够了,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芬妮·普莱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曼斯菲尔德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你的命运要在曼斯菲尔德决定!但你是完全对的,你不可能作出更好的选择了。世界上没有更好的姑娘,反正你并不缺少财产;至于她的亲族,那么这已非常好了。伯特伦家族在这一带,无疑属于第一流人物。她是托马斯·伯特伦爵士的甥女,这就完全够了。但是讲下去,讲下去。再告诉我一些。你有什么计划?她知道自己的幸福吗?” “不知道。” “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因为还没有合适的机会。玛丽,她与她的两个表姐不同;但我想我的求婚不会落空。” “哦!不,你不能这样。哪怕你不这么惹人喜爱,哪怕她没有已经爱上你(然而我对这点几乎毫不怀疑),你也是万无一失的。她的温柔天性和对你的感激,会使她立即投进你的怀抱。我从心底里感到,她是不会不爱你便嫁给你的;也就是说,如果世界上有不受名利观点影响的女孩子,我想那就是她。但是只要她爱了你,她就决不会狠心拒绝你的求婚。” 等她平静一些,可以住口的时候,他立刻把一切告诉了她,他讲得很起劲,她也听得很起劲,这是一次她和他本人都深深感兴趣的谈话;然而他所谈的实际全是他自己的感觉,他所津津乐道的也只是她的迷人魅力。芬妮的漂亮脸蛋和身材,芬妮的美好风度和善良内心,便是他永不枯竭的话题。她温柔、谦逊、甜蜜的性格,得到了热情的阐述——在男人的判断中,那种甜蜜构成了每个女人最有价值、最不可缺少的部分,尽管它有时并不存在,他爱了她便坚信它是存在的。芬妮的脾气是他有充分理由可以信赖和赞赏的。它受到的考验,他已屡见不鲜。在那个家庭中,除了埃德蒙,谁没有这样或那样地折磨她,使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她的感情显然是深厚的。只要看她与她的哥哥怎样!难道这还不足以令人信服地证明,她的内心是既热烈又温柔的?难道这对一个指望得到她的爱的男人,不是最大的鼓舞吗?还有,她的理解力也是不容怀疑的,它敏锐而清晰;她的举止也反映了她谦逊而优美的内心。还不仅这些。亨利·克劳福德是相当明白事理的,不能不感到合理的原则对一个妻子的价值,尽管他不太习惯于严肃的思考,不知道它们的准确名称,但是当他谈到她的行为这么坚定和端正,她的荣誉观念这么强烈,她这么遵守礼节,以致任何男人都可以有恃无恐,充分依靠她的信念和正直时,他表明他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道德原则和宗教精神的人。 “我可以完全地、绝对地信任她,”他说,“那正是我所要求的。” 他的妹妹确实相信,他对芬妮·普莱斯的看法,大体上没有超出她的优点,因此对他的分析也表示赞同。 “我越想越相信,你做得完全对,”她喊道,“虽然要我选择的话,我不会认为芬妮·普莱斯是最可能爱你的人,但是现在,我相信她是可以使你幸福的人。你那个打破她平静生活的邪恶计划,真的变成了一个聪明的想法。你们两人都会从中得到利益。” “我那时要与这么一个人较量,是很糟的,非常糟糕!但我那时并不了解她。她也不必为我当时的意图感到伤心。我会使她非常幸福,玛丽,比她自己过去的生活,或者她看到过的任何别人的生活更幸福。我不会要她离开北安普敦郡。我要把埃弗林汉姆出租,在这一带另租一幢房子,也许就在斯坦韦洛奇。我打算把埃弗林汉姆出租七年。我相信只要我讲一声,马上有可靠的人要租它。我现在就可以提出三个租户的名字,他们能照我的条件租下它,便感激不尽了。” “哈!”玛丽喊道,“住在北安普敦郡!那太好了!那么我们都可以在一起了。” 她刚把这话说出口,便想起来了,但愿它没有说,不过她不必为难,因为她的哥哥只是把她看作曼斯菲尔德牧师府的假想居民,回答时用极亲切的态度,请她常到他的住处去玩,声称他有充分的权利这么要求。 “你必须把一半以上的时间分给我们,”他说。“我不能允许格兰特太太和我们平分秋色,因为我和芬妮是两个人,我们都有这种权利。芬妮也是你真正的姐妹!” 玛丽只是表示感激,作了一般的承诺;但是在目前这几个月她要做的,既不是在哥哥家,也不是在姐姐家作客。 “你要在伦敦和北安普敦郡两地来回跑吗?” “是的。” “那很好;你在伦敦当然有自己的住宅,不再是与海军上将一起住。亲爱的亨利,你得趁早离开海军上将,这对你是有好处的,免得你沾染他的不良习惯,接受他的愚蠢观点,或者只知道坐在餐桌边吃喝,仿佛这便是生活的最大乐趣!你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影响,因为你对他的尊重蒙住了你的眼睛。但是根据我的估计,你及早结婚便可挽救你。看到你长成一个在言谈举止和生活作风上,都像海军上将的人,我会非常伤心。” “好啦,好啦,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不完全一致。海军上将有他的缺点,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待我比一个父亲还好。他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少父亲及得上他一半。你不能让芬妮对他产生成见。我必须使他们和好相处。” 尽管玛丽觉得,在生活中没有两个人在性格和行为上这么不可调和,但她忍住没讲;时间会使他发现这点。只是她不能不提一下对海军上将的这一想法:“亨利,我对芬妮·普莱斯评价很高,如果我发现,下一位克劳福德太太有我故世的、受尽虐待的婶母一半的理由,憎恨这个名称,我会尽一切可能阻挠这件婚事。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爱的妻子会是最幸福的女人,即使你不再爱她,她也会觉得你是一个公正大方、教养良好的绅士。” 他不可能不尽一切力量使芬妮·普莱斯得到幸福,也不可能中途变心,不爱芬妮·普莱斯,这当然便是他滔滔不绝地答辩的基础。 “玛丽,”他继续道,“如果你今天早上看到她怎样伺候她的姨母,怎样带着那种不可言喻的甜蜜和耐心,满足她的一切愚蠢要求,怎样与她一起或替她绣花,在她俯下头去做活计的时候,脸色多么红润美丽,然后怎样回到坐位上去,写完先前为那位愚蠢的妇人写的信;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态度又怎样诚恳温柔,仿佛她没有一分钟可以自己支配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头发梳理得那么整齐,完全像平时一样,在她写信的时候,一缕头发怎样披到了额上,她又怎样不时抬一下头,让它回到原处;尽管这样,她仍抽空与我聊天,或者听我谈话,仿佛听得津津有味似的。玛丽,要是你看到她的这副样子,你便不会说那种话,认为她对我的心灵的控制力量会有终止的一天。” “亲爱的亨利,”玛丽喊了一声,又突然停止,瞧着他的脸笑道,“看到你这么爱她,我多么高兴!这使我非常快活。但是拉什沃思夫人和朱利娅还不知会怎么说呢?” “我不管她们怎么说,也不管她们感觉怎样。现在她们会看到,这就是能够吸引我的女人,能够吸引一个有头脑的男人的女人。我希望这发现能对她们有好处。现在她们会看到,她们的表妹得到了应有的待遇,我希望她们能为她们不重视她,不爱护她的恶劣作风,感到深深的惭愧。她们会愤怒,”他沉默了一会,用冷静的口吻又道,“拉什沃思夫人还会大发雷霆。这对她是一帖苦药,就是说,像其他苦药一样,会给她两分钟的苦味,然而她把它吞下以后便忘记了;我不是那种花花公子,我不相信她的感情会比其他女人的长久一些,尽管我是她们向往的目标。是的,玛丽,我的芬妮会感到我与别人不同,真的,随时随地感到我与她接触过的任何人不同。我觉得我能做到这点是我的最大幸福,我是给予她理应得到的尊重的人。现在她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爱护她,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 “不对,亨利,不是大家都对她这样,不是大家都忘记了她,她也不是没有一个朋友,她的表哥埃德蒙就从不忘记她。” “埃德蒙!确实,一般说,我相信他很关心她;托马斯爵士也是这样,但那是一个富裕的长辈,一个高高在上、喋喋不休、自以为是的姨父的关心。托马斯爵士和埃德蒙两人为她做的,为她在世上的幸福、舒适、荣誉和尊严所做的一切,与我所能做的相比,算得了什么!”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亨利·克劳福德又来到了曼斯菲尔德庄园,而且比通常的会客时间更早。两位女士都在早餐室中,对他说来,幸运的是他进屋时,伯特伦夫人正要离开。她几乎已走到了门口,由于根本不想自找麻烦留在室内,只是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说有人在等她,交代仆人“通报托马斯爵士”以后,立即走出了屋子。 亨利对她的离开真是喜出望外,弯着腰送她走后,没有浪费一分钟的时间,便向芬妮转过身去,拿出几封信,露出非常兴奋的神气说道:“我得承认,凡是使我有机会单独会见你的人,我都十分感激,你不能想象,我多么希望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了解你作为一个姐妹的感情,我现在要带给你的消息会使你异常高兴,但我不能容忍这屋里的任何人与你分享最早听到它的欢乐。他的事办成了。你的哥哥现在已是一个尉官。我为你哥哥的提升感到高兴,我祝贺你。这是几封通知这事的信,我还刚刚收到。也许你愿意看看它们。” 芬妮不能说什么,但他并不需要她讲话。看一下她眼睛的表情,脸色的变化,情绪的发展——怎样从怀疑、困惑变为喜悦,就够了。她拿起了他给她的信。第一封信是海军上将通知侄儿的,字不多,说他已完成了他的任务,小普莱斯的提升问题解决了。信中还附了另两封信,一封是海军大臣的秘书写给一个朋友的,海军上将便是托这个朋友办理这事;另一封是那个朋友写给他本人的,信上说,大臣非常欢迎查理爵士的推荐,查理爵士也非常高兴,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为克劳福德海军上将效劳,现在,威廉·普莱斯先生已被正式任命为皇家炮舰施拉什号的少尉军官,这在广大的海军军官中获得了普遍欢迎。 她的手在这些信下面哆嗦,她的眼睛从一封信移向另一封,她的心在激动中跳跃;这时克劳福德怀着毫不虚假的热烈心情,表达了他对这事的关切,继续说道: “尽管我的快乐是巨大的,我不想谈它,因为我考虑的只是让你快乐。与你相比,谁更有权利得到快乐呢?那个消息你是应该比全世界都更早知道的,我几乎恨我自己先知道了它。然而我没有耽误一分钟时间。今天早上的邮件到得很迟,但我没有拖延一分钟。我不想告诉你,我为这事多么不耐烦,多么焦急,多么迫不及待;为了来不及在伦敦办完这事,我又多么痛苦,多么失望!我在那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希望有个结果,对于我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别的事哪怕要我离开曼斯菲尔德一半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成。但是虽然我的叔父同情我的希望,像我一样充满热情,立即使出全部力量来帮助我,由于一位朋友不在那里,另一位又忙于别的事,我仍困难重重,终于不能再等下去,最后把这事托给了一个可靠的朋友,我才在星期一离开,相信不用多少天,我一定会收到这些信。我的叔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见到你的哥哥以后,我知道他会尽力帮助他。他对你的哥哥很满意。昨天我不想说他多么喜欢他,也不想重复海军上将称赞他的一半的话。我要等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朋友的真诚称赞之后,要等今天证明这点之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你。现在我可以说,自从我们一起度过那个晚上以后,我的叔父对威廉·普莱斯的关心,对他的热烈期望和高度赞美,甚至超过了我的要求,他立即主动负起了责任,答应帮助他。” “那么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芬妮惊叫道。“我的天哪!这是多么仁慈、多么亲切的行为!这真是你……你要求办的吗?请你原谅,但我有些不明白。这是克劳福德海军上将为他申请的吗?这是怎么回事?我给搞糊涂了。” 亨利非常愿意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一些,于是他从较早的打算说起,十分详细地说明了他所做的一切。他上次的伦敦之行并无其他目的,只是要上希尔街介绍她的哥哥,说服海军上将通过他的所有关系,帮助他满足他的要求。这就是他要办的事。他没有把它告诉别人,甚至对玛丽也没有透露一丝消息;在结果还不得而知的时候,他不想让任何人获悉他的心情,但这确实是他要办的事。他兴奋地谈到了他当时的忧虑,用了那么强烈的措词,说他怀着最深厚的兴趣,怀着双重的动机,怀着不能言传的要求和愿望,如果芬妮留心一些,就不会听不出他的主要意思;但是她的心太激动了,她的意识仍处在惊讶状态,她不能冷静地听,甚至对他讲到威廉的话,也没有全部听清,只是在他停顿的时候说道:“你多么好,太好了!呀,克劳福德先生,我们太感激你了!亲爱的、亲爱的威廉呀!”她跳了起来,立刻向门口走去,一边喊道:“我得去找我的姨父。我的姨父应该尽早知道这个消息。”但这是不能容忍的。现在的机会太好了,他再也等不及了。他立刻追了上去: 她不能走,她必须再给他五分钟;他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回了她的座位。在她还没来得及怀疑为什么要留住她的时候,他已开始了进一步的解释。然而当她听明白以后,她发现那是希望她相信,她已在他心中造成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为威廉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于他对她怀有异乎寻常的、不可比拟的爱慕,这使她非常苦恼,好一会儿讲不出一句话。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奇谈怪论,只是开玩笑和献殷勤,是随口讲讲,哄她玩的;她也只能觉得这样,因为这些话对她太不合适,太不相称,是她不配得到的;但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与她以前看到的他的作风是一致的。她尽量不让自己的不快流露出来,因为他对她是有恩的,尽管他有些失礼,她也不应该计较。当她的内心仍为了威廉,充满欢乐和感激的时候,她不能由于自己受到一点委屈,便对他大声斥责。在她两次抽回手,两次企图离开他没有成功以后,她站了起来,非常慌张地只是说了句:“别这样,克劳福德先生,请别这样!我求你啦。这样的谈话对我是很不愉快的。我必须走了。我不能再忍受。”但是他还在喋喋不休,大谈他的感情,要求得到她的答复;最后,他用简单明了、对她也只能有一种意义的话,把他本人、他的婚姻、财产以及其他一切,呈献给了她,要求她接受。事情便是这样,他全都讲了。她的惊讶和困惑更大了;尽管还不能想象这怎么是真的,她已忍耐不住。他逼她回答。 “不,不,不!”她喊道,用手掩住了脸。“这都是无稽之谈。不要折磨我。我再也听不下去。你对威廉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几乎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但我不希望,不能忍受,不想再听这些话……不,不,不要再想念我。但你没有想念我。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挣脱了他,这时传来了托马斯爵士向一个仆人讲话的声音,他正向他们这间屋子走来。没有时间继续保证和恳求了,然而他充满自信和先入之见的内心觉得,现在看上去只有她的谦逊挡在他所追求的幸福的道路上了,在这个时候不得不与她分手是残酷的,然而也是必要的。她的姨父已快进屋,她冲出另一边的门,心慌意乱地上了楼,走回了东屋;这时托马斯爵士正在彬彬有礼地向那位先生表示歉意,或者刚听到他带来的那个喜讯。 她为经历的一切不安、思索、战栗;她激动、快活、悲伤、无限感激,又绝对地愤怒。一切都难以相信!他是不可原谅的,不能理解的!但他的脾气就是这样: 不论做什么都得夹杂一点邪念。他先是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快活的人,现在又侮辱她——她不知该怎么说,怎么称呼这种行为,怎么看待这种行为。她希望他不是当真的,然而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又怎么能原谅这些话和这种要求呢? 但威廉是尉官了。那是不容怀疑的事实,没有一点虚假的事实。她要永远想到这点,忘记其他一切。克劳福德先生当然不会再对她说这种话;他应该看到,他的行为多么不受欢迎;要不是那样,她为他对威廉的友谊,会多么感激他,尊敬他! 在不能确定克劳福德先生已离开这幢房子以前,她不愿走出东屋,至多走到大楼梯口。但她相信他已离开以后,又急着下楼去找姨父,与他一起分享她的欢乐,一起交换看法,推测威廉现在的前途。托马斯爵士像她希望的一样,喜气洋洋,讲个不停;她与他谈到威廉,心情这么舒畅,仿佛根本没有发生那件使她烦恼的事;然而讲到末了,她却发现,克劳福德先生已约好回来与他们一起用膳。这是她最不欢迎的一个消息,因为虽然他可能不会再想到刚才的事,这么快又见到他,仍使她觉得难以忍受。 她努力克服这种情绪,用膳时间到来时,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与平常一样;但是当这位客人走进屋子时,她仍显得那么羞涩,那么局促不安。她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各种情况的巧合,第一天听到威廉提升的消息,它便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烦恼。 克劳福德先生不仅与她在一间屋子里,还马上坐到了她身边。他的妹妹托他捎来了一张便条。她不敢看他,但他的声音中没有一点刚才那件傻事的踪影。她当即打开了便条,为自己有事可做感到高兴;诺里斯姨妈也在这儿吃饭,坐在椅上忙这忙那,正好挡住了她,使她可以安心读信。亲爱的芬妮: 现在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了,这对我那舌头是不受约束的一大解放,至少最近六个星期,它每次讲到“普莱斯小姐”便会打结巴。我不能放我哥哥走,除非他给我捎几个字,让我向你祝贺,并表示我的衷心同情和赞许。放心做吧,亲爱的芬妮,不要怕;没有什么困难是值得一提的。我认为我的同意还是有些保证作用的;这样,今天下午你可以对他笑了,可以让他看到你最甜蜜的微笑了。但愿他回来的时候甚至比去的时候更快活。 爱你的玛·克这些话不会带给芬妮任何安慰;虽然她读得很匆忙,心里乱得很,对克劳福德小姐的意思不能形成清晰的观念,但很明显,她是在祝贺她哥哥对她的情意,甚至似乎相信那是认真的。她不知道怎么办,应该怎么想。把这看作真的,这太糟了;只能使人困惑和不安。克劳福德先生对她一讲话,她便手足失措,可他的话偏偏那么多;她很害怕,觉得他对她讲话时,声音和态度中含有一种东西,与他跟别人讲话完全不同。那天的正餐她吃得一点也不舒服,几乎咽不下什么;托马斯爵士出于好心,说喜事败坏了她的胃口,她听了几乎羞得无地自容,生怕克劳福德先生作出什么解释。尽管什么也不能使她把眼睛转向他坐的右边,她还是觉得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 她比过去更少说话了,甚至在大家谈到威廉的时候,她也不想插嘴,因为他的任命完全得力于右边那个人,而这种联想使她痛苦。 她觉得伯特伦夫人坐得比以往长久,几乎不敢相信她还会站起来;但是最后大家终于来到了客厅中,她可以想自己的事了,这时两位姨母仍在按自己的方式谈论威廉的任命。 诺里斯太太不仅为这事非常高兴,还认为这么一来,托马斯爵士可以省一些钱了。她说,现在威廉已能自食其力,这对他的姨父是大不相同的,因为真不知道他的姨父为他花了多少钱呢。确实,她的馈赠今后也可以减少一些了。威廉临走时,她还给了他一些东西;是的,她很愿意这么做,因为那是她力所能及的,没有给她造成很大的不便,而且正是在那个时候,她给了他一些值钱的东西,当然这是就她而言,她的力量有限,现在这些东西对他布置他的船舱都很有用。她知道他还必须花些钱,要买不少东西,但是他的父母可能已教会他,怎样用最便宜的价钱取得一切;总之,她很高兴,她为他尽了自己的微薄力量。 “我很高兴你给了他一些值钱的东西,”伯特伦夫人泰然自若地说,“因为我只给了他十英镑。” “真的!”诺里斯太太喊道,涨红了脸,“不过我可以保证,他走时口袋里装得满满的,而且不必花一文钱便可到达伦敦!” “托马斯爵士告诉我,十英镑已经足够了。” 诺里斯太太根本不想问它够不够,因此接着便从另一个角度谈这事了。 “年轻人对家庭是多大的负担,实在惊人,”她说,“又要培养他们,又要让他们立足于社会!但他们很少想到这得花多少钱,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伯伯叔叔,姑母姨母,一年要为他们付出多少。你瞧,就拿我妹妹普莱斯家的孩子来说,把一切加在一起,我敢说,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每年要使托马斯爵士增加多少负担,我为他们付出的还不算在内。” “姐姐,你说得很对。但是,这些可怜的东西,他们也是无法可想呀!不过你知道,这对托马斯爵士说来算不得什么。芬妮,威廉如果到东印度去,千万别忘记我的披肩;别的东西,只要是值得买的,他也得替我买一些。我希望他会去东印度,让我得到我的披肩。我想,我应该有两块披肩,芬妮。” 这时,芬妮只有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开口,她一心一意在思索,想弄清楚克劳福德先生兄妹究竟要干什么。除了他的言语和态度,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说明他们是认真的。一切自然的、可能的、合乎情理的推测,都不能证实这点;他们的全部习惯和思想方式,以及她自己的一切过失,也都不能解释这点。这个人见过世面,有过这么多的女人为他倾倒,曾与这么多的女人谈情说爱,她们都比她高出不知多少,他怎么会真的爱上她呢!这个人从没认真对待别人的感情,哪怕别人竭力争取他的好感,他也不当一回事;在这些问题上他总是满不在乎,无动于衷,当作逢场作戏;对于别人,他便是一切,对于他,别人只是零,他从没觉得什么人是他不可缺少的,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爱上她呢?再说,他的妹妹在婚姻问题上抱着各种傲慢的、世俗的观点,怎么能够想象,她会在这方面鼓励任何严肃的感情呢?从这两人说来,这都是不合常情的。芬妮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害羞。一切都是可能的,唯独不可能是真正爱她或真正赞成他爱她。当托马斯爵士和克劳福德先生来到她们中间时,她已完全相信这点;困难只在于她面对克劳福德先生时,怎么保持她的信念,毫不动摇。因为有一两次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的压力,她不知道,从普通的意义上讲,它意味着什么;如果是别人,她至少会说,它流露了一种非常真挚的、非常率直的感情。然而她仍竭力相信,它包含的无非是他常向她两位表姐和其他五十来个女人所表示的那种意思。 她知道他想对她讲几句不让别人听到的话。她觉得整个晚上,每逢托马斯爵士走出屋子,或者与诺里斯太太讲话的时候,他都在试图这么做,她小心翼翼不让他得到这样的机会。 最后——这是对芬妮的紧张心情而言,实际并不太晚——他说他要走了,但这句话的安慰作用被他接着便转身向她讲的话破坏了,他说:“你没什么要捎给玛丽吗?她得不到你的回信会非常失望。请你给她写点什么,哪怕只写一行也好。” “哦!对了,当然,”芬妮喊道,匆匆站了起来,这匆忙是由于慌张,要尽快摆脱他。“我马上就写。” 她随即走到常为姨母写信的桌边,准备文具,可心中还不知道究竟要写什么!克劳福德小姐的便条,她只读了一遍,怎么回答这种还不完全明白的信,是很伤脑筋的。她不习惯这么写信,要是有时间踌躇和担忧,她会对这封信应采取的方式作出许多考虑;但现在必须立刻动手,她只有一个明确的感觉,那就是不能在字里行间流露任何迁就的意思,这样,她用颤抖的心和手写出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克劳福德小姐,你的亲切祝贺,只要是涉及我亲爱的威廉的,我无不十分感激。至于你信中的其他方面,我知道那只是随便讲讲的,我不配得到那种关心,请你务必原谅,不要再提这种事。我对克劳福德先生很熟悉,不会不了解他的为人;如果他同样了解我,我敢说,他的行为就会不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但是如果你肯不再接触这问题,我就感激不尽了。蒙你来信,我很感谢,亲爱的克劳福德小姐,我永远……信的结尾有些不知所云,这是由于害怕,因为她发现,克劳福德先生借口取信,正朝她走来。 “你不要以为我是要催你,”他压低了嗓音说,看到她慌慌张张正在折好信纸,“你不应认为我有任何这种意图。请你不必性急。” “哦,谢谢你!我写完了,刚写完,马上就好;我对你非常感激,如果你同意把它交给克劳福德小姐。” 她递出了便条,他只得接受。由于她立即把眼睛转开,朝别人坐的炉边走去,他无机可乘,只得死心塌地走了。 芬妮觉得她有生以来,还从没像今天这么激动,这是既有欢乐也有痛苦的一天;幸运的是欢乐没有随着这一天的过去而结束,因为每一天她都会重新想起威廉的提升,而痛苦,她希望它不再回来。她毫不怀疑,她的便条一定显得非常糟,那种语言会使一个孩子觉得丢脸,因为她的烦恼不允许她斟酌字句,但至少它可以让他们知道,克劳福德先生的好意,她并不相信,也不想领情。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芬妮仍一点也没有忘记克劳福德先生;但她还记得她的便条的大意,并且像昨天晚上一样,对它的效果充满信心。只要克劳福德先生走了就好了!这是她最强烈的愿望。他的走也会带走他的妹妹,这本来是他的打算,是他回曼斯菲尔德的目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这么做,因为克劳福德小姐无疑不想拖延。他昨天来访的时候,她本以为能听到他动身的日期,但谈到他们这次旅行时,他只是说不会太久了。 尽管她对她的便条满怀信心,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惊异地发现,克劳福德先生又来到了庄园上,而且与昨天一样早。他的到来也许跟她毫不相干,但她必须尽量避免遇见他;由于当时她正在上楼,她便决定留在那里,直等他走后她才下楼,除非真的有人来叫她;目前诺里斯太太仍在这儿,要找她下楼的危险似乎不大。 她心慌意乱地坐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注意听着,怕随时有人叫她;但是没有脚步声在向东屋靠近,她逐渐放心,可以坐下去做事了;她只希望克劳福德先生快些离开,不要打扰她,她也不必知道这事。 将近半个小时过去了,她已变得轻松自在,但正在这时,一种有规律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声音显得沉重,这在房子的这部分是不寻常的。那是姨父的走路声,它与他的嗓音一样,都是她所熟悉的。她听到这声音常常会哆嗦,现在也这样,她想不论他是为什么来的,他又要来教训她了。确实,这是托马斯爵士,他打开门,问她在不在,他是不是可以进屋。从前他偶然来到那间屋子引起的惶恐心情又出现了,她觉得仿佛他又要来检查她的法语和英语功课了。 她小心翼翼地给他搬了张椅子,尽量表现得很恭敬。由于慌张,她根本没有留意室内的缺点,可是他进屋后,蓦地站住了,露出惊异的神色,说道:“怎么,你今天没有生火?” “我不冷,姨父。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我从不在这儿坐得太久。” “那么你平时生火吗?” “没有,姨父。”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我听说,让你使用这间屋子,是为了使你过得舒服一些。我知道,你的卧室是不能生火的。那么这是很大的误会,必须纠正才是。它对你完全不合适——不生火坐在这里,哪怕一天中只是半个小时也不成。你身体不好。你会冻坏的。你的姨母一定不知道这事。” 芬妮宁可保持沉默,但不能不讲几句,替她最亲爱的姨母辩护;她的话提到了一下“我的诺里斯姨妈”。 “我知道,”她的姨父大声说,立刻明白了,不想再听下去,“我知道。你的诺里斯姨妈一向主张——这是很有道理的——年轻人应该吃点苦,不能一味贪图安乐;但一切都得有个限度。她自己也非常刻苦,这当然会影响她对别人的需要的看法。换了别的情况,我完全能理解。我知道她一向的观点是什么。这原则本身是好的,但在你这里它可能——我相信事实正是这样——实行得有些过头了。我明白,有时在某些问题上,存在着一种不适当的差别;但我对你非常信任,芬妮,我相信你不会因此产生怨恨。你很懂事,不会接受片面的观点,对事情采取偏激的看法。你会看到整个过去,考虑到时间、人物和各种可能的因素,认识到他们对你不是可有可无的朋友,尽管他们要把你教育和培养成适合那种平庸状态的人,因为他们认为这就是你的命运。他们的提防最后可能证明是不必要的,但他们的用心还是好的。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相信,吃点小苦,受点限制,会大大促进富裕生活的一切有利条件。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在任何时候,你都会让你的姨妈得到应有的尊敬和关心。但这事讲到这里。请坐下,亲爱的,我必须与你谈几分钟,但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芬妮服从了,垂下了眼睛,脸有些发红。停了一会儿后,托马斯爵士竭力克制微笑,说了下去。 “也许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接待了一位客人。早餐以后,我在自己屋里没待多久,克劳福德先生便被领进了屋子。他来的意图,你大概可以猜到。” 芬妮的脸越来越红了,她的姨父看到她羞得几乎无地自容,既不能说话,也不敢抬头,便移开了眼睛,把克劳福德先生来访的事一口气讲了下去。 克劳福德先生是来宣布他爱上了芬妮,决定向她求婚,要求姨父允准,因为后者看来是可以代表她的父母的。在这件事上,他的行为这么好,这么光明磊落,这么慷慨大方,这么合乎礼节,而且托马斯爵士觉得,他的回答和谈吐也不亢不卑,十分得体,因此非常高兴把他们谈话的详细情形告诉她;只是由于不清楚他甥女的想法,他认为这些细节一定会使她欢喜不尽,大大超过他本人。这样,他头头是道地讲了几分钟,芬妮没有敢打断他。她甚至也不想打断他。她的心情非常乱。她换了个姿势,把眼睛死死盯住了一扇窗,在困惑和惊愕中听她姨父往下讲。过了一会,他住口了,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道:“现在,芬妮,我已完成了我的一部分任务,让你看到,一切都是建立在真实可靠、合情合理的基础上的,如今我可以执行它的另一部分,劝说你与我一起下楼了——虽然我敢说我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同伴,但我不妨告诉你,有一个更值得你会见的同伴在等着你。想必你已经料到,克劳福德先生还在这里;他在我的屋子里,希望马上见到你。” 在听到这话时,她的神色,她的慌张,她的惊叫,引起了托马斯爵士的诧异,但更使他诧异的是听见她喊道:“哦,不!姨父,我不能,真的,我不能下去见他。克劳福德先生应该知道,也必然知道这点;我昨天已向他讲得够多了,他应该明白——他昨天已同我谈过这事,我十分坦率地告诉了他,我万难同意他的要求,他的好意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托马斯爵士说,重又坐下了。“你无法接受他的好意?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昨天同你谈过了,而且(根据我的理解)你也像一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一样,给了他必要的鼓励。你在这件事上的行为我听到了,我非常满意;它表现了值得高度赞扬的谨慎态度。但是现在,当他按照正常的手续,光明正大地提出他的要求时,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您弄错了,姨父,”芬妮喊道,由于一时情急,甚至向她的姨父指出了他的错误,“完全弄错了。克劳福德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昨天没有鼓励他。相反,我告诉他——我不能准确地回忆我的话,但我确实告诉他,我不想再听到他那些话,它只能使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要求他永远不要再向我提起这件事。我相信我已反复向他说明这点。要是我早知道他这么认真,我还会讲得更多;但我不喜欢,我不允许自己,把一种可能的意图想得过于严重。我觉得对于他,这一切都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不能再往下说;她几乎已喘不出气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托马斯爵士说道,“你拒绝克劳福德先生的要求?” “是的,姨父。” “拒绝他?” “是的,姨父。” “拒绝克劳福德先生!这是什么道理?出于什么理由?” “我……我不可能喜欢他,姨父,因此也不会嫁给他。” “真是咄咄怪事!”托马斯爵士说,有些生气,但声音仍很平静。“这种说法我不能理解。一个年轻人希望向你表达他的情意,而且他具有一切优越的条件,这不仅在于社会地位、财产和性格,他的为人令人喜爱,举止言谈落落大方,得到每个人的好感。你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你与他已相识一个时期。何况他的妹妹是你的好朋友,他自己又为你的哥哥办成了那件事;我认为,单单为了这点,你也应该对他另眼相看了。在我对威廉的关心还前途未卜的时候,他已把它办成功了。” “是的,”芬妮用无力的声音说,重又在羞愧中垂下了眼睛;在姨父描摹的那些情形面前,她几乎为自己不喜欢克劳福德先生感到了可耻。 “你必然意识到,”托马斯爵士马上继续道,“你必然早已意识到,克劳福德先生对你的态度不同寻常。你不可能对这件事感到突然。你应该已经发觉他对你的殷勤表现,尽管你在这些表现面前始终保持着恰当的分寸(我不想在这点上对你有所指责),但我从未看到你对它们感到不快。我几乎要认为,芬妮,你并不完全了解你自己的感情。” “啊!是的,姨父,我真的那样想。他对我的关心始终……始终是我所不喜欢的。” 托马斯爵士望着她,更加惊异了。“我不能理解,”他说。“这需要解释。你还这么年轻,几乎从未接触过任何人,很难相信你的感情会……” 他停顿了,眼睛盯住了她。他看到她的嘴唇形成了一个“不”,但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她的脸已涨得通红。然而就这么一个谦逊的少女而言,那是与单纯完全一致的。这样,他认为他至少应该表示满意了,于是立即又道:“不,不,我知道,那是完全谈不上的——完全不可能的。好啦,这一点就不用多谈了。” 他沉默了几分钟,没有再说什么。他沉浸在思索中。他的甥女同样沉浸在思索中,试图定下心来,准备应付进一步的询问。她宁可死,也不愿承认她的真实想法;她希望经过一些反省,坚定自己的意志,不致泄漏它。 “不管克劳福德先生的选择是出于什么趣味,它符合我的观点,”托马斯爵士又开始说,口气十分平静,“他希望及早成婚,这在我看来是值得赞扬的。我是早婚论者,只要具备适当的财力,有了足够的收入,每个年轻人都应在二十四岁以后及早成亲。这便是我的观点,可是很遗憾,我的大儿子,你的表哥伯特伦先生,看来不大可能很早结婚,直到现在,据我看,结婚还根本不在他的考虑或计划之内。我希望他能早作安排。”他瞧了一眼芬妮。“至于埃德蒙,我认为,从他的性情和特点看,他可能会比他的哥哥早些结婚。是的,我近来觉得,他大概已找到了他所爱的女人,可我相信,我的大儿子还没有。我说得对吗?亲爱的,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是的,姨父。” 她的口气是温柔的,但很平静,托马斯爵士在两个表哥的问题上放心了。但是他的顾虑的消除,对芬妮并无帮助;由于她的不可理喻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他的不快增加了;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皱紧了眉头,这是芬妮可以意识到的,尽管她不敢抬头看他。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用威严的声调说道:“孩子,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认为他的脾气不好?” “不是,姨父。” 她想补充一句:“但是他的为人我反对”,可是想到继之而来的可怕的辩论、解释,也许甚至根本不相信,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对他的不满,主要是根据她的观察,但为了表姐的缘故,她不敢向她们的父亲提出。玛利亚和朱利娅,尤其是玛利亚,与克劳福德先生的错误行为密切相关,如果她把他的性格按照她的认识讲,就不能不暴露她们。她本来希望,对姨父这样的人,一个这么聪明、这么正直、这么善良的人,只要简单地承认一下不喜欢就够了。令她万分伤心的是,她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她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全身发抖,托马斯爵士向她走去,用异常冷峻严厉的声音说道:“我看到,对你讲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是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谈话吧。克劳福德先生不应再等下去了。我只想再补充几句,因为我想,对你的行为提出我的看法是我的责任。我得说,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贯期望,事实证明,你的个性与我原来想象的截然不同。芬妮,正如我的行为已经表明的一样,从我回到英国以后,我一直对你怀有非常良好的看法。我曾认为,你是完全没有任性、自负以及自主精神的任何倾向的,这种精神在当今世界,甚至在年轻女子中十分流行,而在年轻女子中,这是比其他一切过错更令人气愤和讨厌的。但现在你已向我表明,你也能任性和固执,你要自行决定一切,完全不考虑或尊重那些无疑有权指导你的人,甚至不屑听取他们的劝告。你表明你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在这件事上,你的家庭、父母、兄弟姐妹的利益或者损失,全然不在你的考虑之中。怎样才对他们有利,这门亲事怎样会使他们大喜过望,对你都无关紧要。你想到的只是你自己;由于你认为克劳福德先生不符合年轻女子的狂热幻想,不能使她们得到幸福,你便决定立刻拒绝他,甚至不愿花一点时间考虑这事——不愿为冷静的思考多花一些时间,不愿实事求是地检查一下你自己的倾向。你凭一时的愚昧幻想,便抛弃了一个可以使你获得幸福生活的机会,一个值得选取的、前途光辉而美好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今后你也许再也不会有了。这个年轻人明白事理,品行端正,性情高尚,既有外貌,又有财产,他是一心一意爱上了你,光明正大、不计利害地向你求婚的;让我告诉你,芬妮,你可能在世上再活十八年,也不会遇到一个有克劳福德先生的一半财产,有他十分之一优点的人向你求婚了。我会很高兴地把我两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许配给他。玛利亚已攀了一门很好的亲事,但如果克劳福德先生要向朱利娅求婚,我会答应他,会比我把玛利亚嫁给拉什沃思先生更高兴,更满意,更毫不迟疑。”他停顿了半分钟。“不论我的哪一个女儿,不论在什么时候,如果有人向她求婚,哪怕只有这门亲事一半那么可取,要是她立刻予以断然拒绝,根本不与我商量,也毫不考虑我的观点和看法,那么我会非常惊讶,非常生气。我会认为这是对责任和礼貌的粗暴践踏。你是不能用这条规则来评判的。你对我不负有子女的责任。但是,芬妮,如果你的心可以让你免除忘恩负义的指责……” 他住口了。芬妮这时已哭得泪人儿似的,以致他即使愤怒,也不想再把这句话讲下去了。他给她描绘的那幅图画,使她的心都碎了;这些责备这么重,这么多,达到了可怕的程度!任性,固执,自私,忘恩负义。他认为她就是这样。她辜负了他的期望;她失去了他的好感。她会变得怎样呢? “我非常遗憾,”她一边哭一边说,声音含混不清,“真的,我非常遗憾。” “遗憾!是的,你应该遗憾;也许你会为你今天的行为遗憾一辈子。” “如果我可以不这么做……”她再一次挣扎着说。“但是我完全相信,我绝对不能使他幸福,我自己也会变得很悲惨。” 眼泪又像潮水般涌了出来;但是她的啼哭,啼哭前出现的那个可怕的字眼“悲惨”,都无济于事;托马斯爵士开始想,也许温和一些,改变一点态度,可以对事情有所补益,然后在年轻人的亲自恳求下,获得较好的效果。他知道她非常胆小,非常紧张,认为对她目前这种心理状态,也许只要那位有情人多花一点工夫,增加一点压力,提高一点耐心,或者表现一点不耐烦,他便可通过这一切的明智结合,使它们发挥应有的效果。于是托马斯爵士觉得,如果那位先生不屈不挠,怀有坚定不移的爱情,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托马斯爵士开始看到了希望,这些想法掠过他的心头,使他心情轻松了一些。“好吧,”他又说,口气仍显得庄重,但愤怒缓和了,“好吧,孩子,擦干你的眼泪。在这里眼泪是没有用的,它不能帮助你。现在你必须与我下楼去。克劳福德先生已经等得太久了。你必须亲自把你的答复告诉他;我们至少应该满足他的这个要求;只有你才能向他说明你那些误会的根据,不幸的是它们当然是他自己注入你心中的。我完全无能为力。” 但是芬妮显得这么为难,根本不愿下去见他,托马斯爵士考虑了一会儿,心想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他对男女双方的希望终于遭到了一点挫折;但是当他望一眼他的甥女,看到她那张哭哭啼啼的伤心脸容时,觉得让她立刻去见他,也许是弊多于利的。因此他咕哝了一两句并无多大意义的话,便自顾自走了,让可怜的甥女独自坐在那里,怀着十分沮丧的心情,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啼哭。 她的心乱极了。过去,现在,将来,一切都是可怕的。但是姨父的愤怒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自私和忘恩负义!这便是她留给他的印象!她永远是不幸的。没有人同情她,理解她,为她讲话。她的唯一朋友又不在。他可能会说动他的父亲。但是所有的人,也许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自私和忘恩负义。她可能不得不一再忍受这种罪名;她会永远在周围看到或听到这种谴责,知道它存在于她每个亲属的心中。她不能不对克劳福德先生感到怨恨,然而,如果他是真心爱她,那么他也是不幸的!——一切都是令人伤心的。 过了大约一刻钟,姨父回来了;看到他,她差一点要晕倒。然而他说话平静,并不严峻,也没责备她,她放心了一些。他的话和他的态度都给了她一点安慰,他说道:“克劳福德先生走了,他刚才离开我。我不必重复他的话了。我也不想叙述他的心情,给你现在可能有的感觉增加压力。我只想说,他的行为完全符合绅士的标准,他的态度也慷慨大方,这留给了我很好的印象,使我对他的通情达理,他的内心和性情有了更坚定的信心。在我说明你的痛苦心情之后,他出于最大的同情,立即不再坚持要现在就与你见面。” 芬妮本来抬起了头,听到这里,又把它垂下了。 “当然,”她的姨父继续道,“可想而知,他要与你单独谈谈,哪怕五分钟也成,这个要求太自然了,是不能拒绝的。但是他没有指定时间,也许是明天,或者你的情绪稳定以后的任何时候。至于现在,你应该使自己安静下来。收起你的眼泪吧,它只会耗尽你的精力。我希望你愿意听我的话,如果这样,就请你不要让这些感情失去控制,要说服自己,尽量保持较清醒的头脑。我劝你出去走走,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不妨到户外的石子路上散步一个小时,在灌木林里没有人会打扰你,那里空气较好,也适宜运动。还有,芬妮,(又暂时转回身来)我不会向别人提起今天发生的事,甚至不会告诉你的伯特伦姨母。没有必要让这种扫兴的事传播出去;你自己也不要谈它。” 这个命令当然是乐于照办的;芬妮心中感到,这是一个慈祥的要求。它可以使她避免诺里斯姨妈没完没了的指责!——这使他离开时,她充满了对他的感激。这种指责是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甚至比见到克劳福德先生更不好受。 她接受姨父的劝告,随即走出了屋子,在可能的范围内,始终照他的话做。她忍住眼泪,竭力安定自己的情绪,振作自己的精神。她希望向他证明,她需要他的安慰,盼望重新获得他的喜爱。他使她产生了另一个强大的意愿,要尽量不让两位姨母知道整个事情。不使她的目光或举动引起怀疑,现在成了她必须达到的目标。她觉得她几乎已有了足够的力量,应付诺里斯姨妈了。 使她大吃一惊的是,她从外面散步回来,重新走进东屋时,立即发现壁炉里已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她感到意外,在这样的时候,得到这样的享受,简直使她有些受宠若惊。她觉得奇怪,托马斯爵士会有闲工夫再想到这种小事;但她立即从进屋生火的使女主动向她报告的话中得悉,今后每天都会这样。托马斯爵士已吩咐过了。 “如果我真的忘恩负义,我一定成了畜生!”她自言自语地说。“上天保佑我不致忘恩负义!” 直到用膳时,她才再见到她的姨父,见到诺里斯姨妈。姨父对她的态度几乎与往常没有丝毫不同;她明白,他不愿让人看到任何变化,只愿让她的内心去体会这点。但是她的姨妈很快与她吵嘴了;当她发现,只要她不通知姨妈擅自外出,便会遭到多么严厉、多么不快的指责时,她才意识到,那种可以使她在更重大的问题上,避免同样的指责的仁慈嘱咐,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对她的很大照顾。 “要是我知道你要外出,我正好让你拐到我家去一下,把我要交代南妮的一些话捎给她,”她说,“现在倒好,我只得亲自跑一趟了,可这对我是极不方便的。我很难抽得出时间,如果你让我知道你要出去,便可以省掉我不少麻烦。我想,你是在灌木林中散步,还是上我家去一次,这对你都是一样的。” “灌木林是我向芬妮推荐的,因为那是最干燥的地方,”托马斯爵士说。 “噢!”诺里斯太太说,暂时克制了一下,“那是你的好意,托马斯爵士;但是你不知道,上我家的路多么干燥。我可以保证,芬妮在那里散步同样合适,而且还有实际意义: 为她的姨妈办了一件事。这都得怪她。如果她让我知道她要外出……可惜芬妮总有一种毛病,我以前也早已发现了;她做什么都喜欢自作主张,不愿受别人支配;只要可能,她总是什么时候想散步,便什么时候散步,从不跟人商量;毫无疑问,她有一种愚蠢的想法,自以为是,喜欢秘密行动,我一直劝她要克服这个缺点。” 对芬妮的这种看法,总的说来,托马斯爵士认为是绝对不公正的,尽管他自己最近也表示过同样的观点,于是他设法转移话题,但经过几次的努力才获得成功,因为诺里斯太太不够灵敏,不论现在还是别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他多么器重他的甥女,企图通过贬低她来突出他自己的孩子的意愿,是与他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的。这样,她总是把话扯到芬妮身上,对她这次私自外出,抱怨了半顿饭工夫。 然而饭终于吃完了;芬妮终于迎来了较为平静、也较为愉快的晚上,在经历了早上的暴风骤雨之后,这几乎是她不敢指望的。但她相信,首先,她做得对,她的判断没有使她误入歧途;她的意图是纯洁的,她可以负责。其次,姨父的不快正在减轻,经过他不带偏见的思考之后还会减少,最后他必然会像一个善良的人那样,认识到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可原谅,多么没有希望,多么不合情理。 明天的会面对她的威胁过去了,她不禁沾沾自喜,认为问题终于解决了,一旦克劳福德先生离开曼斯菲尔德,便万事大吉,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了。她不愿,也不能相信,克劳福德先生对她的感情会长时间困扰他,他不是那种人。伦敦很快就会医好他。到了伦敦,不用多久,他便会对自己的迷恋觉得奇怪,感谢她的清醒头脑,使他避免了它会带来的恶果。 当芬妮正沉浸在这一类希望中的时候,一天茶后,姨父给叫到了室外,这种事是常有的,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也没有去想它,但过了十分钟,男管家又来了,他径直向她走去,说道:“托马斯爵士要找你谈谈,小姐,他在他自己屋里。”她立即想起了这可能是什么事;怀疑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但她马上站了起来,准备应命前往。这时诺里斯太太突然喊了起来:“站住,站住,芬妮!你忙什么?你要上哪儿?不必这么匆忙。我敢说,这不是要找你;那一定是找我的(她望了望男管家),可你性急慌忙的,站起来就走。托马斯爵士叫你干什么?巴德利,你得明白,那是叫我。我立刻就去。巴德利,我保证那是找我;托马斯爵士要找的是我,不是普莱斯小姐。” 但巴德利很固执。“不,太太,那是找普莱斯小姐;我可以肯定,那是找普莱斯小姐。”同时脸上似笑非笑的,那意思是:“在这件事上,你恐怕毫无用处。” 诺里斯太太很不满意,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干她的针线活儿。芬妮在激动不安中走出屋子,正如她所预料的,不多一会,便单独来到了克劳福德先生面前。 第三十三章 会谈与这位小姐原先的设想不同,既不算短,也不能一劳永逸。那位先生不那么容易对付。他有足够温和的脾气,可以满足托马斯爵士的希望,与你慢慢磨蹭。他在虚荣心的支配下,首先认定她是爱他的,尽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这点;其次,在他不得不承认,她了解她自己的心情后,他又相信他最后能改变这种心情,使它符合他的要求。 他爱她,非常非常爱她;这种爱情是以一种活跃的、乐观的精神为基础的,它热烈有余,宽厚不足,还由于遇到了阻力,更觉得她的感情难能可贵,于是他决心迫使她爱他,为自己争得荣誉,也争得幸福。 他不愿失望,不愿罢手。他有充足的理由坚持他的爱情。他认为,她所有的价值便足以解释他对她怀有最热烈的希望,要求与她永远相爱的原由;她目前的态度,她说的那些话,什么她天生就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从不爱好(他确实相信这些品性是极其罕见的),只是更提高了他的希望,加强了他的决心。他不知道,他要攻取的那颗心早已有了归属。关于那点,他从未怀疑过。不如说他把她看作了一个从没考虑过这问题,也从没经历过这危险的人;她还年幼无知,她的心和她的外表一样年轻可爱;她的谦逊使她不能理解他对她的感情;她还没有从这种完全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的求爱中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全新的情境,是她的想象还从未涉足过的。 那么当然应该说,如果他被理解了,他便会成功,难道不是吗?他完全相信这点。他这样的爱情,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应该坚信必然会得到回报的,而且不用多久时间。想到在极短的时期内,她便会不得不爱他,他觉得非常高兴,她现在还没有爱他,这几乎是不值得计较的。有一点小小的困难需要克服,这对亨利·克劳福德不是什么坏事。他倒是从这里提高了兴致。他一向太容易得到别人的爱了。现在的情况完全是新的,是令人兴奋的。 然而对芬妮说来,她一生的遭遇都是不顺利的,她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迷人之处,它整个儿都是不可理解的。她发现他还要与她纠缠;但是在她讲了那些她觉得不能不讲的话以后,他怎么会还不明白。她告诉他,她不爱他,不可能爱他,而且相信永远也不会爱他;要她改变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事只是使她非常痛苦;她必须恳求他永远别再提它,让她立刻离开他,把它看作一件已经彻底了结的事。在受到进一步的逼迫时,她又说,在她看来,他们的性情是截然不同的,以致相互的感情也会格格不入;从天性、教育、习惯来说,他们是绝对不相配的。这一切她都讲了,怀着真诚认真的态度讲了;然而这还不够,因为他立刻否认他们的性格有什么不一致,他们的境况有什么不能友好相处的;还明确宣称,他仍要爱她,仍不放弃希望! 芬妮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无法判断自己的态度。她的态度温和得不可救药,她没有意识到,它在多大程度上掩盖了她的严峻决心。她的羞怯、感激、温柔,使任何冷漠的表示几乎都像一种自我克制的努力,至少好像给她自己的痛苦也像给他的一样多。克劳福德先生不再是那个与玛利亚·伯特伦暗中勾搭、阴险狡诈、口是心非的克劳福德先生,那个人是她一向憎恨的,她不愿与他讲话或见到他,在他身上她不相信存在什么优秀品质,他的魅力即使惹人喜爱,她也不屑一顾。但他现在是另一个克劳福德先生,他向她表示了热烈的、不计利害的爱,他的感情显然完全是高尚的、正直的,他对幸福的观点全都建立在真心相爱的婚姻上;他向她倾吐他所看到的她的优良品质,几次三番描摹他的感情,尽可能用足以证明它的词句来形容它,他的语言、声调、气质也说明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他为她的温柔和善良追求她;总之一句话,他是现在的克劳福德先生,那个曾使威廉获得提升的克劳福德先生。 这是一种变化,在这里他的要求是不可能不发生作用的!她可以在索瑟敦的园地上,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演剧活动中,怀着庄严的义愤蔑视他;但现在他向她走来时,是有权要求不同待遇的。她必须对他以礼相待,必须向他表示同情。她必须感到荣幸,不论想到她自己或她的哥哥,她必须有一种强烈的感激心情。这一切造成的效果便是怜悯惋惜和踌躇不安的态度,在拒绝的同时,搀入了表示歉意和关切的语言,这在怀有克劳福德那种虚荣心和希望的人看来,其实情性,或者至少她的冷漠强度,是大可怀疑的。他并不像芬妮想的那样荒谬绝伦,他声称他要坚持不懈,继续努力,绝不灰心,他们的会见便是在这些话中结束。 他是无可奈何才放她走的,但分手时他的神色并不沮丧,与他的话没有矛盾,也没有给她任何希望,使她相信他的态度会有所改进。 现在她愤怒了。这么自私、这么狭隘的固执态度引起了她的不满。对别人不够宽厚和尊重的作风,那种以前曾令她吃惊和厌恶的东西,现在又出现了。她以前所深恶痛绝的那个克劳福德先生,又在这里露出了一些踪影。在涉及他自己的欢乐时,他显得多么缺乏同情和仁爱精神。唉!谁不知道,在一颗不能为别人着想的心中,人的本性是不能代替义务的。要是她自己的感情是自由的,保持着它应有的状态,他就不可能有机可乘。 芬妮这么思前想后,在忧郁中竭力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想理解一切;她坐在楼上的炉火前,那对她说来是太大、太奢侈的享受的炉火前,默默地思索着;她对过去和现在诧异不止,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但是惊慌不安的心情使她无法理解任何事,只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她绝对不会爱克劳福德先生,只知道坐在炉边思考一切是多么幸福。 不论自愿还是不自愿,托马斯爵士只得等到明天才知道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他这时见到了克劳福德先生,听取了他的汇报。第一个感觉是失望;他本来指望结果会好一些,认为像克劳福德先生这么一个年轻人一小时的劝导,不可能对芬妮这么一个性情温和的少女,只引起这么一点变化;但这位情人的决心和坚持不懈的乐观态度,还是给了他一定的安慰。看到这位主要当事人对成功这么充满信心,托马斯爵士也受到感染,立刻产生了希望。 就他而言,礼貌、赞美或仁慈,凡是有助于这个计划的,都没有被忽略。克劳福德先生的坚定是可敬的,芬妮也得到了赞扬,两人保持交往仍是最需要的。在曼斯菲尔德庄园,克劳福德先生是始终受到欢迎的,不论现在和将来,他可以随时光临,只要他根据自己的判断和感觉认为必要。至于他甥女的家庭和亲友,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只可能有一个观点,一个愿望;凡是爱她的人对她的影响也必然是一边倒的。 一切勉励的话都讲过了,一切感激的表示也表示过了;最后两位先生是作为最好的朋友分手的。 现在事情已取得了完全合理的、富有希望的基础,托马斯爵士很满意,决定不再向甥女提出不合时宜的要求,不再公开干预她的事。从她的性情看,他相信友善的态度是最好的办法。劝导只能由一个人进行。在这件事上,她无疑了解她家人的希望,他们保持克制也许是推进它的最可靠途径。因此,托马斯爵士一有机会与她谈到这事,便按照这个原则,显得相当温和,似乎不想再严厉地对待她了,他说:“对了,芬妮,我又见到了克劳福德先生,他向我详细地谈了你们之间目前的状况。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年轻人,不论事情怎样,你必然感到,你所引起的这种爱是不同寻常的;你还年轻,不太了解爱情。一般说来,具有短暂易逝、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性质,因此你不可能像我这样,对这种百折不挠、坚持到底的做法感到惊奇。对他说来,这完全是一个感情问题;他并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了不起,也许还毫不足道。然而既然觉得选择对了,坚定不移地做下去,这还是值得尊敬的。要是他的选择不这么无可指摘,我也会对他的不肯罢休提出谴责。” “真的,姨父,”芬妮说道,“我非常遗憾,想不到克劳福德先生会继续……我知道这对我是极大的荣誉,是我完全不配得到的,但我已向他作了充分说明,我告诉他,我永远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亲爱的,”托马斯爵士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还没有必要这么讲。你的心情是我完全理解的,正如我的希望和惋惜你也完全明白一样。现在不必再谈或再做什么了。从这个时候起,我们不必再提这件事。你也没有什么要担心或不安的。你不该认为我可能劝你违背你的心意结婚。你的幸福和利益是我唯一需要考虑的,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对克劳福德先生采取宽容态度,他无非是要尽力让你相信,你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不是不可能统一的。他这么做,后果自己负责。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已向他保证,不论他什么时候来访,你都会见他,就像没有发生这事的以前一样。你可以与我们大家一起见他,与过去相同,尽可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很快就要离开北安普敦郡,这小小的牺牲也不过几次。至于将来,那是不得而知的。现在,亲爱的芬妮,这件事在我们之间就算结束了。” 这许诺中的离开,成了芬妮可以毫无顾虑地指望的一切。然而姨父的仁慈表示和宽容态度,仍使她深受感动;当她想到许多情况他还一无所知时,她相信,她没有权利对他遵循的行动方针感到惊异。他嫁了一个女儿给拉什沃思先生。浪漫情调当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她必须尽她的义务,相信时间最终会使她的心情比现在轻松一些。 她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不能相信克劳福德先生对她的感情会永恒不变;她只能设想,她自己那种坚定的、不断的拒绝,总有一天会使它不得不宣告结束。至于按照她的想象,它能维持多久,那是另一个问题。要求一位年轻小姐的估计完美无缺,绝对准确,是不公正的。 尽管托马斯爵士要保持沉默,他仍不得不向他的甥女再一次提起这事,扼要地向她说明,他可能把它告诉她的两个姨母,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他本想尽可能避免这么做,但克劳福德先生对任何秘密怀有截然相反的观点,才使他不得不采取措施。那位先生不想隐瞒什么。在牧师府这事已尽人皆知,他在那里喜欢与两个姐妹纵谈未来;他的成功过程,如果有个知情人为他作证,这对他是一大快事。托马斯爵士知道这点后,觉得必须立刻让他的妻子和大姨子了解一切;然而为了芬妮,他对诺里斯太太知道后会产生的后果,几乎像芬妮本人一样担心。他觉得她的热心虽然本意不错,却往往坏事。确实,托马斯爵士这时已几乎把诺里斯太太看作那种好心办坏事、令人不快的人。 然而,他倒用不着为诺里斯太太担心。他要求对他们的甥女采取最严格的宽容和沉默态度,她不仅答应,而且遵守了诺言。只是她看上去更恨她了。她很气愤,非常气愤;但她最气不过的,倒不是她拒绝求婚,而是竟然有人向她求婚。这是对朱利娅的冒犯和侮辱,她才应该是克劳福德先生的意中人;此外,她不喜欢芬妮,因为她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对一个她一向恨不得踹在脚下的人,竟这么一步登天感到不平。 托马斯爵士对她在这件事上的克制态度,给予了过分的赞扬。芬妮也很感激她,因为她只给了她不好的脸色看,却没有骂她。 伯特伦夫人的态度与此不同。她本来生得美丽,又一向养尊处优;美丽和富裕都能唤起她的敬意。芬妮得到了一位富家子弟的求婚,因此她的地位在她心目中骤然升高了。她原先不相信芬妮生得漂亮,如今相信了,而且知道她会得到一门有利的亲事,这使她在招呼甥女时也显得扬扬得意。 以前她与芬妮单独在一起时,总有些不耐烦,现在便不同了,讲话时脸色也变得特别亲热;她一看见她,立刻招呼她道:“喂,芬妮,今天早上我听到这个喜讯多么吃惊。我必须再讲一次,我告诉托马斯爵士,我必须再讲一次,以后我就不讲了。我必须祝贺你,亲爱的甥女。”然后得意地望着她,又道:“说真的,我们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家族。” 芬妮涨红了脸,起先不知说什么好,后来为了攻击她的弱点,当即答道: “亲爱的姨母,你不会希望我有另外的做法,我相信。你不可能希望我出嫁,因为你不能没有我,你说是吗?是的,我相信,我走了,你一定会很不方便。” “不,亲爱的,你攀上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我想我不会不放你走。如果你嫁了克劳福德先生这样一个有钱人,哪怕你走了,我也会过得很好。你必须明白,芬妮,接受这么一门完美无缺的亲事,是每个年轻女子的责任。” 在八年半的时间中,这几乎是芬妮从姨母那里领受的唯一一条行为准则,唯一的忠告。她只得保持沉默。她明白,争辩是没有用的。如果姨母的感觉与她的相反,指出她的错误认识是毫无希望的。伯特伦夫人却不想住口。 “你听我说,芬妮,”她继续道,“我相信他是在舞会上爱上你的,这件淘气事一定是在那天晚上开始的。当时你的样子那么惹人喜爱。每个人都这么说。托马斯爵士也这么说。你知道你的穿戴得到了查普曼的帮助。我很高兴我派了她去侍候你。我得告诉托马斯爵士,我相信这是在那天晚上开始的。”她仍沿着这条愉快的思路想下去,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听我说,芬妮,我为玛利亚做的还没有这么多;下一次我的哈巴狗生了崽,我要送一只小狗给你。” 第三十四章 埃德蒙回家后听到了不少新闻。许多惊人的消息等待着他。首先遇到的是一件与他关系不小的事: 他骑马进入一个村庄时,迎面来了克劳福德兄妹两人。他本以为他们已走得远远的——他故意延长外出时间,使它超过了两周,是为了避免见到克劳福德小姐。他回到曼斯菲尔德是准备靠伤心的回忆和温柔的联想打发日子,现在这位美人却由她的哥哥挽着,蓦地出现在他面前,还向他表示了欢迎,态度毫无疑问是友好的,可是在两分钟以前,他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在七十英里以外,而且她的心情也离他同样遥远,可能还远得多,不是任何距离所能表示的。 她对他的欢迎超出了他的希望,如果他有这个希望的话。他是在完成了外出的目的以后回来的,什么都在他的期待之中,唯独没有想到会看见这种满意的表情,听到这些单纯愉快的语言。这已足以使他的心燃起希望,理所当然地感到,似乎其他更美好的惊人喜讯还会接踵而来。 威廉的提升,以及它的一切细节,他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内心本来为他得到的秘密安慰欣喜不已,现在的消息对他说来不啻喜上加喜,这样,在整个用膳时间他都喜气洋洋,十分愉快。 饭后,他与他的父亲单独在一起时,听到了芬妮的故事;接着还听他谈了最近两周的各种重要变化,以及曼斯菲尔德的现状。 芬妮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待在餐厅里这么久,大大超过了平时的习惯,她相信他们一定谈到了她。最后,喝茶的时间到了,他们才离开,她又见到了埃德蒙;她心慌意乱,似乎犯了错误。他走到她面前,在旁边坐下,拿起她的手,亲切地握着;那时她想,要不是眼前放着茶具,大家忙于喝茶,她一定会暴露自己的感情,造成不可原谅的过错。 然而他并不是要通过他的举动,向她传达她希望得到的他对她的绝对支持和鼓励。他只是要借此表示,一切涉及她的事都是他所关心的,告诉她,他已听到了使他心潮澎湃、不能平静的事。确实,他完全赞同他父亲的立场。对她的拒绝克劳福德,他的惊讶并不像他父亲的那么大;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她会把他当作她的心上人,他坚信不疑的正恰恰相反,现在只能想象这是由于她毫无思想准备的缘故;但他与托马斯爵士一样,认为这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它具有一切有利条件;虽然他对她在目前的冷漠心情影响下所做的一切表示尊重,而且措词之坚定连托马斯爵士也难以苟同,但是他对这事绝对乐观,满怀希望,相信它最终必然成功,正如他现在经过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一样,他们必然会情投意合,他们的性情也正好互相配合,可以使他们获得幸福。只是克劳福德太性急了。他没有给她时间培养对他的感情。他一开头就错了。然而凭他那样的才能,加上她那样的性情,埃德蒙相信,一切最后会圆满结束。可是现在,芬妮的烦恼留给了他深刻印象,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防他的任何语言、表情或行动,再一次引起她的不安。 第二天克劳福德来了;由于埃德蒙的回家,托马斯爵士觉得现在他更有权利留他吃饭了。这确实是必要的奖励。他当然留下了,埃德蒙于是有了充裕的机会,可以观察他在芬妮那儿取得了多少进展、他从她的举止中体会到了多少对他的直接鼓励;可是它这么少,少得可怜(他的所有估计,对成功可能性的估计,全是从她的困惑中推测到的,如果不能把希望建立在她混乱的心理状态上,那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朋友的一意孤行几乎使他大惑不解。当然,芬妮是值得争取的,值得坚持不懈、全心全意争取的;但是他认为,对他说来,在没有从一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到丝毫可以鼓舞他勇气的迹象以前,他是绝对不应去追求她的。他非常希望克劳福德的头脑能清醒一些;这便是他从就餐前、就餐时、就餐后观察到的一切中,为他的朋友得出的一个最满意的结论。 晚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他认为这似乎使事情有了些转机。他和克劳福德走进客厅,他的母亲和芬妮坐在那里,好像故意保持沉默,专心做她们的针线,对什么都不关心。埃德蒙不能不问,为什么她们这么安静。 “我们不是始终不讲话的,”他的母亲答道,“芬妮刚才还在为我朗读,只是听到你们走来,才放下书本。”确实,桌上放着一本书,看样子还是刚合上的。那是莎士比亚的一个剧本。“她常常为我念这些书,刚才正把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芬妮?——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念到一半,忽然听到了你们的脚步声。” 克劳福德拿起了书。“如果夫人爱听,我可以为您念完那段话,”他说,“我马上能找到它。”他小心地让书页自动翻过去,真的找到了它,或者只差一两页;伯特伦夫人很满意,一听他提到红衣主教沃尔西[1]的名字,立刻告诉他就是那段话。芬妮没有看一眼,没有提示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赞成或反对的话。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针线活上,似乎决心对一切不闻不问。但是她的爱好太强烈了,不能坚持五分钟,她不得不听;他的朗读是很出色的,她对好的朗读也兴趣极大。然而好的朗读她听得多了,她的姨父读得很好,两个表姐也这样,埃德蒙更加美妙;但是克劳福德的朗读却有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这是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国王,王后,白金汉公爵,沃尔西,克伦威尔,一个个先后出场;他具有熟练的技巧,善于捕捉和选取朗诵的内容,总能找到最好的场面,各人最动人的台词,不论它们要表现的是庄严还是傲慢,是温柔还是悔恨,他都能读得引人入胜,趣味无穷。这是真正具有戏剧意义的。他的表演曾让芬妮第一次懂得了戏剧可能提供的乐趣,现在他的朗读又把他的表演再度呈现在她眼前,不,也许给了她更大的乐趣,因为这是突然发生的,而且没有当时那种缺陷——以前每逢他与伯特伦小姐一起出现在舞台上,她便会感到不能忍受。 埃德蒙观察着她的注意力的变化发展,津津有味地看到她怎样逐渐放松她的针线活——起先她似乎一心一意在干活,后来它从她手中掉了下来,她自己则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它,但最后,那双整天都在故意避开克劳福德的眼睛,转到了那个人身上,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注视着他,甚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她这里,但这时书合上了,魔力消失了。于是她又缩了回去,红着脸,重又像刚才那样一心干活了。然而这已够了,埃德蒙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当他向他表示真诚的感谢时,他希望他的话也表达了芬妮内心的感受。 “这一定是你心爱的一出戏,”他说,“你念得好像你对它非常熟悉。” “我相信,从现在起,它会成为我心爱的一出戏,”克劳福德答道,“但是说老实话,从我十五岁起,我的手还从未摸过一本莎士比亚的书。也许我看过一次《亨利八世》的演出,或者听一个看过的人讲过,我记不清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们都熟悉莎士比亚。他成了英国人的血肉的一部分。他的思想和名句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我们到处都可接触到它们。我们是凭本能熟悉他的。凡是有头脑的人,打开他的一个剧本的美妙部分,立刻会沉浸在它的意境中。” “毫无疑问,我们都从很早的时候起便在一定程度上熟悉了莎士比亚,”埃德蒙说,“他那些著名的段落是我们经常引用的,它们出现在我们阅读的一半书籍中;我们都在谈论莎士比亚,使用他的比喻,利用他的描写进行描写;但这与你给予他的意义是不同的。对他有些零星的了解,这是相当普遍的;对他有相当全面的了解,也许也并不少见;但是能把他的作品朗读得这么好,却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才能。” “老兄,你把我抬得太高了,”克劳福德回答,假装认真似的哈了哈腰。 两位先生瞟了一眼芬妮,看是否能听到她一句赞赏的话;然而两人都觉得不可能。她的赞赏已表现在她的专心静听中,他们应该可以满足了。 但是伯特伦夫人表示了她的赞美,而且很热烈。“这真像在看一出戏,”她说,“我希望托马斯爵士也在这里。” 克劳福德非常高兴。如果伯特伦夫人这么一个无能而懒散的人,能感到这样,那么她甥女那样有生气、有知识的人,会有什么感受,就可想而知了。 “我相信,你有演戏的天才,克劳福德先生,”夫人不久以后又说,“我得告诉你,你应该在你诺福克的家中建造一个剧场,现在或者将来。我的意思是你在那儿定居以后。真的,我是这么想的。我认为你一定会在你诺福克的家中修建一个剧场。” “是吗,夫人?”他立刻惊叫道。“不,不,永远不会。夫人完全猜错了。在埃弗林汉姆不会有剧场!哦,不会有!”他瞧了一眼芬妮,露出含有深意的微笑,那意思显然是:“那儿的主妇永远不允许在埃弗林汉姆修建剧场。” 埃德蒙看到了这一切,而且看到芬妮决心不理睬这些话,十分清楚,他的口气已明确传达了他的异议的全部意义;对赞美领会得这么快,对暗示理解得如此敏捷,他想,这对他还是很有利的。 朗读问题得到了进一步讨论,但只在两个年轻人中进行。他们站在炉边,谈到这种能力遭到了普遍忽视,在教育孩子的各级普通学校中,它全然得不到重视,结果自然使一些人,一些本来明智而博学的人,在这方面显得无知而粗俗,几乎令人难以理解。这些人照理是应该懂得朗读的,可是每逢突然要他们朗读的时候,他们却错误百出,总是失败,这往往是一些次要的原因造成的,如不能控制嗓音,缺乏必要的抑扬顿挫和强弱声调,缺乏预见和判断,但这些次要原因都来自那个根本原因: 缺乏早期的训练和修养。芬妮在一旁又听得津津有味。 “哪怕在我的行业中,”埃德蒙笑道,“对朗诵的技巧也研究得多么少!对清晰的嗓音和出色的表达又注意得多么少!不过我主要是就过去讲的,不是现在。现在改进的精神已在各地传播;但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前任命的牧师中,从他们行使职务的情况看,大多数人必然认为朗诵是朗诵,传道是传道。如今不同了,这问题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较多的考虑。大家感到,哪怕在介绍确凿无疑的真理时,清晰有力也是有一定作用的;不仅如此,人们对它的重视和兴趣提高了,批判能力也比从前增加了。在每次聚会中,大部分人已懂得一点这个问题,能够评论是非得失了。” 埃德蒙接受圣职后,已主持过一次礼拜活动;听到这个情况,克劳福德立刻向他提出了各种问题,如感觉怎样,结果如何等。这些问题虽然是怀着轻松友好的态度和好奇的心情提出的,但毫无取笑的意味或轻浮的口气,埃德蒙知道,那是芬妮所深恶痛绝的,因此很乐于回答。接着克劳福德又谈到了祈祷中的个别词句,问他应该用什么方式朗读最为恰当,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它表明他在这方面作过深入的思考,而且有他自己的见解,埃德蒙听后更加高兴了。这是足以打入芬妮心灵的一条途径。要赢得她,光靠殷勤的举止、机智的谈吐和善良的天性是不够的;至少,在没有丰富的思想感情和对事物的严肃态度的帮助时,是不容易办到的。 “我们的祈祷书是美好的,”克劳福德指出,“哪怕漫不经心、敷衍了事的朗诵也不能损害它;但是它也有冗长和重复的地方,需要通过出色的朗读使它们不致被感觉到。至于我自己,我至少必须承认,我不能经常做到注意听讲,”(说到这里,他瞟了芬妮一眼。)“二十次中倒有十九次我是在琢磨,这段祷告应该怎么念,很想让自己去念一下。你说什么?”他忽然匆匆走到芬妮面前,用温柔的口气问她,听得她回答“没有”,他又道:“你相信你没有讲什么吗?我看见你的嘴唇在动。我猜想你可能要对我讲,我应该注意听讲,不能让思想开小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点?” “不,真的,你完全明白你的责任,用不到我……甚至想到这点……” 她住口了,觉得自己遇到了难题,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尽管对方还站了几分钟,等她回答。于是他走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往下讲,仿佛没有发生这个多情的插曲。 “一篇讲得出色的布道文,甚至比念得出色的祈祷文更加难能可贵。布道文写得不错,那并不希罕。讲得好比编得好更困难;就是说,写作的规则和技巧总是考虑得比较充分。一篇完美的布道文,加上完美的宣讲,才珠联璧合,没有缺陷。听到这样的讲道,我总是欣喜万分,充满敬意,几乎自己也想当一回牧师,演说一番。布道坛上的雄辩口才,只要是真正有血有肉的,是有权获得最高的赞美和荣誉的。好的传道人能够靠有限的题材和已在平庸的人手中用得陈旧了的语言,打动和影响形形色色的大量听众;能够把任何题目讲得富有新意,引人入胜,既使听众爱听,又不致败坏他们的情趣,减少他们的兴味;这样的传道人在公共事务方面的才能是值得大加颂扬的。我就希望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埃德蒙笑了。 “真的,我希望这样。我一生中每逢听到一个出色的传道士讲道,总有些嫉妒。不过我的听众必须是伦敦人。我只能对有教养的人传道;对那些能理解我的传道文的人讲。不知为什么,我往往会喜欢传道;不时会这样,也许在春天有一两次,有时接连六、七个星期日一直有这种渴望。但我没有恒心,不会经常这样。” 芬妮只是听着,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克劳福德又来到了她身边,要她说明她的意思。埃德蒙看到,他还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似乎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的神色和轻轻的声音都说明了这点,于是他悄悄地坐到了墙角边,背对着他们,拿起一份报纸;他衷心地希望,亲爱的小芬妮终于同意就她的摇头作出解释,让那位热恋的情人满意;他也真诚地希望自己不致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因此不停地呢呢喃喃念报上的广告:“急需南威尔士地产一块”,“致父母们及监护人们”,“诚聘一经验丰富之猎人”等等。 可是这时芬妮正在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管住嘴巴一样管住自己的头;她看到埃德蒙的安排,更是伤心得很,竭力用尽她谦逊温和的性格中的一切力量,与克劳福德先生周旋,躲避他的目光和盘问,但这两者都有些难以招架,不好应付。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他问,“它要表示什么?恐怕表示不赞成。但不赞成什么?我哪些话使你不满?你认为我在这件事上讲得不对,不郑重,不虔诚?如果那样,请你告诉我。如果我错了,只要告诉我,我可以改正。不,不,我要求你把活儿放一下。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说了两遍:“先生,请别追问;克劳福德先生,请别这样”,但是没有用;她想走开也不成。他仍紧挨着她坐在旁边,仍用轻轻的急切的声音一再提出同一个问题。她变得更焦急,更不愉快了。 “先生,你怎么能这样?你简直使我吃惊;我不明白你怎么能……” “我使你吃惊?”他说,“你觉得奇怪?难道我的要求中有什么你不明白吗?我可以马上向你说明,我为什么要这么追问,为什么你的表情和动作我觉得有趣,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能让你老是觉得奇怪。”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但没有说什么。 “你摇头是因为我承认我没有恒心,我不喜欢老是干教士的工作。是的,我是那么说的。恒心,我不怕这个词。我可以对任何人讲它,念它,写它。我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的。你认为我应该怕它吗?” “也许,先生,”芬妮说,终于厌烦了,“也许我觉得有些可惜,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始终保持你的自知之明。” 克劳福德很高兴,不管她说什么,反正开口了,他决定乘胜追击;可怜的芬妮,她本以为这么不留情面的指责,可以使他不再喋喋不休,现在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它只是使他的好奇心从一个目标和一句话,跳到了另一个目标和另一句话。他总能找到一些需要解释的东西。机会太好了。自从他在她姨父的屋子里见到她以后,还没有过这么好的机会,在他离开曼斯菲尔德以前,也不可能再有。伯特伦夫人坐在桌子的对面,毫无妨碍,因为她始终好像半睡半醒的。埃德蒙仍在念广告,这更是十分有利。 “好吧,”克劳福德在匆匆提出了几个问题,听到了几句十分勉强的回答以后,说道,“我比刚才快活一些了,因为现在我更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了。你认为我这个人不坚定,常常为一时的幻想左右摇摆,容易喜欢,也容易放弃。有了这样的看法,难怪……但是等着瞧吧。我不想提出异议,硬要你相信你错怪了我;我也不想告诉你,我的感情多么坚定。我的行为会说明一切;分别、距离、时间会证明我是怎样一个人。它们会证明,正如你配得上任何人一样,我也配得上你。你的价值大大超过了我,这我完全明白。你有些品质,是我以前从没想到会在任何人身上存在得这么充分的。你有的是一些天使的气质,那是人们从未……不仅是从未见到过,因为这是眼睛看不到的,而且是想象也想象不到的。但我仍然并不胆怯。你是不能靠同等的优点来赢得的。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个看到了你的优良品质,最强烈地崇敬你,最忠诚地爱你的人,应该具有最大的权利得到你的回报。我的信心便建立在这上面。根据那个权利,我可以,也应该值得你爱;一旦我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正如我宣称的那样,我凭我对你的了解,便不能不对你怀有最热烈的希望。是的,最亲爱的、最甜蜜的芬妮……不,”看到她不愉快地避开他,又赶紧说,“原谅我。也许我现在还没有权利这么说,但我可以用什么名字称呼你呢?难道你以为,在我的想象中你会有别的名字吗?不,我整天想的,整夜梦见的便是‘芬妮’。你使这个名字具有了真实的甜蜜性质,任何其他词语都不能代表你。” 芬妮再也坐不住,再也不能克制,至少再也不能容忍公然违背她心意、她早已预见到的事继续下去,然而这时得救的机会到了,她听到了声音,那是她早已期待着的,早已在为它的迟迟到来感到奇怪的声音。 接着,由茶盘、茶壶和糕饼碟子组成的庄严行列,在巴德利的率领下,进入了屋子,把她救出了困扰她身心的痛苦牢笼。克劳福德先生只得离开她。她自由了,有事做了,安全了。 埃德蒙也如释重负,可以与两位谈话人汇集了。虽然他觉得会谈的时间似乎长了一些,又在芬妮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烦恼的红晕,他仍相信,既然谈了这么久,听了这么久,那位谈话的先生一定有了些收获。 [1] 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八世》中的人物;后面提到的一些人物也都出自该剧。 第三十五章 埃德蒙本来决定,完全让芬妮自己考虑,要不要把她跟克劳福德的关系问题对自己提起,这是她的权利,如果她不开这个头,他也决不触及这事;但是在互相沉默一两天之后,他的父亲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试探一下他的影响能否对他的朋友有些帮助。 克劳福德兄妹离开的日期真的确定了,这已没有几天。托马斯爵士觉得,应该在年轻人离开曼斯菲尔德以前,再为他作一次努力,使他所说的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誓言尽可能保持得长久一些。 在那一点上,托马斯爵士是衷心祈求克劳福德先生的品德完美无缺的。他希望他成为忠诚的典范,但是认为要实现这目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接受考验的时间不要拖得太长。 埃德蒙也不是不愿担当这一任务;他很想知道芬妮的真实想法。她平时有了困难,总是找他商量,他太喜欢她了,现在得不到她的信任使他受不了;他希望对她有所帮助,也相信他必然可以帮助她;除了他,她还能向谁敞开心灵呢?即使她不需要他的劝告,她也需要与他沟通思想,获得安慰。芬妮疏远他,保持沉默,不愿谈心,这种状况很不自然,是他必须打破的;他也完全猜想得到,她是要他来打破沉默。 “我会找她谈的,父亲,一有机会,我便会与她单独谈的,”他考虑的结果便是这样。因此当托马斯爵士告诉他,她那时正独自在灌木林中散步时,他立刻去找她了。 “我是来与你一起散步的,芬妮,”他说。“可以吗?”他挽住了她的胳臂。“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轻松自在地散步了。” 她表示同意,但没有开口。她的情绪很消沉。 “但是,芬妮,”他马上又道,“要轻松自在地散步,不是光在这些砾石路上一起步行便能办到的。你必须跟我谈谈。我知道你心中有事。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不可能认为我一无所知。那么我从每个人听到的事,芬妮本人不能讲吗?” 芬妮立即显得不安和沮丧了,答道:“既然你已从每个人那儿听到了它,表兄,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了。” “也许事实不用再谈,但可以谈谈心情,芬妮。这是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的。不过我不想强迫你。如果这不是你自己愿意谈的,那就算了。我只是想,这也许可以使你轻松一些。” “可惜我们的想法差距太大,谈论我的心情不会使我感到轻松。” “你认为我们的想法不同吗?我并不认为这样。我敢说,只要把我们的看法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它们仍像以往一样有许多相似之处;拿这件事讲,我认为克劳福德的求婚是件大好事,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你与他有相同的感情。你的全家人希望你答应,这是极自然的。但是既然你不愿意,那么你拒绝他也是完全对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嗯,没有!但是我认为你是在责备我。我相信,你在反对我。这就是你要给我的安慰。” “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安慰,芬妮,那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怎么会认为我在反对你呢?你怎么会把我想象成一个主张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人呢?哪怕一般说,我对这种事不大关心,但是在有关你的终身幸福的大事上,你怎么能想象我会那样呢?” “姨父认为我错了,我知道他已与你谈过。” “从你所做的一切来看,芬妮,我想你是完全对的。我可能有些遗憾,可能有些惊讶,但不可能那样,因为你还没有时间对他产生感情;但我想你是完全对的。难道这还有问题吗?如果这样,它便是我的耻辱。你并不爱他,没有理由非要你接受他不可。” 这是这么多天来,芬妮感到的最大安慰。 “直到现在,你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凡是要求你不这样做的人都错了。但事情没有到此结束。克劳福德有的不是一般的恋情,他仍要坚持下去,希望创造以前没有过的奇迹。我们知道,这是需要时间的。不过,”他露出了深情的微笑,“但愿他最后成功,芬妮,但愿他最后成功。你已证明你是正直的、高尚的,希望你也能证明你是知道感激的,性情温柔的;于是你会成为女人的完美楷模——我始终相信你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哦!这决不可能,决不可能;在我这里他不可能成功。”她讲得这么激烈,使埃德蒙大为吃惊,答道: “决不可能!芬妮,不要讲得这么肯定,这么绝对。这不像你讲的,你是通情达理的。”不过当她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回答,心情平静一些以后,她的脸有些红了。 “我的意思是,”她后悔似的纠正自己的话道,“我认为,在我可以预见到的未来,我决不会那么做;我认为我永远不可能同意他的要求。” “我必须希望事情会好一些。我明白,比克劳福德更明白,这个要使你爱他的人(你理应对他的意图已有充分认识),面对着十分艰巨的任务,因为你早年的爱好和习惯武装着你,在你多年的成长过程中,各种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附着在你身上,现在由于要与你分开,它们更是紧紧地抓住了你,而他必须穿过这一切,破除这一切,才能到达你的心灵。我还知道,对被迫离开曼斯菲尔德的忧虑,目前也成了你抗拒他的武器。我但愿他没有把他要做的事告诉你,但愿他像我一样了解你,芬妮。我们私下谈谈,我认为我们会征服你。我在理论上和他在实践上的认识加在一起,便可战无不胜。他得按照我的计划行动。然而我必须希望时间能证明他感情坚定(我完全相信事情会这样),可以配得上你,让他取得他应有的报偿。我不相信你没有爱他的愿望——感激产生的自然愿望。你必然会有一些那种感情,你必然会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后悔。”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芬妮说,避免直接回答,“我们的爱好和作风全然不同,非常不同,因此我认为,哪怕我能够喜欢他,我们要比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从没两个人这么不同。我们没有任何兴趣是共同的。我们会很不幸。” “你错了,芬妮。不同并不这么严重。你们还是很相似的。你们有共同的兴趣。你们有共同的精神和文学爱好。你们两人都有热烈的心和仁慈的感情;芬妮,那天晚上听到他朗读,看到你怎么听他朗读莎士比亚作品的人,谁会认为你们不是一对合适的伴侣呢?你们陶醉在作品中;是的,我承认,你们的性情有明显的不同。他活泼,你严肃;但这样更好,他的情绪对你是一种支持;你生来容易消沉,把困难想得比实际更大。他的乐观精神可以遏止它。他从来不知道困难,他的无忧无虑正可以成为经常支持你的力量。你们的不同就是这样,芬妮,这丝毫也不会妨碍你们的共同幸福。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相信,这倒是一种有利的因素。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性情还是有些不同的好;我说的不同是指情绪的高低,习惯的差异,喜欢热闹还是清静,爱好谈天还是沉默,作风严肃还是轻松。这里会形成一些对立,这我完全相信,但它对婚后的幸福生活是有帮助的。当然,事情不能走向极端;在这一切方面,过分相像正是走向极端的最便利途径。对立,温和而持续的对立是相反相成的,是对态度和行为的最好保障。” 芬妮完全能够猜到,现在他的思想是在哪里——克劳福德小姐的影响正在全面恢复。从他回到家中的时候起,他便时常津津有味地谈到她。他躲避她已临近终点了。前一天他还在牧师府吃饭来着。 让他的思想在那儿快活地转悠了几分钟以后,芬妮觉得应该把它拉回克劳福德先生这儿了,于是说道:“我认为他对我完全不合适,这不仅仅在于性情,虽然在那个方面,我也觉得我们的差距太大,大得无法超越,他的活跃也常常使我感到压抑;但他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使我更难以忍受。表哥,我必须说,我不赞成他的为人。从那次演戏以后,我对他便没有好感。在我看来,他那时的行为冷酷无情,很不正派——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我才这么讲。他对待可怜的拉什沃思先生的态度很不正当,似乎故意要嘲笑他,损害他;他还向我的表姐玛利亚大献殷勤——总之,在演戏的时期,我得到的印象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亲爱的芬妮,”埃德蒙答道,几乎不想听完她的话,“让我们不要对我们中的任何人,用那个胡闹时期的表现来评判他。那个演戏的时期,我连想也不愿想。玛利亚是错了,克劳福德也错了,我们每个人都错了;但我的错误比谁都大。与我相比,其他人都是无可指责的。我是睁开了眼睛在干蠢事。” “作为一个旁观者,”芬妮说,“我看到的也许比你多;我觉得,拉什沃思先生有时为了嫉妒非常痛苦。” “很可能。这并不奇怪。那件事整个看来都是不合适的。每逢我想到玛利亚会那么做,我便感到震惊;但是既然她能担任那个角色,那么其他一切我们就不必惊讶了。” “也许我错了,但我相信,在演戏以前,朱利娅还以为他是在向她献殷勤。” “朱利娅!那以前我也听人说过,他爱上了朱利娅,但我从没发现任何迹象。芬妮,虽然我希望公正地对待我两个姐妹的品德,但我认为她们中的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竭力想得到克劳福德的喜爱,以致不够谨慎,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了这种愿望,这是十分可能的。我记得,她们显然都喜欢与他做伴;得到了这样的鼓励,一个像克劳福德这样活跃而又可能不拘小节的人会怎样……那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很清楚,这不是他要这么做;他的心是为你保留着的。我得说,那是由于你,他才在我的心目中上升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这事给他带来了最大的荣誉,它说明他对家庭幸福和纯洁爱情有着正确的评价。它也证明,他没有被他的叔父带坏。总之,这证明他具有我一向希望他具有,又担心他没有的一切。” “你是要我相信,在那些严肃的问题上,他从没像应有的那样,作过认真的思考。” “不如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严肃的问题,我相信情况多半就是这样。受了那样的教育,有了那样的监护人,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确实,在这两者的不利影响下,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不是很了不起吗?我得承认,感情一直对克劳福德起着主导作用。幸好这些感情一般说来是不坏的。其他应由你来补充;他是非常幸运的,爱上了这么一个女子——一个不仅对自己的原则坚如磐石,而且性格温柔,适合推行这些原则的女子。真的,他在选择伴侣上,表现了罕见的幸运。他会使你幸福的,芬妮;我知道他会使你幸福;但你会使他得到一切。” “我不想接受这种任务,”芬妮喊道,用的是害怕的口气,“这责任太大了,我担当不起!” “你还是像往常一样,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胜任,什么也办不了!好吧,尽管我无法说服你改变感情,但我相信,你最终会接受劝告,改变主意的。我承认,我真诚地希望你能这样。我非常关心克劳福德,我希望他好。对我说来,除了你的幸福,芬妮,最重要的便是他的。你知道,我和克劳福德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芬妮对这点太清楚了,不想多说什么;他们一起走了五十来码,彼此一言不发,沉浸在思索中。埃德蒙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昨天她谈到这事的态度使我非常高兴,特别高兴,因为我没有料到她对一切会有这么公正的看法。我知道她非常喜欢你,但我仍担心她不能充分估计你对她哥哥的价值,可能会为他没有选择一个有地位、有财产的妻子感到惋惜。我还担心,那些世俗的格言她听得太多,会使她造成偏见。谁知情况完全不同。芬妮,她谈到你时合情合理。她像你的姨父或我自己一样,热烈希望这件亲事成功。我们为此作了长谈。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看法,我并没打算提起这事;但我走进屋子还不到五分钟,她便开始谈到它了,态度那么开诚布公,显得特别亲切,表现了她一贯具有的坦率精神。格兰特太太还对她的性急大笑不止呢。” “那么格兰特太太也在屋里?” “是的,我到达的时候,两姐妹正好在一起。我们一谈开头,便没个完,芬妮,直到克劳福德和格兰特博士进来才住口。” “我与克劳福德小姐已一个多星期没见面。” “是的,她为此有些伤心,但承认还是这样最好。然而她走以前,你总会见到她的。她对你很生气,芬妮,你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她说她非常生气,但你想象得到她的所谓生气。首先,这是一个妹妹的遗憾和失望,这个妹妹认为她的哥哥有权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她觉得委屈,正如你也会为威廉感到的一样;但她是用她的整个心爱你和尊重你的。” “我知道她会非常生我的气。” “亲爱的芬妮,”埃德蒙喊道,把她的手臂挽紧了一些,“不要为她的生气感到不快。这种生气是讲讲的,不是真的动气。她的心生来只有爱和仁慈,没有愤怒。我真希望你能偷听到她那些赞美的话;我也希望你能看到,她说你应该做亨利的妻子时,她脸上的表情。我发现她提到你,总是称你‘芬妮’,她说到别人是从不这么讲的;她的声音包含了一个姐妹的深厚情意。” “那么格兰特太太,她说什么……讲什么来着,她是不是一直待在屋里?” “是的,她完全同意她妹妹的话。你的拒绝引起的惊讶,芬妮,似乎漫无止境。你竟会拒绝亨利·克劳福德这么一个人,她们简直不能理解。我尽量替你解释;但是说实在的,从她们谈论这事的情形看,你必须尽快用不同的行动证明你神志清醒,否则她们绝不满意。但这会使你不快。我的话讲完了。不要把脸转过去。” “按照我的看法,”芬妮在回忆和考虑了一会以后,说道,“每个女人必须明白,任何男子都有可能得不到女子,至少是其中一个女子的好感和爱情,尽管他一向得到大家的赏识。哪怕他十全十美,具备世界上的一切优点,我想也不应认为,他所喜爱的女人非得都爱上他不可。而且即使真的这样,即使克劳福德先生具有他的姐妹们认为他具有的一切权利,我怎么会已经准备好相应的感情来满足他的要求呢?他对我发动的是突然袭击。我从未想到他以前对我的行为包含着什么意义;我当然不会仅仅因为他有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表示,便认为自己必须喜欢他。处在我的地位,要是对克劳福德先生怀有非分之想,那是极端的虚荣。我可以肯定,他的姐妹们既然对他评价如此之高,要是他没有这种意思,她们也必然会这么看我。那么我怎么办——是一听到他说他爱我,便马上爱他吗?难道我的感情可以呼之即来,随时恭候他的调遣吗?他的姐妹们要为他考虑,也应该为我考虑。他越是了不起,我越不应该对他抱有幻想。而且……按照她们的想法,她们似乎认为,一个女人可以随时响应男人的感情,在这一点上,我与她们有很大的分歧。” “亲爱的、亲爱的芬妮,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你有这种心情是完全合理的。我以前便对你这么看。我认为我还是了解你的。这与我自告奋勇,向你的朋友和格兰特太太作出的解释不谋而合,她们还比较满意,尽管你那位热情的朋友由于太喜欢她的亨利,仍有些不以为然。我告诉她们,你是人类中的一种人,对这种人,习惯的作用大于一切,而新现象却小于一切。克劳福德求爱的方式新颖别致,这自然要失败。它与众不同,前所未有,造成了自己的不利处境;我说,凡是不习惯的东西,你都不能容忍;这对她们了解你的性格,同样也是极其必要的。克劳福德小姐为了鼓励她的兄长,想出了一个计划,弄得我们大笑不止。她说她要怂恿他坚持到底,相信有朝一日总能成功,他的求爱不妨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便会功德圆满,结成美满姻缘。” 芬妮在这种情况下只得勉强笑了笑。实际她的心情乱成一团。她怕自己做错了,讲的话太多,违反了她决心谨慎行事的初衷,在防止一件灾祸时惹来另一件;在这个时候,这样一个问题上,把克劳福德小姐逗趣的话转告她,更使她恼火不已。 埃德蒙从她脸上看到了疲倦和懊恼,立刻决定不再谈下去,甚至不再提到克劳福德的名字,除非这是与她必然感兴趣的事联系在一起的。根据这个原则,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们在星期一动身。那么你当然得在明天或星期日与你的朋友见面。他们真的在星期一动身!我本来差一点答应在莱辛比一直住到那一天呢!我几乎同意了。要是那样,情况会多么不同。在莱辛比多待五、六天,竟然会影响我的一生。” “你几乎留在那儿?” “对。我在盛情挽留下不好意思离开,几乎答应了。要是我能收到一封从曼斯菲尔德给我的信,把你们的近况告诉我,我相信我无疑会留下;但是两个星期中我什么消息也听不到,觉得自己已与世隔绝似的。” “你在那儿过得愉快吗?” “愉快;如果说不愉快,那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他们对我都很好。不过他们也许不觉得我愉快。我是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去的,在那里又无法摆脱烦恼,只有回到曼斯菲尔德才成。” “那几位欧文小姐——你喜欢她们,是吗?” “是的,很喜欢。她们活泼可爱,脾气好,毫不做作。但是老是跟女孩子们在一起,我给惯坏了,芬妮。性情温和、不会装模作样的女孩子,对习惯了敏感的女人的男子并不合适。她们是明显的两类人。你和克劳福德小姐使我变得太娇贵了。” 然而芬妮仍闷闷不乐,十分疲倦;他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这点,那是不能靠谈天解决的;既然不打算多谈,他立刻行使监护人的亲切特权,带领她走回屋里了。 第三十六章 现在埃德蒙相信,他已完全了解芬妮可能告诉他的,或者可能让他推测到的她的心情;他很满意。正如他以前估计的,那是克劳福德太急于求成,应该给她时间,让她先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谈得到喜欢不喜欢。她必须习惯以后,才能考虑他对她的爱,到那时,感情的回报也许就为期不远了。 他把这个看法作为谈话的结果,告诉了他的父亲,建议不要再跟她多讲什么,不要再企图影响或说服她,一切都得靠克劳福德自身的努力,靠她内心的自然发展。 托马斯爵士答应照办。埃德蒙对芬妮心情的说明,他相信是正确的;他认为,她确实怀有那一切想法,只是在他看来,这对她是很大的不幸,因为他不愿像他的儿子那样,把一切寄托在未来;他不能不担忧,如果必须这么遥遥无期地等待时间和习惯来决定,那么可能在她还没下定决心,正式接受他的求爱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心灰意懒,不再想这么做了。然而别无他法,只能静静地等待,但愿事情能圆满解决。 被埃德蒙称作“她的朋友”的克劳福德小姐预定的探望,对芬妮构成了一大威胁,使她一直生活在惶惶不安中。这个妹妹这么偏心,这么气愤,竟会这么毫无顾忌地讲那些话,同时又那么自命不凡,以为可以稳操胜券,从任何方面看,她都是一个叫人害怕的人物。她的不满,她的尖刻,她的说笑,都是不容易对付的。芬妮在等待她的到来时,唯一的希望便是她们见面时有别人在场。于是为了提防突然遇到她,她始终尽可能地不离开伯特伦夫人,不让自己待在东屋,也不在灌木林中独自散步。 她成功了。克劳福德小姐到来的时候,她正安全地坐在早餐室中,与她的姨母在一起。第一阵不安过去了,克劳福德小姐的表情和谈吐与预期的不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芬妮开始指望只要忍耐半小时,便可渡过这不太严重的灾祸。但她的希望太大了,克劳福德小姐不是机会的奴隶。她决心要与芬妮单独会面,因此过不多久,便压低了嗓音开口道:“我必须与你找个地方谈几分钟。”这句话钻进了她全身的毛孔,把每一条脉络和神经都抽紧了。拒绝是不可能的。相反,她随时准备顺从的习惯,使她几乎立即站了起来,带着客人走出了屋子。她心里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 她们刚走进门厅,克劳福德小姐的神态便不受约束了。她似乎再也等不及,马上用摇头表示了她调皮而热情的责备,她挽住了芬妮的手。然而除了“你这个糟糕的小妮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骂你才好”,她什么也没说。她相当谨慎,要把其余的话留到屋内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再讲。芬妮很自然地朝楼上走,把客人带往如今已变得很舒适的那个房间;然而一开门,她便怀着悲痛的心情感到,她即将面临一个伤心的场面,那是在这间屋子里从未发生过的。但是灾祸似乎并不急于找她,至少由于克劳福德小姐的心情突然出现变化而推迟了;原来她走进东屋,往事又历历在目,来到了她心头。 “哈!”她立即兴奋地喊道,“我又来到了这里?东屋。以前我只到过这里一次!”她站住,向周围打量了一眼,似乎在回忆发生过的一切,又道:“只到过一次。你还记得吗?我是来排戏的。你的表哥也来了,我们排练了一会儿。你是我们的观众和提词人。一次有趣的排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就是在这里,在屋子的这个部分;你的表哥在这里,我在这里,这里是两把椅子。啊!为什么这一切会一去不复返呢?” 她的同伴可以放心,她不需要回答。她的心完全给回忆占领了。她已沉浸在甜蜜的梦幻世界中。 “我们排练的那场戏真是太有意思了!它的主旨多么……多么……我该怎么说呢?他准备向我描绘和说明婚姻的意义。我觉得他仿佛还在眼前,竭力装出安哈尔特那副道貌岸然、镇静自若的样子,念完了那两大段话。‘当两人到了心心相印完全一致的时候,结婚便是幸福的结局。’我觉得他讲这些话时的神情和声音,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们会排这么一场戏真是奇怪,太奇怪了!如果我有力量让我一生中的一个星期重新生活一次,那么我要挑选的就是这个星期——演戏的那个星期。不论你怎么说,我要的就是那个星期;因为在任何别的星期中,我从未体会过这么美好的幸福。这来自他坚定的精神!呀!它的甜蜜是无法形容的。但是,唉!那天晚上一切便完了。那个晚上把你那位不受欢迎的姨父带回了家中。可怜的托马斯爵士,谁喜欢见到你呀?然而,芬妮,不要以为我到现在还会对托马斯爵士这么无礼,不过我确实恨了他好几个星期。但现在我可以公正地对待他了。作为这样一个家庭的家长,他必然是这样的。是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现在爱你们每一个人。”说到这里,她露出了一点温柔和羞惭的神色——这是芬妮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现在却觉得这对她非常合适——然后别转了一会脸,让她恢复平静。“你可以看到,我一走进这屋子,便不免有些感慨,”她随即带着轻松的笑容又道,“但现在好了,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坐下吧;至于骂你,芬妮,我来的时候是真打算这么做的,但真要做的时候,又有些不忍心了,”于是热烈地拥抱着她,继续说下去,“善良的、温柔的芬妮!我想到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便觉得除了爱你,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芬妮很感动。她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她的感觉几乎受不了“最后”这个词的感伤影响。她哭了,仿佛她对克劳福德小姐的爱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在这么激动的景象面前,克劳福德小姐的心也更加软了,她恋恋不舍地搂住了她,说道:“我不愿离开你。不论我走到哪里,不会见到有你这么一半可爱的人。谁说我们不会成为姐妹呢?我知道会的。我觉得我们是天生的姐妹;那些眼泪使我相信,这也是你的感觉,亲爱的芬妮。” 芬妮平静了一些,只是作了部分的回答,说道:“你不过是离开一些朋友,去与另一些朋友做伴。你是到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那里去。” “是的,确实这样。弗莱泽太太是我多年的亲密朋友。但我现在丝毫不想见到她。我想到的只是我要离开的朋友,我亲爱的姐姐,你,还有伯特伦家的每个人。你们对我的深情厚谊,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的。你们都给了我一个感觉: 你们是可以信任,可以真诚相处的。这在一般的交往中是体验不到的。我真希望我与弗莱泽太太是约在复活节以后见面,那个时间合适得多,但现在已无法推迟了。我与她碰头后,还得去看她的妹妹斯托纳韦太太——实际上在这两人中,她才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只是这三年来我没有太多关心她。” 这以后,两个少女默默地坐了好多分钟,两人都在沉思。芬妮在想,世界上的友谊真是多种多样。玛丽想的较少哲学意味。她首先打破沉默。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决定上楼找你,我东张西望寻找东屋,可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我还记得一路上我想了些什么,最后发现你在这里,就坐在这张桌子前面,正忙着什么。我也记得,你的表哥开门看到是我时,有多么惊讶!当然,那天晚上你的姨父便回来了!于是一切都变了个样。” 接着又是短时间的沉默,但等她从这种出神状态中醒来以后,她又攻击她的朋友了。 “芬妮,怎么你一声不吭,只顾想你的心事!大概在惦记那个一直惦记你的人吧。说真的!要是我能把你送往伦敦,让你在我们的圈子中生活几天,你就可以明白,你对亨利的魅力,那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哎哟!多少人在羡慕你,多少颗心在嫉妒你;多少人听到你的行为感到惊奇,感到大惑不解!因为说来你不信,在那里亨利简直是古代传奇中的主人公,一个受难的英雄。你必须到了伦敦,才能知道你赢得的爱情多么伟大。要是你看到那些人怎么奉承他,我又为了他的缘故多么受到奉承!现在我很清楚,由于他在你这里遇到的挫折,弗莱泽太太对我的欢迎会减少一大半。要是她知道真相,她很可能会希望我再回北安普敦郡;因为弗莱泽先生有个女儿,是他的前妻生的,她急于把她嫁出去,要求亨利娶她。啊!她为了他费尽心思到了这样的程度!可是你却什么也不知道,安心坐在这儿,你不可能想到,你的行为在那里已变得多么轰动,多少人怀着好奇心急于看到你,还有无穷无尽的问题要我回答!可怜的玛格丽特·弗莱泽会老是向我打听你的眼睛和牙齿,你的头发是什么式样,你的皮鞋是谁做的。为了我可怜的朋友的缘故,我真希望玛格丽特能够结婚,因为照我看,弗莱泽夫妇像大多数结婚的人一样,是不幸的。然而在当时,这件婚事却是珍妮特翘首以待的。我们都愿意它成功。她除了接受他,没有其他出路,因为他富裕,她却一无所有;但想不到他性子暴躁,待人苛刻,他要的只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二十五岁的漂亮女人,像他一样可靠的女人。我的朋友无法驾驭他;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种暴躁脾气,即使不算太坏,至少完全缺乏修养。在他们家中,我常常会怀着敬意想起曼斯菲尔德牧师府中的伉俪情谊。格兰特博士至少对我的姐姐是完全信任的,也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她的看法,这使人感到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在弗莱泽家中,我丝毫没有那种感觉。我情愿永远住在曼斯菲尔德,芬妮。我的姐姐作为一个妻子,托马斯·伯特伦爵士作为一个丈夫,都是我心目中完美的标准。可怜的珍妮特不幸受了骗;然而从她说来,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结婚并不轻率,事先是经过郑重考虑的。她为他的求婚斟酌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她向她认识的每个有见识的人请教过,还特地问过我故世的亲爱的婶母,她熟知人情世故,她的意见一向理所当然地得到所有年轻朋友的重视,她也坚决赞成她嫁给弗莱泽先生。如此看来,什么也不能保证婚姻的幸福。对我的朋友弗洛拉,我没有多少话好说,她为了那个可怕的斯托纳韦勋爵,抛弃了皇家近卫骑兵中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可是那位勋爵的见识,芬妮,跟拉什沃思先生差不多,而且相貌比他差得多,性格像个恶棍。当时我对她做得是否对,就有过怀疑,因为他甚至没有一点绅士的风度,但现在我确信她错了。顺便说一句,弗洛拉·罗斯在刚进入社交活动的时期,曾对亨利爱得要死呢。但是假如要把我知道的爱过他的女人统统告诉你,那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只有你,你这个冷酷无情的芬妮,才会对他无动于衷,把他看得分文不值。但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是个冷漠的人吗?不,不,我看你不是。” 这时,芬妮的脸上确实涌起了深深的红晕,使人不由得对她是否天生冷酷,产生很大的疑问。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不想再惹你生气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但是,芬妮,你得承认,你对这问题并不是像你表哥想象的那样毫无思想准备的。你对这事必然早已有所察觉,对它可能会怎样有过推测,不这样是不可能的。你应该看到,他是在尽一切力量讨好你,奉承你。在舞会上他不是对你那么真心诚意吗?还有,舞会以前,那串项链!呀!你接受了它,这正是他所要求的。你的心不可能不意识到这一切。我完全记得这些情形。” “那么你是说,这串项链你的哥哥事先就已知道?啊!克劳福德小姐,那可不应该呀。” “知道!这完全是他的主意,是他要我做的。真丢脸,我从未想到过这主意;但为了你们两人,我很高兴照他的话办。” “我当时也有些担心,怕事情会这样,”芬妮答道,“因为你的神色有些不对,我不得不提防,但不是开头——开头我没有怀疑,真的,没有怀疑。确实是这样,就像我现在坐在这里一样真实。要是我想到了这点,什么也不能引诱我接受这项链。至于你哥哥的行为,我当然感到有些特别;但我感到的时间不长,大约两、三个星期;那时我认为这可能是我多心,他本来就是这样,因此我不再当一回事,根本没有想到,也从不希望,他对我有什么严肃的想法。克劳福德小姐,我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对夏季和秋季,他与这个家庭中其他人之间发生的事,我也是有所察觉的。我没有作声,但我不是没有看到。我不能不觉得,克劳福德先生有时向人献殷勤,只是逢场作戏,不是当真的。” “啊!这我不能否认。他有时不免显得轻薄,不大理会这对少女们的感情可能造成的祸害。我常常为这种事责备他,但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何况人们说,没有几个少女的感情是值得重视的。再说,把一个曾使这么多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占为己有,这是光荣的,她凭一个人的力量便还清了他欠所有女人的债!嗯,我相信,一个女人拒绝这么伟大的胜利是不合情理的。” 芬妮摇摇头。“我不能认为,一个男子玩弄任何女人的感情是正当的;它造成的痛苦往往比一个旁观者所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不想替他辩护。一切可以全凭你的好恶决定;一旦他赢得了你,你在埃弗林汉姆怎么教育他,可以悉听尊便。但是我得说明一点: 他的缺点只是喜欢让一些女孩子爱上他,这对一个妻子的幸福而言,危险要比他自己老是爱上别的女人少得多,而这是他从来不会犯的错误。我完全相信,他是真正爱上了你,这是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过的;他真心实意地爱你,只要可能,他会永远爱你。如果一个男人会永远爱一个女人,那么我想亨利也会做到这点。” 芬妮不得不露出一丝笑容,但没有说什么。 “亨利办成你哥哥的任命以后那么高兴,”玛丽随即继续道,“简直是我从没见到过的。” 这无疑是她对芬妮感情的又一次推动。 “哦!是的,他对他非常好,非常亲切。” “我知道他一定花了不少力气,他得说服各方面有关的人。海军上将不会自找麻烦,也不肯去托人情;可是这么多年轻人在通过同样的途径走门路,如果交情和力量不够,便很容易给搁在一边。威廉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我希望我们能见到他。” 可怜的芬妮陷入了一种最痛苦的心理状态。想起别人为威廉所做的一切,她总是心烦意乱,这成了她每次对克劳福德先生采取坚决态度的强大障碍。她沉浸在思索中,玛丽先是洋洋得意地望着她,然后想起了什么,突然喊她道:“我很想整天坐在这里与你谈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楼下的夫人们,因此再见吧,亲爱的、温柔的、美丽的芬妮,虽然我们还得在早餐室中正式告别,我愿意先在这里向你辞行。我现在离开你,是希望以后能愉快地见面;我相信,我们重新见到的时候,情况会比现在好,已可开诚相见,没有任何保留或不愉快的阴影了。” 伴随着这些话的是亲切的拥抱和一定程度的留恋。 “我很快就会在伦敦见到你的表哥,他说他不久就要到那里去;我敢说,到了春天,托马斯爵士也会在那里;你的大表兄,还有拉什沃思夫妇和朱利娅,我相信我们都能不时遇到,见不到的只有你。芬妮,我对你有两个要求: 一个是你的信,你必须给我写信。另一个是你得常去看看格兰特太太,作为我离开她的补偿。” 这些要求,至少第一个是芬妮不愿答应的;但拒绝通信是不可能的;违背自己的意愿,完全接受要求也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么明显的热情,她没法回绝。她的天性特别容易感受别人对她的好意,由于事先没有料到,克劳福德小姐的态度更使她倍感亲切。此外,她也对她十分感激,因为这场谈话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给她带来太多的痛苦。 它过去了,她逃过了这场灾难,没有受到申斥,也没有遭到盘问。她的秘密仍属于她自己;只要这样,她想她几乎可以一切都不计较。 到了晚上又有一次告别。亨利·克劳福德来了,与大家坐了一会儿;她的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处在最坚强的状态,她的心对他有些软了,因为他的感情似乎是真的。他与平时不同,几乎很少讲话。他显然有些难受,芬妮不免为他伤心,尽管她仍希望,在他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以前,她永远不再见到他。 到了分别的时候,他要与她握手,这是不能拒绝的;然而他没有说什么,或者她一个字也没听到;在他离开屋子以后,她轻松了一些,庆幸这种所谓的友谊终于结束了。 第二天,克劳福德兄妹走了。 第三十七章 克劳福德先生走了,托马斯爵士的下一个目的是他会得到怀念;他充满希望,相信他的甥女失去了以前被她当作祸殃的奉承,会感到空虚。她尝到过那种最甜蜜的东西,现在失去了它,重又变成了凡人,他想,这不能不在她心头唤起有益的悔恨。他带着这想法观察她的行动,但结果一无所获。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思想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依然是那么温柔,那么孤独,她的心情简直叫他捉摸不透。他不了解她,他觉得无法了解,于是他要求埃德蒙告诉他,她处在目前的状况有什么感受,是比以前快活还是不快活。 埃德蒙没有发现任何悔恨的迹象,认为他的父亲有些不合情理,才三、四天工夫便想看到这种迹象。 使埃德蒙惊奇的主要是: 克劳福德的妹妹,一向与她关系密切的这位朋友和同伴,也没有引起明显的怀念。他心里纳闷,芬妮几乎从没提到过她,也极少主动谈到她对这次分离的惋惜。 唉!他不知道,这个妹妹,这个同伴和朋友,现在正是芬妮不得安宁的主要根源。如果她能够相信,玛丽未来的命运,正如她断定的她哥哥的命运一样,与曼斯菲尔德毫无缘分,如果她能够指望,她的回来也像她设想的他的回来一样遥遥无期,那么她的心情就会轻松了。但她越是想得多,观察得多,她也越是相信,现在克劳福德小姐与埃德蒙结婚的条件比以前更成熟了。从他这方面说,结婚的倾向增强了,她那方面态度也不再模棱两可。他的阻力,对他诚意的顾虑,似乎已完全消失,原因何在,没人知道。她对美好前途的怀疑和踌躇,也同样克服了,同样没有明显的原因。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双方感情的增加。他的好感和她的反感都演变成了爱情,而爱情必然使他们终于结合。他只等桑顿莱西的事务告一段落,立即前往伦敦——也许在两周以内;他谈到了动身的事,也常爱谈它;他们一旦重新会面,其余就可想而知了。他的求婚和她的接受都在情理之中;然而烦恼的感觉依然如故,那个前景使她伤心欲绝,但她相信,这是不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她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克劳福德小姐尽管和蔼可亲,尽管关心体贴,她仍是原来的克劳福德小姐,有的仍是一颗误入歧途、迷失方向的心,可是她毫无觉察;这是一颗黑暗的心,她却以为它是光明的。她可以爱,但是她的其他感情都配不上埃德蒙。芬妮相信,他们简直没有第二种感情是相同的;但愿年高德劭的圣贤原谅她吧,因为她对克劳福德小姐未来变好的机会,几乎抱着绝望的态度,她认为,如果埃德蒙的影响在这个爱情的季节,对澄清她的观念,纠正她的错误想法,效果已经如此微小,那么他的价值势必在结婚后的漫长岁月中消磨殆尽。 经历可能会使处在这种状况的年轻人有所得益,克劳福德小姐的天性也应该得到公正的对待,不排除她能像一般妇女那样,完全采纳她所爱和所尊重的男人的观点。但这只是芬妮聊以自慰的想法,它不能使她摆脱痛苦,一想起克劳福德小姐,她还是非常伤心。 与此同时,托马斯爵士仍抱着希望,仍在进行观察,仍相信凭他对人性的了解,他能看到,失去力量和重要性对他甥女的影响,失去情人的奉承会使她渴望重新获得它们;不久以后,他又认为,他不能确凿无疑地看到这一切,原因在于另一个客人即将到来,这势必鼓舞了他所观察的那个人的精神。原来威廉获得了十天假期,决定把它用在北安普敦郡;他正在作为一个最幸运的尉官前来,因为他刚提升不久,要表示一下他的欢乐,描摹一下他的军装。 他来了;他本来也希望能在这里炫耀一下他的军装,只是残忍的军规禁止在执勤以外的任何时间穿戴它。这样,军装仍留在朴次茅斯,埃德蒙估计,在芬妮有机会看到它以前,崭新的军装便会变旧,它的主人的新鲜感也早已不见踪影。它会沦落成耻辱感;因为当了一两年少尉之后,看到别人都在他之前晋升了官职,一套少尉军装还有多少价值,还有多少光荣可言?当然,这是埃德蒙的推测,他的父亲却另有安排,这使芬妮见到皇家舰艇“施拉什”号上全副戎装、英姿飒爽的少尉军官的机会,一下子提前了不少。 这安排是让她陪伴她的哥哥回朴次茅斯,与她自己的家人团聚一段时间。它是托马斯爵士在一次庄严的沉思中,想到的一个正确而必要的措施;但是在他下定决心以前,先得与他的儿子商量。埃德蒙从各方面作了考虑,认为这是绝对正确的。计划本身既好,又正当最恰当的时机,他毫不怀疑,这会得到芬妮的衷心欢迎。于是托马斯爵士的主意拿定了,商谈便在“那就这么办”中宣告结束。托马斯爵士出来后不免沾沾自喜,为他知会他儿子的事感到得意,因为他最初打发她回家的动机,与她的合家团圆根本无关,也没有考虑过她是否喜欢。他当然希望她愿意去,但是他无疑也希望她在访问结束以前,对那个家产生厌恶情绪,希望她与曼斯菲尔德庄园豪华富裕生活的暂时告别,能使她的头脑清醒一些,正确估计一个可以作她终身归宿、又同样舒适的家的价值,而这个家她只要接受求婚便唾手可得。 这是对他甥女的认识能力的医疗计划——他认为她目前是患了病。在丰衣足食的环境中生活了八九年,她的比较和判断能力有些反常了。她父亲的家很可能会让她懂得收入丰厚的意义;他相信,他设计的这个实验,会使她成为一个更聪明、更幸福的女人,终身享用不尽。 如果芬妮是个习惯于狂喜的人,她一听到那个计划,一听到姨父愿意让她回家,与阔别了几乎半世的父母兄弟姊妹团聚,重新在她童年的环境中生活两个月,一路上还有威廉作她的旅伴和保护人,而且肯定可以在他再度出海以前,与他经常见面,那么她一定会高兴得直跳起来。如果她遇到了高兴的事便会放声大笑,那么这时她也一定会这样,因为她确实很高兴,但是她的快活是安静的,深沉的,蕴藏在内心的;她从不大声谈笑,情绪激动的时候更是宁可保持缄默。当时她只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安排。后来,当她对突然出现的欢乐前景有些习惯之后,她才对威廉和埃德蒙较多地谈到了她的感受;然而有些甜蜜的心情仍没有表现在语言中。童年的欢乐曾使她恋恋不舍,难以忘怀,现在更以新的力量掠过她的心头;似乎这次回家便可治愈与家人长期分离后形成的一切创伤。重又置身于这个家庭的中心,得到这么多人的爱,得到前所未有的爱;无忧无虑、毫不拘束地感受到大家的情意;意识到自己是周围所有的人中平等的一员,再也没有谁提到克劳福德兄妹,再也看不到人们似乎在为他们向她射出谴责的目光——这便是她怀着喜悦的心情时常想起的前景,它是不能全部吐露的。 还有埃德蒙,与他分开两个月,如果可能,也许还是三个月,这对她是有好处的。分隔两地,不再受到他的目光或亲切态度的干扰,不再因为了解他的心情,经常为他烦恼,也不必尽量避免听他诉说他的苦闷——这一切可以使她心安理得,保持较清醒的头脑,可以设想他在伦敦生活安好,正忙于处理各种事务。在曼斯菲尔德可能是难以忍受的事,在朴次茅斯只是小小的不幸而已。 唯一的缺陷只是伯特伦姨母没有她,也许会感到不舒服。她对别人都没有什么用,但在那里,对她的怀念可能会达到她不忍多想的程度。确实,这是托马斯爵士在安排这件事上觉得最棘手的部分,也只有他才能完成这任务。 但他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一旦他对任何措施真正作了决定,他总是可以贯彻的。现在他通过长谈,解释和阐明了芬妮有时得回家看看的义务,使妻子同意了他的安排;但这成果的取得主要是靠服从,不是靠他那番道理,因为伯特伦夫人相信的只是: 托马斯爵士认为芬妮应该去,因此她必须去。在她安静的梳妆室中,在她不偏不倚的独立思考中,他的游说是很少作用的,她不承认芬妮有任何必要回去探望她的父母,他们没有她已过了这么多年,可是她却一刻也少不了她。至于说她不会惦记她——这是诺里斯太太在讨论中力求证实的——她坚决否认有这种事。 托马斯爵士是向她的良心、理智和尊严发出呼吁。他把这事称作一种牺牲,要求她用善良和自制的精神对待它。诺里斯太太却力图说服她,没有芬妮也完全可以(如果必要,她随时可以把她的全部时间贡献给她。),总之,她不会少了她便不成,也不会惦记她。 “那也许可能,姐姐,”伯特伦夫人这么回答,“我敢说你是完全对的,但我相信我会非常想念她。” 下一步是与朴次茅斯取得联系。芬妮自愿承担了写信的责任;她母亲的回信虽然简短,但很亲切,不多的几行表达了这么自然的母爱,对即将重新见到她的孩子的欢乐,也证实了女儿对回家团聚的幸福的渴望是对的。这使她相信,她现在又找到了一位慈祥而热情的朋友,她的妈妈,尽管她以前没有对她表现过太大的关心;不过关于这点,她认为主要是她自己的过错,或者是她的想象。也许她是在无依无靠中疏远了母亲的爱,或者受到了一种可怕的情绪的侵蚀,或者在众多的孩子中不合情理地要求得到较大的一份。现在当她比较明白怎么对别人有益,怎么宽容的时候,当她的母亲可以不再忙于应付多子女家庭的不断需求,有闲暇和心情重视各种安慰时,她们应该很快就能像母女一样生活在一起了。 威廉几乎也像他的妹妹一样欢迎这个计划。能够与她待到他出海之前的最后一刻,这是他最大的欢乐;说不定第一次巡航回来,他还能在那里见到她。此外,他多么希望在“施拉什”出海以前,她能看到它;“施拉什”无疑是现有的单桅炮舰中最漂亮的一艘。它目前正在造船厂中进行一些整修,他也希望她能去参观一下。 他还毫不犹豫地说,她能回家一次,对每个人都大有好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但我觉得,在我父亲家中正是需要你这种美好的生活习惯和秩序。这个家总是乱糟糟的。我相信,你可以使一切变得井井有条。你能告诉我的母亲应该怎么办,你对苏珊会有帮助,你还能教贝茜读书,那些男孩子也会喜欢你,听你的话。一切都会走上轨道,变得那么舒适!” 在普莱斯太太的回信到达时,离动身的日子已没有几天;其中有一天,两个年轻人还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原来在谈到这次旅行的方式时,诺里斯太太发现,虽然她处心积虑要替妹夫节省开支,曾再三建议和暗示,芬妮可以用花费较少的交通工具,结果她的操心没有用,他们仍要乘坐旅行驿车[1];当她看到托马斯爵士真的把包车的钱交给威廉时,听说车上还可以坐一个人,便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与他们一起旅行——去看看她亲爱的妹妹普莱斯。她公开了她的想法。她声称,她非常想与年轻人一起走,这可以满足她多年的心愿,她已有二十多年没见到亲爱的、可怜的妹妹普莱斯了;对于年轻人,旅途中有一个懂事的老人照料他们也是件好事;她不能不觉得,如果她不能利用这机会与他们一起去,她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一定会埋怨她,认为她太无情无义。 威廉和芬妮听到这个主意吓了一跳。 这次舒适的旅行中的一切乐趣,顿时烟消云散了。两人愁容满面,彼此看看。他们的忧虑持续了一两个小时。没有人插话,表示赞成或劝阻。诺里斯太太只得自行决定这事。最后她忽然想起,目前曼斯菲尔德庄园一刻也少不了她,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太需要她了,哪怕离开一个星期,她也觉得对不起他们,因此理所当然,她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为他们牺牲一切乐趣。这才使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如释重负,转悲为喜。 事实上她是想到,尽管搭车前往朴次茅斯,她可以不费分文,回来的时候便没有这么便宜,得自掏腰包了。这样,她只得放弃机会,让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大失所望,也许还得再等二十年了。 芬妮的这次离开,这次朴次茅斯之行,使埃德蒙的计划也受到了影响。他也得为曼斯菲尔德庄园作出牺牲,像他的姨妈一样。他本来打算在这个时候前往伦敦,但是他不能在别人都离开他的父母时,也一走了事,影响他们的安乐生活。他暗中作了安排,但没有声张,把动身的日期推迟了一两周,尽管这次旅行是他翘首以待的,它要决定他的终身幸福。 他把他的安排告诉了芬妮。他的事她大多知道,她也必须了解一切。他们又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它的中心是克劳福德小姐;由于这是他们之间仍可自由提到克劳福德小姐的名字的最后一次,芬妮更是感慨万千。这以后,他只是暗暗提到过她一次。这天晚上,伯特伦夫人不断交代甥女,要时常给她写信,还答应自己也写信给她。埃德蒙随后又找一个方便的时候,小声对她说:“我会写信给你,芬妮,只要我有什么值得谈的事,或者我觉得你喜欢听的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比你从别处听到的更早。”如果她还不能确定这些话是指什么,那么她抬头看到的他脸上兴奋的表情,便明白一切了。 为了这封信,她必须尽量武装自己。埃德蒙写来的信,竟包含着可怕的内容!她开始感到,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中,随着时间推移和情况演变而产生的观点和情绪的更改,她还没完全体验过。人心的变幻莫测,她也还知道得不多。 可怜的芬妮!尽管她的出行是自愿的,是她所企盼的,曼斯菲尔德的最后一晚仍是痛苦的。她的心完全淹没在分离的忧伤中。她为每一间屋子流了泪,更为每一个她所爱的人饮泣不止。她搂抱了她的姨母,因为她一定会怀念她;她呜呜咽咽地吻了姨父的手,因为她惹他生过气;至于埃德蒙,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她不能看他,不能讲话,不能想到他,直到事情过去之后,她才明白,他是作为一个弟兄在向她作最诚挚的告别。 一夜工夫这一切便过去了,因为旅行得在清早开始;当剩下的不多几个人聚集在早餐室中,一起谈起威廉和芬妮的时候,他们已走了一站路了。 [1] 这是指一种比较舒适的旅行驿站马车,可以包租,车身宽敞,能坐两到三人,在当时的英国很流行,费用当然也比一般驿车贵。 第三十八章 旅行的新鲜感,与威廉在一起的幸福感,很快对芬妮的精神产生了自然的效果,这时曼斯菲尔德庄园已被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到了第一站的终点,他们便得离开托马斯爵士的马车,她露出喜悦的脸色与老马车夫告别,并托他带回了问候的口信。 兄妹之间的愉快谈话是讲不完的。每一件事都给威廉的欢乐心情提供了新的养料,他谈笑风生,踌躇满志,不论讲到什么,如果开头不是,结束也一定是对“施拉什”号的赞美,推测它会担负什么任务,完成什么显赫的功绩,这很快会给他提供晋升的机会(假定中尉离职——威廉对这位中尉是心肠很硬的),或者一大笔奖金,于是他把它慷慨地分给家中每一个人,自己只保留一小部分,以便购置一栋小小的、舒适的房子,好和芬妮一起住在那儿,安度他们的中年和晚年。 芬妮眼前的心事由于涉及克劳福德先生,因此没有成为他们的话题。威廉对这事全都知道,心中为此悲痛万分,觉得妹妹对这么一个他认为具有最高尚人格的人,不该这么冷酷;但是他正处在热情奔放的年龄,不忍提出指责;他了解她对这事的态度,因此一句也没提起,免得惹她伤心。 她有理由设想,克劳福德先生还没忘记她。从他们离开曼斯菲尔德以来的三个星期中,她已几次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每封信上都有他亲自写的几句附言,它们像他的话一样热烈而坚决。这些信总是使她觉得既不愉快,又害怕。克劳福德小姐的文笔显得活泼多情,它本身便令她厌烦,何况她还不得不同时诵读她哥哥的附言——埃德蒙每次都要她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否则不肯罢休;念完以后,她还得听他不停地赞美她的语言和丰富的感情。确实,每封信都包含着这么多的问候,这么多的暗示和回忆,这么多曼斯菲尔德的往事,芬妮不能不猜想,这都是故意写给他听的;她觉得她被迫充当了别人的工具,这种通信不仅要她听取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表达情意,还要她帮助把她心爱的人的感情推向她不希望的对立面,这是对她的残酷折磨。正是在这一点上,她相信她目前的离开对她是有利的。当她不再与埃德蒙生活在同一幢屋子中以后,可想而知,克劳福德小姐就不会再有这么大的兴趣给她写信,排遣她的烦闷了;到了朴次茅斯,她的通信便会逐渐减少以至断绝。 这些想法和千百种其他想法,在旅途中陪伴着芬妮,她觉得安全而愉快,尽管这是阴雨连绵的二月,他们的速度还是相当快。车子驶入了牛津,但她只是在路经埃德蒙的学院时,匆匆看了它一眼,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到达纽伯里以后,他们才舒舒服服地吃了顿饭,既算午餐也算晚餐,结束了欢乐而疲劳的一天。 第二天清晨他们又一早出发了,路上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耽搁,驿车正常行驶,到达朴次茅斯时天还没有黑,芬妮可以凭日光眺望周围的环境,对各种新的建筑表示惊讶。车子经过吊桥,进入了市区,这时光线才开始变得暗淡;在威廉洪亮的嗓音指导下,它从大街上拐进了一条小巷,停在一幢不大的房子门口,这便是普莱斯一家的住处。 芬妮非常激动,心跳不止,思想沉浸在希望和疑惧中。车子停下后,一个外表腌臜、似乎正在门口等他们的女仆走了过来,她好像不是要帮助他们,只是想向他们报告消息,一开口便道:“先生,‘施拉什’号已开出港口,一个军官刚到这儿来过……”这时,一个高大漂亮的十一岁男孩冲出屋子,打断了她的话,把她推到旁边,不等威廉打开车门,便大喊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已等了你半个钟头。‘施拉什’号今天早上已驶出港口。我看到了它。真是棒极了。听说它一两天内便会接到命令。坎贝尔先生四点钟来找过你,他是坐‘施拉什’号的小船来的,六点钟便得回军舰,他希望你能赶得上,与他一起回去。” 威廉扶芬妮跨下马车时,那个男孩瞪了她一两眼,这便是这位兄弟主动给予她的全部问候。但是他没有反对她吻他,虽然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叙述‘施拉什’号驶出港口的一切细节上,这是他有权关心的,因为他马上就要在这船上开始他的水兵生涯了。 过一会儿,芬妮已走进门口狭窄的过道,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她露出了真诚而慈祥的目光在那里迎接她,她的容貌使芬妮想起了伯特伦姨母,因而倍感亲切。两个妹妹也在那儿,一个是高大端正的十四岁少女苏珊,一个是全家最小的女儿,大约五岁的贝茜;两人见到她都很高兴,只是方式不同,但都没有表现相应的礼貌。不过芬妮不需要礼貌,只要她们爱她,她就满足了。 她被带进了客厅,它那么小,起先她以为这只是过道屋,是通往别的较好房间的,她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但大家没有再往前走,她这才发现它没有第二扇门,屋内还有住人的迹象。她赶紧改变想法,还暗暗责备自己,怕给人看出破绽。然而她的母亲不能多待,也没有时间多想。她得回到大门口迎接威廉。“啊!亲爱的威廉,我见到你多么高兴。但你听到‘施拉什’的消息吗?它已驶出港口;三天以前我们还没想到会这样。我真不知道,萨姆的东西怎么办,它们怎么也来不及准备了;因为它也许明天就会接到命令。这真叫我慌了手脚。现在你也必须赶往斯皮特黑德[1]了。坎贝尔到这儿来过,他在为你担心,现在我们怎么办?我本想与你舒舒服服过一晚,谁知一下子什么都变了。” 她的儿子回答得很愉快,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解决;对自己不得不马上离开的困难,也毫不在意。 “说真的,我也巴不得它停在港口,让我可以与你安静地待几个钟头;但既然有一只小船在岸边,我还是马上走的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施拉什’号停在斯皮特黑德什么地方?靠近卡诺普斯号吗?但别管它——现在芬妮在客厅里,我们干吗站在过道上?来,妈妈,你对你亲爱的芬妮恐怕还没看够呢。” 两人进了屋子,普莱斯太太重又吻了她的女儿,讲了几句她已长得这么大的话,便很自然地想起了旅人的疲劳和需要。 “可怜的孩子!你们两人一定累坏了!现在,你们要吃些什么?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这半个小时中,贝茜和我一直在等你们。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吃的饭?现在想吃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在长途跋涉之后,是喜欢吃点肉,还是只要一杯茶,要不,我早给你们准备了。现在我怕坎贝尔随时会到,没时间煮牛排了,我们附近没有卖肉的。街上没有肉铺真不方便。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便好一些。也许你们还是喝点茶吧,它马上就好。” 他们声称宁可喝茶,这比什么都好。“那么,贝茜,亲爱的,马上到厨房去,看看丽贝卡烧好水没有;你叫她尽快把茶具端来。真糟,我们的铃还没修好。不过贝茜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听差。” 贝茜行动敏捷,很想在这位漂亮的新姐姐面前显显本领。 “哎哟!”焦急的母亲继续道,“我们的火真是太糟糕了,我敢说你们一定又饿又冷。把你们的椅子拉近一些,亲爱的。我不明白丽贝卡在干什么。说真的,半个钟头以前我就告诉她搬一些煤来。苏珊,你应该关心一下火。” “我在楼上搬我的东西,妈妈,”苏珊说,声音显得理直气壮,毫不惧怕,这使芬妮有些吃惊。“你知道你还刚刚决定,让芬妮姐姐和我住另一间屋子;我又无法让丽贝卡给我帮点忙。” 各种嘈杂的声音使谈话无法再继续。起先是车夫来讨车钱,后来萨姆又为了怎么搬姐姐的衣箱,与丽贝卡发生了争吵,他一切都要照自己的办法做。最后普莱斯先生本人回来了,他人未到,那口响亮的嗓音先到了,似乎在边走边骂,走进过道后,一边踢开他儿子的旅行包和女儿的衣帽盒,一边要人给他一支蜡烛,但是没有人给他蜡烛,于是他进入了客厅。 芬妮犹豫不决地站起来迎接他,但发现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她,也想不到是她,便重又坐下了。他与儿子亲切地握了手,立即操起热情的声音开始道:“哈!欢迎你回来,孩子。很高兴看到你。你听到消息没有?‘施拉什’号今天早上离开港口了。你瞧,这事来得多么突然!说真的,你刚好赶到!医生到这儿找过你,他是坐一艘小船来的,六点钟要前往斯皮特黑德,你还是与他一起走好。我为你们的伙食已到特纳的店里去过,一切大致办妥了。你们明天可能会接到命令,这我一点不奇怪,但如果你们是向西航行,这样的风是不能启航的;沃尔什上尉认为,你们必然是向西航行,与‘大象’号一起。说真的,我希望你们能成行。但是老斯科利刚才还在说,他认为你们会被派往特塞尔岛。好吧,好吧,不论到哪里,我们都准备好了。但是说真的,你要是早上回来就好了,可以看到‘施拉什’号怎么驶出港口,那真是雄伟的一幕!哪怕给我一千镑,我也不肯错过这机会。早饭时,老斯科利跑来说,它在解缆绳了,就要出港。我跳了起来,撒腿就朝码头跑。要是真有水上美人的话,那么它就是。现在它停泊在斯皮特黑德,每个英国人都愿意花二十八便士去一睹风采。今天下午我在码头上望了它两个小时。它紧靠‘恩底米昂’号停泊,在它与‘克利奥派特拉’号之间,正对船体东面舷侧。” “哈!”威廉喊道,“那正是我要停泊的地方。这是斯皮特黑德海峡最好的停泊位置。不过,父亲,我的妹妹来了,这是芬妮,”他转身带她走到他面前,“屋里太暗,你没看到她。” 普莱斯先生承认他完全忘记了她,接着便向女儿表示了欢迎,在真诚的拥抱之后,说她已长成一个妇人,恐怕很快要找一个丈夫了,又说他似乎马上又要忘记她了。 芬妮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对他的语言和他带来的酒味觉得很不舒服。他只是跟儿子讲话,讲的也只是‘施拉什’号,然而威廉尽管对这话题怀有浓厚的兴趣,现在还是竭力想让父亲想起芬妮,她已离家多年,又在长途跋涉之后回到家中。 大家又坐了一会,蜡烛才送到。但根据贝茜从厨房回来报告,茶还没有煮好,其他吃的也得过一段时间才有,威廉决定先去换衣服,为他直接上船做必要的准备,茶可以等以后再舒舒服服地喝。 他离开屋子后,两个脸颊红润的男孩子冲进了屋子,他们大约八岁和九岁,穿得又脏又破,刚才放学便迫不及待要来看他们的姐姐,报告‘施拉什’号已离开港口的消息。他们名叫汤姆和查理,查理是在芬妮离家后出生的,但汤姆是她时常照看过的,因此现在重又见到他觉得特别亲切。两个孩子都得到了她热情温柔的亲吻,但汤姆给她留在身边,她想从他脸上寻找她心爱的那个婴孩的特征,并告诉他,他小时多么喜欢她。然而汤姆不想得到这种优待,他回家来不是要站在这儿,听人讲话,他是要在屋里跑来跑去,大声喊叫;两个男孩很快挣脱了她,奔出客厅,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震得她头都痛了。 现在她已见到了全家的人,只有介于她和苏珊之间的两个兄弟不在,一个在伦敦的公众事务所里当办事员,另一个在一艘商船上当见习水手。但是她虽然已见到了家中的每个人,还没听到他们怎样吵闹。过了一刻钟,这种声浪便大量涌来了。先是威廉在二楼的楼梯口大喊他的母亲和丽贝卡。他很生气,有些留在家中的东西怎么也找不到。一只钥匙不见了,贝茜还把他的一顶新帽子弄脏了;他的军装坎肩必须作些小小的但是重要的修改,他早已交代过,现在却根本没动。 普莱斯太太、丽贝卡和贝茜全都跑到楼上,七嘴八舌地替自己辩护,但是丽贝卡的嗓音最响,事情只得匆匆忙忙赶做。威廉要把贝茜赶下楼,她偏不走,待在那里,老是碍手碍脚的。可是屋里的门几乎全部开着,所有这些声音在客厅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有时湮没在萨姆、汤姆和查理更大的叫喊声中;他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互相追逐,一会儿摔在地上,一会儿大叫大嚷。 芬妮给吵得头昏脑涨。房子小,墙壁又薄,一切声响都显得离她那么近,加上旅途的劳累,近来的紧张生活,她几乎觉得难以忍受。但客厅内还相当安静,因为苏珊也随别人一起走了,不久屋里只剩了她和她父亲;他掏出一份报纸——这是一个邻居照例借给他看的——便一心一意读了起来,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孤零零的一支蜡烛点在他和报纸之间,根本不管对她是否方便;但是她没什么要做,倒宁可烛光照不到她疼痛的脑袋,让她独自坐在那里;她心灰意懒,情绪消沉,不知想什么好。 她到家了。但是,唉!这不是她想象的家,她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像……但她克制了自己,这是不合情理的。她有什么权利要这个家庭重视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已离开了它这么久!威廉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它与他们有切身关系,他才有这权利。他们不想同她说什么,也不想问她什么,几乎谁也没有提到曼斯菲尔德!忘记曼斯菲尔德使她感到痛心;那些朋友对她那么好,那些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但是在这里,一件事吞没了其他一切。也许这是必然的。‘施拉什’号的动向必然在他们的思想中占有首要位置。一两天以后可能会不同。应该责怪的只是它。然而她想,这种情形在曼斯菲尔德便不会发生。不会,在姨父的家中,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化,一切都有条不紊,合情合理,每个人哪怕不在那里也会得到关心。 她这么想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她父亲突然大喝一声,才打断了她的沉思,不过这声喊叫与她无关。原来过道中的捶击和喊叫忽然变本加厉,害得他不能安宁;他喝道:“这些该死的小畜生!他们在闹什么!唉,萨姆的嗓子比别人都响!那孩子可以当一名水手长了。喂,萨姆,你在嚷嚷什么!把你的讨厌嗓门闭起来,要不,瞧我不收拾你!” 这威胁根本不在他们心上,虽然不到五分钟,三个孩子全都跑进屋里坐下了,但芬妮认为,这不能证明什么,只是这时他们全都累了,这从他们涨得通红的脸和不断地喘气看得出来,特别是他们仍在彼此踢小腿,当着父亲的面大叫大嚷互不服气。 第二次开门出现的却是值得欢迎的东西,是芬妮几乎已开始感到绝望的茶具;苏珊和一名使女——她那副寒碜的样子使芬妮大为惊讶,知道先前看到的那个还是上等仆人——送来了喝茶需要的一切。苏珊一边把水壶放在火上,一边瞟了姐姐一眼,那副神气既有些得意,要让姐姐看到她的灵活和能干,又有些担心,怕为了干这些活儿,降低了身份。她说她在厨房催促萨利,一边帮忙烤吐司,涂黄油,要没有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喝到茶呢;她相信她的姐姐经过长途旅行,肚子一定饿了。 芬妮很感激。她不得不承认,她非常想喝一点茶;苏珊马上动手,仿佛要独自承担一切,只是显得有些不必要的忙乱,还有些不自量力,想让几个兄弟安静一些,不过除此以外,她倒确实干得不错。芬妮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不少,思想和心情也由于那些及时的亲切表现,迅速好转了。苏珊有一张开朗的、反应灵敏的脸,她像威廉,芬妮希望她也像他一样,对她怀有真诚而友好的感情。 正当室内的气氛趋于平静的时候,威廉回来了,后面不远处跟着他的母亲和贝茜。他穿上了少尉的全副军装,神态举止更显得高大、坚强、优美庄重,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他径直朝芬妮走去,她站了起来,在无言的赞美中望了他一会,然后伸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嘤嘤啜泣,发泄心头的悲痛和快乐。 她不让愁苦表现在脸上,很快恢复了镇静;于是她擦干眼泪,端详和欣赏他服饰中一切引人注目的部分,饶有兴味地听他谈他的心愿: 在出海以前,他要每天抽一些时间上岸来看她,还要带她到斯皮特黑德参观他们的炮舰。 坎贝尔先生的到来又引起了一阵骚乱,他是‘施拉什’号的医生,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现在来接他的朋友。大家想方设法,为他拼凑了一把椅子,那位煮茶的少女又替他匆匆洗出了一副茶杯和茶碟;两位朋友在接连不断的吵闹和忙乱声中,兴致勃勃地谈了一刻钟。最后出发的时间到了,男人和孩子全都行动起来;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威廉告别家人,与他们一起走了——因为三个孩子不顾母亲的劝阻,决定送他们的哥哥和坎贝尔先生前往港口,普莱斯先生为了送还邻居的报纸,也一起走了。 现在可以指望安静一些了;这时,丽贝卡在大家的敦促下,收走了茶具,普莱斯太太则在屋里走来走去,要找一只衬衫袖子,结果却让贝茜在厨房的抽屉中发现了。当这几个女眷可以静下心来休息的时候,那位母亲又为不能及时替萨姆准备好行装,叹息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有工夫想到了她的长女和她辞别的那些亲友。 询问开始了,但首先提出的是: 她的伯特伦姐姐是怎么管理仆人的?是否也像她一样,要为找到几个差强人意的仆人费尽心思?这样,她的思想又离开北安普敦郡,回到了自己的家务烦恼中;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在整个朴次茅斯找不到一个称心的仆人,而她雇的两个,她相信是其中最坏的。于是伯特伦一家给丢到了脑后,大家不厌其烦谈论的只是丽贝卡的缺点,苏珊也讲了她不少坏话,贝茜更是说个没完,仿佛她一无是处,以致芬妮不得不相信,在雇用她一年到期之后,她的母亲便会把她解雇。 “一年!”普莱斯太太喊道,“我倒宁可不到一年便辞退她,因为那得等到十一月才到期。在朴次茅斯,亲爱的,佣人已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们能做到半年以上,那简直是奇迹了。我根本不指望她们长期干下去,可是我辞退了丽贝卡,找来的人只会比她更糟。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难侍候的女主人,我相信这里的活很轻松,因为她手下还有一个小丫头,我又常常替她干掉一半的活。” 芬妮不再开口;但这不是由于她相信,这些矛盾是无法解决的。现在她坐在那里,望着贝茜,头脑里想到的只是另一个妹妹,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她离家时,她比贝茜小不了多少,可是在她到了北安普敦郡后没几年,她便死了。那孩子非常可爱,芬妮在早年的那些日子中,最喜欢的是她,不是苏珊;她的死讯最后传到曼斯菲尔德的时候,芬妮着实难过了一些日子。贝茜的模样使她想到了小玛丽,但是她怎么也不愿提到她,免得惹母亲伤心。她正这么想的时候,贝茜在不远处拿出了一件东西,向她扬了扬,同时又不让苏珊发现。 “你手里拿的什么,亲爱的?”芬妮说,“来,给我看看。” 那是一把小银刀。苏珊跳了起来,说这是她的,要把它夺走。但小女孩跑到母亲身后躲着,苏珊只得责骂她,骂得很凶,显然希望芬妮为她做主。她说,这是她的刀,贝茜硬把它抢走,太不讲理了;那是小姐姐玛丽临死前留给她的,是她的东西,早已应该由她自己保管;但妈妈硬要替她保存,又常常让贝茜拿去玩,最后非给她弄坏不可,贝茜把它当成了她自己的东西,可是妈妈答应过她,不让贝茜碰它的。 芬妮的思想受到了震动。妹妹的话和母亲的回答,冲击了她一切有关责任、荣誉和温柔的观念。 “喂,苏珊,”普莱斯太太用埋怨的声音喊道,“听着,你怎么可以这么凶?你老是为那把刀争吵。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吵吵闹闹。可怜的小贝茜,苏珊对你多么凶!但是我打发你去找那只抽屉的时候,你不该把它拿出来,亲爱的。你知道,我告诉你别动它,因为苏珊老是为它发脾气。今后我非把它藏好不可,贝茜。可怜的玛丽,她哪会想到这会成为你们争吵的祸根,她临死前两个小时才把它交给我保管。可怜的小东西!她当时讲话已轻得几乎听不出了,她讲得那么好: ‘妈妈,等我死后,埋葬后,把我的刀给苏珊妹妹。’我可怜的孩子!她这么喜欢它,芬妮,她生病期间,总是把它放在身边,舍不得离开它,这是她好心的教母,海军上将马克斯韦尔的夫人送给她的,这时离她的死期只有六个星期了。我可怜的、亲爱的女儿!她去了,免得在世上受苦。我的小贝茜(一边亲切地抚摩她),你没有这么一个好心的教母。诺里斯太太住得太远了,不会想到你这种小孩子。” 诺里斯太太确实没有托芬妮带什么东西来,只捎了个口信,说希望她的教女做一个好孩子,用心读书。有一天她曾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客厅里轻轻咕哝,说要送一本祈祷书给教女,但以后就没有下文了。不过为了这事,诺里斯太太回家后,真的曾把她丈夫的旧祈祷书取了两本出来,只是在再三琢磨之后,慷慨的热情消失了。一本字体太小,不适合孩子阅读,另一本又太笨重,不便随身携带。 芬妮累得不成了,一听到请她安睡,二话没说,便欣然接受了。她走时,贝茜还在吵闹,说为了庆祝姐姐的到来,得让她迟一个钟头上床。这以后,客厅中又变得乱糟糟的,人声嘈杂,男孩子们叫嚷要吃烤黄油面包,他们的父亲则要掺水朗姆酒,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丽贝卡。 芬妮与苏珊一起住的那间卧室又小又简陋,一点也引不起她的兴趣。确实,这里楼上楼下的房间都那么小,过道和楼梯都那么窄,这是她压根儿没有想过的。她马上觉得,她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那间小顶楼是多么美好,尽管在那幢大公馆里,谁都认为它又小又不舒服。 [1] 英吉利海峡中的小海湾,在朴次茅斯旁边,英国皇家海军基地。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芬妮给姨母写了第一封信,要是托马斯爵士知道她这时的全部心情,那么他是不会感到失望的;因为虽然由于睡了一夜,又迎来了愉快的早晨,怀着很快便能再见到威廉的希望,又由于汤姆和查理已去上学,萨姆已出门办自己的事,她的父亲也照例上街闲逛了,家中已变得比较安静,她可以在信上轻松地谈她回家的事,但是她心中仍闷闷不乐,充满了各种不如意的感觉。要是在一星期结束以前,他哪怕能了解她的一半心情,他也会觉得,克劳福德先生一定能如愿以偿,他自己的明智决策也会功德圆满。 一星期还没过去,失望已接踵而至。首先,威廉走了。‘施拉什’号接到了命令,风向也变了,他回到朴次茅斯还不到四天,便得出海了。这几天中,她只见到过他两次,而且都是在他上岸办事的时候,时间又短又匆促。他们不可能自由地谈天,不可能在堤岸上散步,不可能访问造船厂,参观‘施拉什’号,他们的计划和指望全落空了;在这方面,她觉得一切都不顺利,只有威廉对她的感情没有变。他离家时最后想到的还是她。他特地走回门口,说道:“妈妈,要照顾好芬妮。她生来软弱,与我们不同,不习惯粗鲁的举动。我要你照顾好芬妮。” 威廉走了;芬妮不能欺骗自己,他留给她的这个家,几乎每个方面都与她所盼望的截然相反。这是一个吵闹、混乱、粗俗的住所。没有一个人懂得怎样待人接物,没有一件事做得合乎情理。她无法像她原来希望的那样,尊重她的父母。对她的父亲,她本来信心不大,但他对家庭的忽视,他的鄙陋作风,他的粗野举动,都超过了她原来的想象。他并不缺乏能力,但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除了他的职业什么也不懂;他读的只是报纸和海军军官名录[1],他谈的只是船坞、港口、斯皮特黑德和“亲爱的海岸”;他骂人,喝酒,不修边幅,语言下流。她回想他从前对她的态度,没有一点称得上温柔的。他留给她的一般印象只是脾气暴躁,声音响亮;目前他几乎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只是拿她开粗俗的玩笑。 她对母亲的失望更大;她本来把一切寄托在她身上,但结果一无所获。她所重视的每一个亲近她的计划,很快都成了泡影。普莱斯太太不是不知慈爱,只是女儿不能获得她的欢心和信任,变得日益亲密,她给予女儿的爱只限于她到达的第一天所表现的那一点,不能再进一步。自然的本能很快得到满足以后,普莱斯太太的感情便找不到其他源泉了。她的心和她的时间已挤得满满的,她再没有闲暇和慈爱可以分给芬妮。她从没重视过她那些女儿。她喜欢的是儿子,尤其是威廉,贝茜是第一个得到她另眼相看的女儿。她对她的宠爱已变得极不明智。威廉是她的骄傲,贝茜是她的宝贝。母爱的其余部分便由约翰、理查德、萨姆、汤姆和查理占有,他们轮流成为她的烦恼和安慰。这些孩子分有了她的心;她的时间主要给了她的家和她的佣人。她的日子消磨在迂缓而忙乱的生活中;她总是入不敷出,总是唉声叹气,可是从不想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她希望节俭,又无计可施,无法坚持;她对仆人不满,又没法管理她们,不论帮助她们,训斥她们,或者听其自然,都不能得到她们的尊敬。 在两个姐姐中,普莱斯太太与伯特伦夫人很相像,但不像诺里斯太太。她不得不操持家务,可是丝毫没有诺里斯太太那样的兴致和精力。她天生好逸恶劳,行动懒散,像伯特伦夫人,她应该过同样富贵安闲、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比起失算的婚姻使她必须靠精打细算、自我克制来维持日子来,要对她合适得多。她可以像伯特伦夫人一样,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而诺里斯太太本应该作一个收入不多的家庭中九个孩子的母亲。 这些情形,芬妮当然大多意识到了。她不会把她的感觉形诸语言,但它们必然在她心中形成了一个看法,认为她的母亲没有尽到责任,是一个没有头脑、只知混日子的懒惰女人,不会教育和约束她的孩子们;她的家务管理混乱,极不舒服;她本人没有文化,不会讲话,对芬妮也没有感情,她不想了解芬妮,不需要她的友谊,也不愿与她谈心,减少她那些感觉。 但芬妮渴望对家庭有所帮助,不致显得高高在上,漠不关心,仿佛接受了外国教育,便不能、也不愿为它的幸福出一把力了。因此她立即着手为萨姆操劳,起早摸黑、坚持不懈地干针线活,终于使这个男孩得以准备好大部分行装,如期出发了。她为自己的贡献非常高兴;她不能想象,要是没有她,他们能怎么办。 萨姆尽管大声大气,不太听话,她还是舍不得他走,因为他聪明,懂事,不论要他上街干什么他都愿意。苏珊的责备哪怕很有道理,如果不合时宜,出言不逊,他也不予理睬;可是芬妮的帮助和温言劝导,却开始对他发生了作用,他的离开使她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兄弟。汤姆和查理至少比他小了好几岁,还没有达到理解和体谅她的年龄,还不可能作她的朋友,也不可能不淘气。他们的姐姐很快发现,她怎么也不能影响他们;他们是不可驯服的,即使她有力气和时间开导他们,也没有用。每天下午,他们的游戏总是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她早已知道,每到礼拜六下午,她便不得安生了。 贝茜也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便把字母表看作她最大的仇敌。她的母亲让她随心所欲地跟佣人厮混,然后又鼓励她汇报她们干的每一件错事;指望她爱别人或帮助别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对苏珊的脾气,她也有许多疑虑。她老是跟母亲闹别扭,一句话不对便同汤姆和查理吵嘴,对贝茜发脾气,这一切都叫芬妮不能忍受;她觉得,哪怕它们都事出有因,是受到了挑衅,但个人的性情可以使它们发展到这个地步,这种性情总不是可爱的,也不是她可以依靠的。 这么一个家要使她忘记曼斯菲尔德,不再时常怀念埃德蒙表哥,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相反,她头脑里想的还是曼斯菲尔德,它那些可爱的居住者,它那种愉快的生活方式。她现在住的地方,一切都与它相反。曼斯菲尔德的优美、文雅、整齐、和谐,也许,尤其是它的平静和安宁,正由于与这儿的一切截然不同,随时随地都会在她的脑海中出现。 芬妮的心情和气质是温和的、柔顺的,不断吵闹的生活叫她受不了,想象的优美或和谐不能完全取代现实。这是一切中最大的不幸。在曼斯菲尔德听不到争吵的声音,喧嚣的喊叫,无礼的咒骂,粗暴的语言;一切都有条不紊,明朗愉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每个人的心情都会得到关注。和善的态度一旦遭到忽视,清醒的理智和良好的教养立刻会弥补它的缺陷。诺里斯姨妈有时也会引起一些小小的不快,那只是短暂的,微不足道的,它们与这个家庭中不停的喧哗相比,犹如一滴水之于海洋一样。在这里,每个人都吵吵闹闹,每个声音都那么响(也许除了她的母亲,她讲话单调,有气无力,与伯特伦夫人差不多,只是显得有些烦躁罢了。)。他们需要什么东西便大声嚷嚷,佣人为自己辩解也是从厨房里嚷嚷。房门整天砰砰作响,楼梯从没一刻安静,一切都会喀哒出声,没有人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人讲话别人会注意地听。 一周结束以前,芬妮在比较两个家庭给她的印象时,不免想起了约翰逊博士[2]对结婚和独身生活的著名论断,虽然曼斯菲尔德庄园可能有一些痛苦,朴次茅斯却没有任何欢乐。 [1] 一种记载海军军官姓名的官方出版物。 [2]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十八世纪英国著名文豪。他在中篇小说《阿比西尼亚王子拉塞勒斯传》中说:“结婚有许多痛苦,但独身毫无欢乐可言。” 第四十章 芬妮没有猜错,克劳福德小姐现在不可能像她们开始通信的时候那样,一封接一封地给她写信了;玛丽的下一封信已隔了相当多的日子,但是她以为可以如释重负地度过这段时间,她却想错了。不过人心的变幻莫测在这里又有了另一种表现!她确实很欢迎这封信的到来。自从离开那个文雅的社会,与她习惯的、关心的一切隔绝之后,她成了背井离乡的游子,一封来自她所向往的那个生活圈中一个人的信,一封饱含着感情的、笔调优美的信,自然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忙于应酬不能及早给她写信只是一般的借口,这以后她便写道:“现在我终于拿起笔来了,不过我的信也许不值得你一看,因为信末不再有爱情的表示,不再有全世界最忠诚的亨·克写的三、四行深情的话了——亨利在诺福克,是十天前为埃弗林汉姆的事去的;但这也许是他的借口,原因只是要在你出门的时候他也出门走一趟。总之,他在那儿;顺便说一句,他的离开才使他的妹妹没有及早给你写信;如果他在这里,他总会催促我: ‘喂,玛丽,你什么时候给芬妮写信?怎么你还不给芬妮写信?’现在谈我们的事。在经过几次努力之后,我终于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姐,‘亲爱的朱利娅和最亲爱的拉什沃思夫人’;她们昨天来看我了,我们很高兴,终于重又见面。我是说,我们似乎很高兴,实际只是有些高兴。我们谈了许多话。要我告诉你,我提到你的名字时,拉什沃思夫人脸上的表情吗?我一向认为她并不缺乏自制力,但是昨天她却没有充分表现这种能力。总的说来,朱利娅的神色是两人中较好的,至少在谈到你以后。从我谈到‘芬妮’,把她当姐妹一样谈起以后,她们的脸色就没有恢复平静。但是拉什沃思夫人神色安详的日子就会到来;我们接到了请帖,她要在28日举行第一次招待会。到时候她会变得很美丽,因为那时她要在温普尔街一幢第一流的房子里接待客人了。两年前我到那里去过,那时它是拉塞尔斯夫人的住宅,它几乎比我在伦敦见过的任何房子都漂亮;当然,到时候她也会自鸣得意——不妨用一句庸俗的话说,她会觉得,她这次的买卖做得很合算。亨利不可能给她提供这么一幢房子。我希望她能记住这点,像她可能说的那样,满足于在宫殿中当她的王后,尽管那位国王最好躲在后宫,不要露脸。由于我不想惹她生气,我决定不再强迫她听到你的名字。她会逐渐变得清醒的。从我听到的一切推测,怀尔顿海姆男爵还在追求朱利娅,但我没听说他取得任何重大进展。她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一个穷男爵没什么了不起,我不知道这个人有哪一点可取,除了一副响亮的嗓音以外,他什么也没有。要是他有另一种东西那就大不相同了!我是说,要是他有的不是出类拔萃的嗓音,而是出类拔萃的田地,那该多好!你的埃德蒙表哥行动迟缓,也许是给教区事务缠住了身子。说不定在桑顿莱西有个老太婆要皈依国教。如果这是为了一个年轻女人,我可不能答应。再见!亲爱的芬妮,这是从伦敦发出的一封长信,你也得好好回我一信,让亨利回来看了高兴;告诉我,你为了他,把当地所有年轻漂亮的上尉都不放在眼里。” 这封信里有不少地方值得深思,但大多是不愉快的。不过尽管看了它觉得不自在,它还是与她离开的那些人有关系的,它谈到的这些人和事,她从没像现在这么觉得好奇,要是每星期都能收到这样一封信,那就好了。她与伯特伦姨母的通信也是她所关心的,但那是属于另一类更重要的事。 至于朴次茅斯的社交圈子,那种可以弥补她家庭生活缺陷的交往,在她父母的熟识圈子内是从来没有给过她起码的满足感的。她觉得,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她可以坦诚相待,毫无顾虑的。在她看来,男人都粗俗不堪,女人都轻浮浅薄,所有的人都缺乏教养。不论新老朋友,见了面都与她格格不入。有些接近她的少女,起先考虑到她来自从男爵的家庭,对她还算尊重,但不久便对她不理不睬的,说她“架子大”;因为经过进一步的观察,她们发现她既不会弹钢琴,也不穿漂亮的毛皮大衣,她根本无权自命不凡。 在家庭的恶劣气氛中,芬妮得到的第一个真实安慰,便是她对苏珊的了解加深了,希望自己能对她有所帮助,这也是她觉得完全应该做,并有可能取得持久效果的事。苏珊总是爱怎么做便怎么做,但是她的言谈举止中流露的坚定性格,使她惊讶和害怕,至少过了两个星期,她才开始理解这种与她截然不同的个性。苏珊看到了家中的许多错误,想要纠正它们。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仅仅靠自己凭直觉认识到的理由,便要这么做,在方法上有些偏差是不奇怪的。芬妮不久就对这种天生的理解能力逐渐产生了好感,认为它在错误的行为遭到严厉的指责以前,便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苏珊只是按照自己的道理,遵循自己的方法行事,但这些道理和方法芬妮也是能够承认的,只是她的性格比较随和,比较柔顺,不敢直截了当采取行动罢了。在苏珊试图发挥作用的地方,她却只会走开和哭泣;但苏珊的作用她是看到的,尽管事情依然很糟,但要是没有她的干预,就会更糟,她的母亲和贝茜就会毫无约束,变得更加随心所欲,更加粗鄙庸俗。 每次与母亲争论的时候,苏珊在道理上总是占上风的,母亲的好话也不能使她屈服。盲目的宠爱是造成她周围的弊端的根源,她却从不明白。不论过去和现在,苏珊都没有感受过母爱,这使她不能忍受别人得到过度的宠爱。 这一切逐渐变得明显了,使苏珊在姐姐眼中成了一个值得同情和尊重的人物。然而她的态度是错的,有时还非常错,她的做法往往选择不当,不合时宜,她的脸色和语言也往往引起非议,这都是芬妮不能不感觉到的,但是她希望它们能得到纠正。她发现,苏珊对她是很尊敬的,总希望能得到她的好评;尽管要芬妮发挥权威作用对她是一件新鲜事,尽管她从没想到自己有能力指导或教育任何人,她还是决定不时向苏珊提出一些意见,竭力为了她好,向她灌输一些较公正的观念,让她懂得怎样对待每一个人,怎样才是最明智的态度,把自己受过的较好的教育灌输给她。 她的影响,至少是对影响的认识和运用,起源于她对苏珊做的一件好事,那是她经过仔细考虑和再三犹豫之后,才付诸实行的。她很早就想到,也许不多几个钱便可一劳永逸地解决银刀问题,它现在时常引起争吵,而她身边有一些钱,因为临走时姨父给了她十英镑,这使她有力量这么慷慨。但是她不习惯给人恩惠,除了对非常穷苦的人;她也没尝试过消除别人的痛苦,她从没在同等人中间做过施舍或馈赠;她还担心被人认为想装出阔小姐的派头,在家中抬高自己;经过一些时间的斟酌,她才决定,她赠送这么一件东西不是不合适的。她终于这么做了,为贝茜买了一把小银刀,孩子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它这么新,从任何方面看都比她想要的另一把更可爱;这样,苏珊也对自己那把小刀拥有了全部主权,贝茜也得意地宣称,她现在有了这把漂亮得多的新刀,再也不要那把了;她的母亲同样满意,似乎并无责备的意思,芬妮本来对这点是有些顾虑的。这件事完全达到了要求,家庭口角的一个根源消除了;它对苏珊向她敞开心灵起了关键作用,也使她多了一个可以爱和关心的人。原来苏珊也是有她的小心眼的;至少两年来,她一直为了那把刀争争吵吵,现在成了它的主人,她当然高兴,但又担心她的姐姐对她不满,只是为了免得她老是争吵,才不得不买了那件东西,好让大家太平无事,这实际是对她的责备。 她把她的心情公开了。她承认了她的忧虑,谴责了她自己争吵不休的脾气,从那时起,芬妮看到了她性格的可贵之处,发现她多么希望得到她的好评,多么重视她的意见;她再一次体会到了感情的重要作用,要求自己对一颗需要帮助,又应该得到帮助的心灵做些有益的事。她开始提出劝告,这些劝告那么合情合理,正常的头脑是不会不愿接受的;她又讲得那么温和,那么谨慎,不致刺痛偏激的脾气;她很高兴,发现它们往往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她既看到了不得不采取宽容和克制态度的有利一面,又怀着同情敏锐地觉察到了苏珊这样一个女孩子必然感到的暂时不快,她的期望是不会过高的。在这件事上最使她吃惊的,是不久她便发现,苏珊非但没有为了这些批评,抛弃和厌恶合理的认识,而且许多合理的认识和正确的观点,都变成了她自己的东西。她觉得,一个在无人管教和不良习气中长大的人,能在头脑中形成这种恰当的、合理的看法,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她没有埃德蒙表哥这样的人指导她的思想,帮助她确立自己的原则。 两人的亲密关系就这么开始了,它对每人都具有重大意义。她们一起坐在楼上,逃避喧闹嘈杂的家庭;芬妮得到了安宁,苏珊也开始懂得,默默地做事并不是不幸。她们屋里没有生火,但这种情况,即使芬妮也早已习惯,它使她想起东屋,心中便觉得好受多了,这是唯一的相似之处。两个房间在面积、光线、家具和景色上是完全不同的;她想起她的书籍和箱子,以及各种舒适的布置,常常发出叹息。两个女孩子逐渐把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楼上,起先只是做针线和谈话,但过了不多几天,对谈起的那些书籍的回忆变得那么强烈,难以忘怀,以致芬妮觉得必须再找些书籍来。她父亲家中是没有书的,但财富可以大胆地想望一切,她那几个钱为她开拓了通向流通图书馆[1]的道路。她成了一名赞助人,惊讶地发现那里的每一本书都成了她的私人藏书,她可以参与它的一切活动,既是它的借书人,也是书籍的选择者!她的选择可以对每个读者的进步发生作用!但事实是这样,苏珊从不读书,芬妮要让她与她共享她的最大乐趣,鼓舞她对她自己爱好的传记和诗歌发生兴趣。 另外,她希望在这种活动中埋葬她对曼斯菲尔德的一部分怀念,她觉得如果仅仅手指有事干,它便可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她的头脑;目前读书尤其必要,因为根据姨母最近的来信,埃德蒙到伦敦去了,她必须阻止她的思想随着他前往伦敦。她毫不怀疑,他去后会发生什么事。预定的通知随时可能到来。每天附近邮差的打门声总是使她心惊肉跳,如果读书能把它赶出脑海,哪怕半小时也是好的。 [1] 一种由读者醵资成立的图书馆,因当时英国的图书馆大多仅供专业人士使用,而且不能外借,一般读者很难问津,流通图书馆便是针对这种缺点兴起,它实际是读者之间的互助组织,图书专供外借,醵资者还可选择应购图书。 第四十一章 自从得到埃德蒙已在伦敦的消息之后,一星期过去了,芬妮没有收到他的信。从他的沉默可以得出三个不同的结论,她的心便在它们之间来回跳跃,有时这个,有时那个显得可能性最大。也许他的行动又推迟了,或者他还没有得到机会,与克劳福德小姐单独会晤,或者他太快活了,没有心思写信! 芬妮离开曼斯菲尔德将近四个星期——这是她每天都在计算的,从来不会错——一天早晨,她与苏珊正准备上楼,一个客人的打门声使她们站住了,因为丽贝卡很灵敏,立刻跑去开了门——她对履行这个职责总是特别起劲——她们要走开已来不及。 传来了一位先生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芬妮的脸色便发白了,接着克劳福德先生已走进屋子。 她具有清醒的理智,每逢必要,它总能随叫随到;她发现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可以向母亲介绍他,称他是“威廉的朋友”,尽管在事前,她不会相信在这种时刻,她还能说得出它的一个音节。她意识到她只知道他是威廉的朋友,这鼓舞了她的勇气。然而介绍以后,大家重又坐下后,对这次拜访可能会怎样的恐惧感,又占了上风,她觉得自己几乎已到了昏厥的边缘。 在她竭力保持镇静的时候,她们的客人先是像往常一样,露出兴奋的脸色向她走去,但马上聪明而亲切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让她有时间定下神来,他则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母亲这儿,一边与她寒暄,一边彬彬有礼地向她问候,态度温文尔雅,同时又包含了一定的友谊和兴趣,总之,表现了完美无缺的风度。 普莱斯太太的举止也达到了最好的状态。她为自己的儿子有这么一个朋友感到高兴,又希望在他面前显得富有教养,只得克制自己,笑容可掬地流露出感激之情,那种真诚的母亲的感激。普莱斯先生出去了,她觉得很可惜。芬妮已定下神来,听到这话,心想她可一点也不可惜;本来使她不自在的原因已经够多了,现在又让他在这么一个家庭中找到她,她更觉得无地自容。她可以为这弱点责备自己,但责备并不能使耻辱消失。她感到害臊,如果父亲在家,他带给她的耻辱会比其他一切带给她的更大。 他们谈到了威廉,这是普莱斯太太永远讲不厌的话题;克劳福德先生也对他恭维备至,情绪几乎与她同样热烈。她觉得她一生中从没遇到过这么可爱的人;奇怪的只是这么一个伟大可爱的人到朴次茅斯来,既不是要拜访港口司令或地方长官,也不是要视察海岛或军舰修造所。他到朴次茅斯来与她一向知道的那些地位显赫的证明、那些富贵荣华的标志毫无关系。他是昨天晚上很迟才到达的,要在这里逗留一两天,住在皇家饭店,到达以后,偶然遇到了两三个他认识的海军军官,但这不是他来的目的。 在介绍了这些情况之后,他觉得不妨瞧瞧芬妮,与她讲讲话了。她居然忍受得了他的目光,听得进他的话;他说道,他离开伦敦前夕,与他妹妹一起度过了半小时,她要他转达她最真诚、最亲切的问候,但来不及写信了;他说,他从诺福克回来,在伦敦只待了二十四小时,便得动身,能与玛丽相处半个小时已很幸运;又说,她的表哥埃德蒙已到了伦敦,据他所知,已来了几天,他还没有与他见面,但知道他很好,他离开曼斯菲尔德时那里也一切安好,他明天要上弗莱泽家吃饭。 芬妮注意地听着,甚至对最后提到的那件事也没有忽略;不仅如此,它似乎还使她厌烦的心灵也感到了一定程度的宽慰;这时一句话掠过了她心头:“那么到这个时候一切都定局了;”不过除了一点红晕,她的脸上没流露任何感情。 他又谈了一会儿曼斯菲尔德,因为这显然是她最感兴趣的;接着他便开始暗示,早晨的散步是有益的:“这是一个可爱的早晨,但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晴朗的早晨往往会突然转变,每个人最好毫不拖延,随时从事锻炼。”但这些话没有得到反应,于是他立即向普莱斯太太和她的女儿们正面提出,建议她们不失时机地出去散步。现在她们明白了。然而普莱斯太太除了礼拜日,几乎从不出门;她承认,家中这么多孩子,她很难找到散步的时间。那么她是不是劝她的女儿们利用这种天气,出外走走呢?他很乐于陪伴她们。普莱斯太太非常感激,愿意照办;她的女儿一直关在家里,朴次茅斯是个枯燥的地方,她们很少机会出门,不过她知道她们正要上街办些事,一定是乐于出去走走的。说来奇怪,谈话的结果竟是十分钟后,古怪的、别扭的、闷闷不乐的芬妮已与苏珊一起出了门,在克劳福德先生的护送下,向热闹的大街走去了。 但不多一会,痛苦便接踵而至,心慌也变本加厉了;他们还没走进大街,便遇到了她的父亲,虽然这是星期六,他的外表仍毫无改进。他站住了;他的样子不管怎么寒碜,芬妮也不得不把他介绍给克劳福德先生。她毫不怀疑,这一定会叫克劳福德先生大吃一惊。他一定会感到羞耻和厌恶,一定会马上放弃她,打消对婚事的任何希望;然而尽管她巴不得他的热情得到根治,这样的医治却与患病几乎同样糟糕;我相信,在我们的联合王国,大概每位年轻小姐都是宁愿忍受被一个聪明可爱的先生追求的不幸,也不愿这位先生在她最密切的亲人的粗鄙表现面前逃之夭夭的。 克劳福德先生也许根本没有想到,要把他未来的岳父大人看作衣着的典范,但是芬妮立刻松了一口气,发现她的父亲在这位高贵的陌生人面前顿时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普莱斯先生,与他在家中完全不同,现在他的举止虽然算不得文雅,却大体上还过得去,显得爽直风趣,生气蓬勃,很有些气派;他的表情也像一个慈祥体贴的父亲,那副响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室外更取得了特殊的效果,而且他没有讲一句粗俗的话。这是他对克劳福德先生的美好风度的本能反应。不论怎样,芬妮马上觉得放心了不少。 两位先生礼尚往来的结果,便是普莱斯先生提议带克劳福德先生参观海军造船厂,克劳福德先生对这番盛情很想接受,只是海军造船厂他已参观过多次,现在只想与芬妮多待一会儿,因此非常客气地表示,如果两位普莱斯小姐不怕疲劳,他很乐于奉陪。由于她们根本不怕——这是可以确定或推断,至少可以指望做到的——大家决定前往造船厂。普莱斯先生打算立刻前去,根本没想到他的女儿还要上大街购买物品,然而克劳福德先生提醒了他,他只得先让她们上店铺,她们是专为这事上街的。这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因为芬妮不愿让人等得不耐烦;两位先生站在门口,还没开始讨论最新的海军法规,或者确定现在服役的三层炮舰有几艘以前,两位女伴已与他们会合,准备出发了。 于是大家立即朝造船厂进发;按照克劳福德先生的提议,在路上他们应该排成单行行走,由普莱斯先生负责照料大家,因为他觉得,两个女孩子只能跟在后面,如果他们走得这么快,她们可能跟得上,也可能跟不上。他会随时关心她们,指导她们,但不一定能做到万无一失,不过他绝对不会离开她们。每到十字路口或者拥挤的地方,普莱斯先生只是大喊:“来,姑娘们,朝这儿走;芬,朝这儿走,苏;当心你们自己,别东张西望,注意前面!”他却随时照料着她们,从不离开。 到进入造船厂以后,克劳福德先生开始盘算,想找机会与芬妮痛快地谈一下;这时他们遇到了普莱斯先生的一个老朋友,他是经常与他一起闲荡的,几乎每天都要到造船厂看看,因此普莱斯先生认为,他是比自己更好的向导。但过不了一会儿,这两个军官似乎已只顾自己闲荡,尽谈些只有他们才觉得津津有味的事,不再管他们了。几个年轻人有时在一堆木料上坐一会儿,有时在他们参观的造船台上一艘修理的舰只上,找个地方歇歇脚。芬妮正需要休息,这些地方是最方便的。克劳福德真是巴不得她这么疲劳,急需坐坐;但是他也希望她的妹妹快些走开。一个像苏珊这种年纪、眼睛又这么尖的女孩子,是全世界最坏的第三者;她与伯特伦夫人根本不同,浑身都是眼睛和耳朵;在她面前是不能谈机密问题的。他只得老老实实,净讲些无关紧要的话,让苏珊既觉得有趣,又不得要领;只是不时使个眼色,做个表情,让了解情况的芬妮明白他的意思。诺福克是他谈得最多的,他到那儿去了几天,那儿的一切在他目前的计划中都取得了重要位置。像他这样的人,不论他去过哪里,见到过哪些人,他都能找到些谈笑的资料;他的旅行和朋友也都可以派上用场。苏珊对这种谈话只觉得新鲜有趣,但对于芬妮,它们却不仅仅是他经历中一些信口胡诌的趣事。为了获得她的欢心,他还为他在一年中这个不寻常的时候前往诺福克,找到了特殊的理由。他真的有事要办,那是延长一份租约,他相信它关系到一个勤劳而人口众多的家庭的幸福。他怀疑他的代理人在暗中捣鬼,要他作出不公正的决定;他决心亲自前去,彻底查清事件的是非曲直。他去了,获得了超过他预料的成绩,比他原先计划要取得的更大,现在他可以祝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尽了自己的责任,也给他的良心提供了值得欣慰的回忆。他与一些从不相识的佃户见了面,还对一些农舍的情况有了些了解,它们尽管在他自己的庄园中,他却一向对它们毫无所知。这是说给芬妮听的,也确实打动了她。他的话这么正直无私,她听了很高兴;他应该这么做,他的行为是高尚的。做穷人和被压迫者的朋友!没有什么使她更感动的了;她正要给他一个赞美的笑容,但它突然给吓跑了,因为他又讲了几句话,引起了她的警觉。他说他希望不久就能找到一个助手,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在埃弗林汉姆指导他实行各种公益和慈善计划的人,这个人可以使埃弗林汉姆和它的一切,变得比过去更可爱。 她别转了头,希望他不要再讲这样的话。她但愿他比她过去想象的更好,具有更多优良的品质。她开始觉得,他终于变成一个很好的人是可能的;但是他不仅过去,将来也永远不适宜与她结合;他不应该再想到她。 他发觉他谈埃弗林汉姆已谈得太多,必须谈些别的了,于是把话题转向了曼斯菲尔德。他选择得再好也没有了;这个话题几乎立即把她的注意力和她的脸拉了回来。听到或谈到曼斯菲尔德,对她真是一种恩惠。与每个熟悉这地方的人分开了这么久,谁提到它,在她听来便无疑是一个朋友的声音,它使她想起它的美好景色和愉快生活,为这一切发出眷恋的叹息;他对那里的人作出的公正赞美,在她内心获得了热烈的共鸣,他把她的姨父称作一切聪明和善良的体现者,把她的姨母称作最慈祥的长辈。 他自己也非常喜爱曼斯菲尔德,他这么说,他希望今后有不少时间,不少岁月可以在那儿度过;他要永远住在那儿,或者它的附近。他特别指望今年能在那儿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季和秋季,他觉得一定会这样,他对这点充满信心,一个胜过去年千百倍的夏季和秋季。同样生气蓬勃,同样丰富多彩,同样热闹和睦,但有些难以描摹的、绝对美好的情况却是新的。 “曼斯菲尔德,索瑟敦,桑顿莱西,”他继续道,“在那些家庭中会形成一个多么和谐的社会!到了米迦勒节,也许还会加上第四个家庭,并且在一切都这么可爱的区域修造一所狩猎小屋——因为承蒙埃德蒙·伯特伦的好心,他提议的在桑顿莱西建立的任何同居关系,我想我预见到了双方对那个计划的异议,双方夫人之间的合理而不容争辩的异议。” 这时芬妮尤其不愿开口了;不过这一刻过去之后,她可能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强迫自己承认她理解他的一半意思,同时怂恿他再谈谈他妹妹和埃德蒙的事。这是她急需了解的,不敢触及它的软弱态度不久可能会变得不可原谅。 普莱斯先生刚看过他们想看的,或者有时间看的一切,别人已准备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克劳福德先生利用一分钟的时间,偷偷告诉芬妮,他到朴次茅斯来的唯一目的便是看她,他要为她,也仅仅为她,在这里耽搁两天,因为他不能忍受他们过久的分离。她很抱歉,真的很抱歉;然而除了这点,以及两三件她但愿他没有讲的事,她觉得从上次见到他以后,他已有了不少改进;他变得温和多了,有礼貌多了,比在曼斯菲尔德懂得考虑别人的感情了。她从未见过他这么和蔼可亲——几乎接近和蔼可亲;他对她父亲平易近人,他对待苏珊尤其显得亲切,恰合分寸。他是完全变了。她希望第二天快些过去;要是他只来一天,那就更好了——不过这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坏,关于曼斯菲尔德的谈话还是给了她不少乐趣! 在他们分别以前,她还得为另一件事感谢他,这不是一件小事: 她的父亲要求他赏光,与他们一起吃顿羊肉饭,芬妮一听吓了一跳,好在他立即宣称他已有约在先,无法从命了。他今明两天都已约定与别人一起用膳,那是他在皇家饭店遇见的几个老朋友,他们的邀请是无法回绝的,然而他很愿意明天再来拜访等等。他说完便走了;芬妮确实觉得好像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她终于避免了这么可怕的一场灾难! 让他与她的家人一起用膳,看到他们的一切缺陷,这太可怕了!丽贝卡的烹饪技术和丽贝卡的伺候方式,还有贝茜的狼吞虎咽,随心所欲地把一切菜肴拉到自己面前,这些事连芬妮自己也至今还没习惯,常常弄得她无法安心吃饭。她的文雅只是天生的素质,而他是从奢侈和享乐的学校中培养出来的。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普莱斯一家正要去做礼拜,克劳福德先生又来了。他不想进屋,只想与他们一起走走;他们邀他前往加里森教堂,那正是他打算去的,于是大家一起朝那儿出发了。 今天对这一家人是很有利的。大自然赋予他们的姿色并不少,每逢星期日大家又都清洁整齐,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这是总能使芬妮感到欣慰的一天,今天尤其如此。穷苦的母亲这时完全配得上称作伯特伦夫人的妹妹,这是芬妮衷心向往的。她们的对照常常使她伤心;她想,大自然给予她们的差异这么小,环境却使它变得这么大,她的母亲像伯特伦夫人一样漂亮,又比她年轻几岁,可是外表却这么苍老、憔悴,这么寒酸,这么腌臜,这么褴褛。但是星期日却使她变成了一个相当体面的、神色轻松愉快的普莱斯太太,她正带着全家穿戴一新的孩子出门,暂时摆脱了家务劳累,态度安闲自在,只是在看到男孩子们的奔跑遇到危险,或者帽子上戴着一朵鲜花的丽贝卡走过时,神色才有些烦躁不安。 在教堂里他们不得不分开,但克劳福德先生尽量不与女眷们离得太远;离开教堂后,他仍混在她们中间,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前往堤岸上散步。 一年中每逢星期日天气晴朗的时候,普莱斯太太早上做完礼拜,便直接上堤岸散步,在那里一直待到用餐时间。这是她的公共活动场所,她在这里与熟人会面,听取一些小道消息,议论朴次茅斯佣人的恶劣作风,以便养精蓄锐,应付未来六天的烦恼。 现在他们便朝那里走去;克劳福德先生最得意的,是两位普莱斯小姐现在都处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到达那里不久,或者过了一会儿,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连芬妮也不能相信,他竟走在两个姐妹中间,一边挽住了一个,但她不知道怎么改变或结束这种状况。一时间这使她很不舒服,然而这样的天气和景色还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这天不冷不热,非常可爱,虽说是三月,但与四月差不多,气候温煦,和风习习,天空晴朗,只是偶尔飘过一两朵白云;在阳光普照下,一切显得这么美好;斯皮特黑德和岛外的船只上,阴影在互相追逐,海面上色彩缤纷;目前正当涨潮时刻,海水在欢呼跳跃,冲击着堤岸发出悦耳的音响;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为芬妮构成了一幅迷人的景色,使她几乎逐渐忘记她目前所处的状况。不仅如此,要是没有那条胳臂挽住她,她马上会意识到她需要它,因为在一星期的静坐之后,她没有力气支持这突然到来的两小时的漫步。她开始感到了平时放松锻炼的后果;自从来到朴次茅斯,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了,要是没有克劳福德先生和美好的天气,她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对这一天的可爱和景色,他与她有同样的感受。他们不时怀着相同的心情和兴趣,站立下来,靠在堤岸的墙上,眺望和欣赏几分钟;芬妮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不是埃德蒙,他也是完全能领会大自然的魅力,表达他的赞美的。她不时会沉浸在一些温情的幻想中,这使他可以偷偷观察她的脸色,不致被发觉;这些观察的结果便是他发现,虽然她的脸仍像过去一样迷人,却不像它应该的那样红润丰满。她说她很好,不愿别人作出其他猜测。然而从这一切看来,他相信,她目前的生活并不舒适,因此它不可能增进她的健康;他决定尽力敦促她返回曼斯菲尔德,这不仅对她的幸福有利,他要见到她也容易得多。 “我想,你来这儿有一个月了吧?”他说。 “不,还没满一个月,从我离开曼斯菲尔德到明天才四个星期。” “你计算日期非常精确,一丝不苟。我把这称为一个月。” “我是直到星期二晚上才到达这儿的。” “这次访问预定两个月,是吗?” “是的,我姨父讲两个月。我估计最少这样。” “那么怎样送你回去呢?谁来接你?” “我不知道。我姨母还从没在信上谈过这事。也许我会多待一些日子。对我说来,两个月一到便来接我回去,恐怕不大可能。”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克劳福德先生答道:“我了解曼斯菲尔德,我了解它的习惯,我了解它对你不够关心。我知道,在这方面你有被丢在脑后的危险,他们可以为了家中任何一个人的方便,把你的需要置之不顾。我觉得你可能一周又一周地被丢在这儿,除非托马斯爵士能把一切安排妥帖,亲自前来,或者派你姨母的使女前来接你,如果这不致影响他们的生活,不致使他对下一季度的安排发生丝毫变化。这是不成的。两个月的期限太长了,我认为六个星期已足够了。我考虑的是你姐姐的健康,”他转身对苏珊继续道,“我觉得,关在朴次茅斯对她不利。她需要新鲜空气和锻炼。等你像我一样了解她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明白她决不应该长时间与新鲜空气,与乡村的自由生活隔绝。因此,如果,”他又转过头来对芬妮说,“如果你发现身体在逐渐变坏,或者回曼斯菲尔德有什么困难的话,你不必等两个月结束——那是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总之,如果你觉得身体有些虚弱,有些不舒服,你只要通知我妹妹一声,只要向她提一下,她和我就会立刻前来,把你送回曼斯菲尔德。你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也是我们愿意做的。要知道,这种情况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芬妮感谢了他,还尽量付之一笑。 “我完全是当真的,”他答道,“这你很清楚。我希望你不要不以为意,掩盖任何不舒服的征兆。真的,你不能这样,你的体力也不允许你这样;只要你明确地说,在每封给玛丽的信中明确地说: ‘我身体很好’,我便相信你确实这样,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骗人或者在信上撒谎。” 芬妮又感谢了他,心里很感动,也有些伤心,这使她不可能多讲些话,甚至确定应该讲些什么。这时他们的散步已临近尾声了。他一直陪伴着她们,直至到了她们家门口,听说她们即将回家吃饭,才佯称也有人在别处等他,与她们告别。 “我希望你不致太疲劳,”他说,在其他人都进屋以后,仍不让芬妮走,“我希望你能强壮起来。你在伦敦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我在考虑再到诺福克去一次。我对麦迪逊还不放心。我相信,只要可能,他还想欺骗我,把他的一个侄儿安插在磨坊上,但我已选定了别人。我必须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得告诉他,不论在埃弗林汉姆的南边还是北边,我都不允许别人哄骗我;我必须成为我自己的财产的主人。上次我对他讲得还不够明确。这么一个人在庄园上对他主人的声誉和穷人的福利造成的危害,都是难以想象的。我真想马上再回诺福克去一次,立即根据这个原则纠正一切,免得以后背离这个方针。麦迪逊是个聪明人;我不想解雇他,只要他不打算取代我;但是遭到一个没有权利哄骗我的人的哄骗,这还好办,如果让他塞给我一个硬心肠的贪婪家伙,把我已大体讲定的正直佃户挤走,那就不好办了。你说,那是不是不好办了?我可以走了吗?你的看法怎样?” “我的看法!你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是的。在你告诉我你的看法之后,我便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你的判断是我行动的指针。” “哦,不!不要这么说。我们大家心中都有一枚指针,它比任何别人所能提供的更好,只要我们能照它的指示做。再见,我预祝你明天旅途愉快。” “你在伦敦没有什么事要我办吗?” “没有,对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你有口信要带给什么人吗?” “如果可以,请向你的妹妹转达我对她的爱;你见到我的表哥,埃德蒙表哥,如果方便,请你对他说,我相信我很快便能听到他的消息。” “当然方便;如果他懒惰,或者忘记写信,我会写信替他向你道歉。” 他不能再讲了,因为芬妮不愿再站在门口。他握了握她的手,看了看她,便走了。接着,他尽可能与其他熟人消磨了三个小时后,一家高级饭店的精美饮食便等待着他享受了,这时她也已开始她比较简单的晚餐。 他们的日常饮食是有天渊之别的;要是他能想到,她在她父亲的家中,除了锻炼,还缺少许多东西,那么他也许会觉得奇怪,她的脸色为什么没有比他看到的更坏上几十倍。她一点也吃不惯丽贝卡的布丁和丽贝卡的杂烩,它们都是放在不干净的盘子里端上桌子,又用不干净的刀叉食用的;她常常不得不把她这顿最丰盛的正餐推迟到晚上,等她派兄弟们上街买了饼干和小圆面包来充饥。她是在曼斯菲尔德给扶养大的,现在要她适应朴次茅斯的艰苦生活已经太迟了;尽管托马斯爵士可能认为,让他的甥女在身心两方面都挨些饿,对培养她正确评价克劳福德先生的美好情意和富裕财产,是最有效的途径,但是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他也许会担心再把他的实验进行下去,她就难免给他医死了。 这一天的其余时间,芬妮都在闷闷不乐中度过。虽然她完全相信不会再见到克劳福德先生,她仍不能不感到情绪低落。这是与一个具有朋友性质的人的分别,尽管从一方面看,她希望他快走,但是他一走,好像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似乎她又与曼斯菲尔德完全隔绝了。此外,她想起他回到伦敦,与玛丽和埃德蒙时相过从,便有一种与嫉妒差不多的感觉,以致为这种情绪憎恨自己。 周围的一切在她心头引起的失望没有减轻。父亲的一两个朋友,如果不与他一起出外闲荡,便会在这里消磨漫长的夜晚,从六点直至九点半不断的喧闹或喝酒。她厌烦极了。克劳福德先生的惊人转变,她仍信以为真,这对她的思想活动提供了最便利的安慰。她没有考虑,她这次是在多么不同的环境中与他见面,也没有想到这可能只是对比的效果,便相信他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比以前温厚了,关心别人了。如果在小事上是这样,在大事上不也可以吗?他为她的健康和舒适这么忧心忡忡,这么关怀备至,而且看来是真的,那么设想他不致一意孤行,不顾她的痛苦,仍把他的求婚坚持下去,不是完全合理的吗? 第四十三章 应该说,克劳福德先生第二天已返回伦敦,因为没有再看到他光临普莱斯先生的家。两天后,他妹妹寄来的下面这封信,证实了这件事,芬妮出于别的原因,急不可待地拆阅了它: 最亲爱的芬妮,我必须告诉你,我都知道了,亨利到朴次茅斯去看过你,上星期六还与你一起游览了造船所,进行了一次愉快的散步,第二天又在堤岸上做了一次更值得留恋的散步;那温和的气候,闪光的海水,以及你甜蜜的脸色和谈话,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美好,哪怕在回忆中也是令人心醉神迷的。这便是我所了解的,我所听到的主要情况。他要我写信,但我不知道,除了这次的朴次茅斯之行,上面讲到的两次散步,我还有什么好讲的;这次他认识了你的家人,尤其是你那位漂亮的妹妹,这个十五岁的好姑娘曾与你们一起在海堤上散步,我想,大概还上了她的第一堂爱情课。我没有时间写得很多,但即使有,也不合适,因为这纯粹是一封事务信,只是为了传达一些必要的情况,免得拖延,造成不良的后果。亲爱的、亲爱的芬妮,要是你在这儿,我有多少话要同你讲呀!我会讲个没完,直至把你累倒,你也会把你的看法向我讲个没完,直至也把你累倒;但是我心里的话那么多,哪怕要我写出百分之一,也不可能,因此我只得干脆不写,随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我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你。政治新闻你当然知道,那些人名和党派名称已使我厌烦透了,如果我再用它们来折磨你,那太不应该了。我应该给你谈谈你表姐的第一次招待会,但我太懒惰,现在它已过去太久了;我只想说,一切都很好,无可挑剔;她的任何亲戚看到了,一定都会感到满意;她的服饰和仪态也使她出足了风头。我的朋友弗莱泽太太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幢房子,但它没有使我难过。复活节后,我得去看看斯托纳韦夫人。她似乎很起劲,很快活。我相信,斯勋爵在家中是一个脾气随和、性情愉快的人;我过去认为他相貌丑陋,其实他并不难看,至少比他难看的人还多得很。当然,他不能与你的表哥埃德蒙相比。对于最后这位英雄,我该说什么呢?如果我完全不提他的名字,一定会引起怀疑。因此我得说,我与他见过两、三次面,我这里的朋友对他的绅士仪表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弗莱泽太太(一个不坏的评判员)宣称,在伦敦她只知道三个人有他这么好的外表、身材和风度;我必须承认,前几天他在这儿吃饭时,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当时在场的一共十六个人呢。幸好如今没有人议论服饰上的差别了,但是……但是……但是……你的亲爱的…… 我几乎忘记(这要怪埃德蒙,他有时会不合时宜地钻进我的头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了,这是亨利和我必须讲的——我是指接你回北安普敦的事。亲爱的小东西,不要再待在朴次茅斯,让你的花容月貌受到损害。恶劣的海风是美貌和健康的敌人。我故世的婶母只要十英里以内有海,便觉得不舒服,当然海军上将从来不信,但我知道这是事实。我完全听任亨利和你的调遣,只要提早一小时通知我。我很赞成这计划,我们不妨兜个圈子,让你顺便看看埃弗林汉姆;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穿过伦敦,在汉诺威广场参观一下圣乔治教堂。只是在这种时候,你别让你的埃德蒙表哥来打扰我,我不喜欢受到诱惑。多长的一封信!再讲一句。我发现,亨利打算再去诺福克一次,他要办的事是你赞成的,不过在下周上半周以前恐怕不能成行,那是说,至少在十四日以后他才能离开这儿,因为那天我们有个晚会。在这种场合,亨利这样一个人的价值是你无法想象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那是不可估量的。他会上拉什沃思家去看看,我承认我不反对他这么做,这是出于好奇心,我想他也一样,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这是一封急于阅读的信,她看得很仔细,它提供了不少值得思考的情况,使一切比以前更难以捉摸了。从它看来,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 还没有跨出决定的一步。埃德蒙还没开口。但克劳福德小姐究竟怎么想,打算怎么行动,或者是否可能不顾或违背她的打算,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是否还像这次分离以前一样,如果减少了,是否会继续减少,或者恢复原状,这都是可以无限止推测下去的问题,可以供她在当天和以后许多日子中思索,但永远不会得到任何结论。她头脑中的最经常的想法是: 克劳福德小姐由于重新回到伦敦的生活习惯中,证明她的感情已开始冷却和动摇,然而她仍可能最终证明她已非常爱他,不可能放弃他。她会不顾自己的意愿,尽力提高自己的愿望。她会犹豫动摇,会逗他哄他,会讲条件,提出许多要求,但最后她会同意。 这是在芬妮心头出现得最频繁的估计。在伦敦拥有一幢房子!她想,那必然是不可能的。然而谁也不敢说,克劳福德小姐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表哥的前景越来越暗淡了。那个女人谈到他,只是谈他的外表!这是多么不足称道的感情!从弗莱泽太太的赞美中寻找支持她的力量!可是她与他已有过半年的亲密交往!芬妮为她感到羞耻。信中那些仅仅涉及克劳福德先生和她自己的部分,相比之下,她并不关心。克劳福德先生是否在十四日以前或以后前往诺福克,这根本不关她的事,不过从各方面看,他还是立刻去的好。克劳福德小姐鼓励他与拉什沃思夫人会面,这完全是她最坏的行为准则的反映,是根本不合适的,不明智的;但她希望他不致给这种卑劣的好奇心牵着鼻子走。他不承认他有这种动机,他的妹妹应该表扬他比她具有更高尚的感情。 接到这信后,她更急于看到伦敦的另一封来信了。接连几天她一直神志恍惚,为这些已经收到和可能收到的信牵肠挂肚,以致大大妨碍了她和苏珊日常的阅读和谈话。她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集中注意力。如果克劳福德先生记得她托他带给她表哥的口信,那么不论情况怎样,她认为他会,一定会写信给她;这与他平时的亲切态度是完全一致的;但是直到她摆脱了这个思想,直到它逐渐消失了,直到又过了三、四天,信还是没有,于是她陷入了非常烦躁,非常焦急的状态。 最后,平静似乎降临了。期待是无可奈何的,不能让精力徒然消耗在这上面,不能什么事也不做。时间帮助了她,她自己的努力也发挥了作用,她对苏珊的关心终于恢复了,对这事的兴趣也重又觉醒了。 苏珊已变得非常喜欢她,但她与芬妮不同,对书本没有她那种早年养成的强烈爱好,她不太喜欢伏案读书,或者为求知识而求知识,然而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不让自己显得愚昧无知,而且她具有清醒健全的理解能力,这使她成了最用功、最认真、最自觉的学生。芬妮是她的先知。她的解释和评论,是对每篇文章或每一章历史的最重要的附加部分。芬妮对从前时代的说明,在她心中比高尔德斯密斯[1]的书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称赞姐姐的说明比任何作者写得更好。早年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必要的。 然而她们的谈话并不始终局限于历史或道德这类高深问题。其他方面也占有一定时间;在次要的话题中,她们时常谈到,或讨论得较多的,是曼斯菲尔德庄园,它那里的人,他们的言行举止和娱乐活动,以及庄园上的生活方式。苏珊对文雅和美好的作风天生怀有好感,总是听得很仔细,芬妮也喜欢对这类问题大加发挥。她希望她没有错,然而过不多久,苏珊对她谈的姨父家中的一切产生的强烈羡慕,对北安普敦郡的热烈向往,似乎已在对她鼓舞这种无法满足的情绪发出谴责。 可怜的苏珊在这个家庭中,并不比她的姐姐更能适应。当芬妮完全明了这点后,她开始发觉,一旦她离开朴次茅斯,想到苏珊还留在那里,一定会觉得非常内疚。一个可能在各方面都会变得很好的女孩子,却给丢在这些人中间,这使她越想越伤心。要是她有一个家,可以把她接来,那多么好啊!要是她可以满足克劳福德先生的要求,那么他大概是不会反对这么做的,这也将大大提高她自己的生活条件。她想,他确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可以想象,他会非常愉快地接受这样一个计划。 [1] 奥利弗·高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作家和诗人。 第四十四章 两个月中的七个礼拜快过去了,那封翘首以待的信,埃德蒙的信,终于送到了芬妮手中。她打开信,发现它很长,于是准备接受充满爱情和欢乐的详细叙述,准备接受对那个已成为他命运主宰的幸运女郎的热情赞美了。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芬妮,请原谅我没有及早写信。克劳福德告诉我,你在等我的信,但我怎么也无法在伦敦给你写信,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沉默。要写几行愉快的话,那是并不困难的,可惜还没有一件事可以使我这么做。我回到曼斯菲尔德,心情已不像离开它的时候那么乐观。我的希望几乎破灭了。你也许已经意识到这点。克劳福德小姐那么喜欢你,她会把她的心情告诉你是十分自然的,你从她的话中便足以推测到我的情形。然而我还是不能不亲自给你写信。我们对你的信任是不会发生冲突的。我不想提任何问题。不论我们之间在看法上可能存在什么不愉快的分歧,想到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我们对你的爱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是值得欣慰的。对于我,把我现在的情形,我目前的打算——如果我还谈得上有打算的话——告诉你,这是一种安慰。我已于星期六回来。我在伦敦待了三个星期,也时常与她见面(就伦敦的方式而言)。弗莱泽一家对我很关心,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我得说,我希望我们的往来完全与在曼斯菲尔德一样,这却是不合情理的。不过这是指她的态度,不是指见面的机会太少。如果我见到她以后,她发生了变化,我不应该有任何抱怨,但是从一开始她就变了;我第一次得到的接待,便与我希望的不同,我差一点决定马上又离开伦敦。我不想列举事实。你知道她性格的弱点,而且可以想象到她那种使我痛苦的情绪和表现。她兴致勃勃,周围尽是那些巴结奉承的人,他们正在给她活跃的心灵灌输各种各样的糊涂观念。我不喜欢弗莱泽太太。她是一个冷酷的、虚荣的女人,她嫁人完全是出于利害打算,尽管她的婚姻显然并不幸福,但她不是把她的失意归因于判断错误,或者性情不合,或者年龄不相称,而是由于她归根结底不像她的许多朋友那样富裕,尤其比不上她的妹妹斯托纳韦夫人,她是金钱和野心的坚定拥护者,只要有钱,只要能满足她的野心,其余一切都不在她话下。我认为她与这两个姐妹的亲密关系,是她和我生活中的最大不幸。她们多年来把她领入了歧途。只要她能与她们分开!——有时我对此并不绝望,因为我觉得主要是她们那边的感情。她们非常喜欢她,但我相信,她并不像爱你那么爱她们。真的,她对你怀有热烈的感情,像一个姐姐那样,用她全部明智的、正直的态度对待你,当我想到这些,她在我眼里便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作出一切高尚行为的人,我甚至准备为了对嬉戏说笑采取过于严厉的态度责备自己。我不能放弃她,芬妮。她是全世界我唯一可以看作我的妻子的女人。如果我不相信她对我怀有一定的好感,我当然不会这么说,但是我相信这点。我承认她完全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嫉妒任何个人。我嫉妒的只是那个时髦社会的影响。我害怕的是金钱的势力。她对生活的计划按照她自己的财产看是合理的,并不算高,但是它们却不是我们的共同收益所能允许的。然而即使这样,生活还是舒适的。如果我失去她是由于我不够富裕,而不是由于我的职业,我还可以忍受。那只是证明,她的感情还没有达到作出牺牲的程度,其实我也没有理由要求她这么做;如果我遭到拒绝,我认为,那是出于正直的动机。我相信她的偏见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大。现在你明白了我思想的来龙去脉,亲爱的芬妮;也许它们有时是矛盾的,但这仍是我的心情的忠实图画。既然已经这样,我愿意把我感觉到的一切告诉你。我不能放弃她。我们已经连在一起,我希望保持下去;放弃玛丽·克劳福德,也就是放弃与我最亲密的一部分人的友谊,把我排除在那些家庭和朋友之外,而这些人是我在遇到任何其他不幸时,可以指望得到安慰的。失去玛丽,我必须认为我也失去了克劳福德和芬妮。如果这已成为确定的事实,是真正的拒绝,我希望我能知道怎么忍受,怎么尽量减少她对我内心的控制,这样经过几年之后……但是我写的都是废话。如果我遭到拒绝,我必须忍受;但在那时以前,我决不会不设法得到她。这是事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做?怎么才是最有效的途径?有时我想,在复活节后再上伦敦,有时又决定什么也不做,等她返回曼斯菲尔德。甚至现在,她仍在谈,要在曼斯菲尔德欢度六月;但六月还很遥远,我相信我会写信给她。我几乎已经决定,要在信上对我自己作出解释。及早有个决断是我的最大目的。我的现状叫我悲痛,厌烦。考虑到一切情况,我认为写信绝对是最好的解释方法。许多我不便讲的话,我可以写在纸上,让她有充裕的时间考虑以后,再作出答复。我担心的主要不是仔细思考的结果,而是凭一时冲动作出的匆忙答复;我认为我是这样。我最大的危险在于她去找弗莱泽太太商量,我却离她很远,对自己的事无能为力。我的信便会面临商量的一切恶果,可是当一颗心缺少的正是正确的决定时,那个提供劝告的人便可在一个不祥的时刻,把它领向事后会悔之莫及的歧途。我必须对这事再作一些考虑。这封长信满纸谈的尽是我自己关心的事,也许连芬妮这样一个充满友情的人看了也会厌烦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克劳福德是在弗莱泽太太的晚会上。我对我看到和听到的有关他的一切,越来越觉得满意了。这里没有一点动摇的影子。他完全了解他自己的内心,正在按照他的决定行事,这是极其可贵的品质。我看见他与我的大妹妹出现在同一间屋子中,便不能不想起你告诉过我的话,我承认,他们的见面不像朋友,她显得非常冷淡,他们几乎没有讲话。我看见他惊慌地退出了屋子;我很遗憾,拉什沃思夫人会为伯特伦小姐以前遭到的子虚乌有的藐视生气。玛利亚作为一个妻子是否愉快,你也许想听听我的看法。我没有发现不幸福的迹象,照我看,他们的共同生活还不错。我在温普尔街吃过两次饭,今后可能还会去得更多,但是与拉什沃思这样一个弟兄在一起并不舒服。朱利娅看来在伦敦过得非常快活。我在那里可没有多少乐趣——不过在这里更少。我们的家庭缺乏生气。这里是少不了你的。我对你的怀念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母亲需要你的安慰,希望很快收到你的信。她几乎每个钟头都要谈起你,我很遗憾,发现她还得过好几个星期才能见到你。我的父亲打算亲自去接你,但这必须等到复活节以后,他有事前往伦敦的时候。我希望你在朴次茅斯很快活,但这不应该成为年度访问。我盼望你快些回来,以便就桑顿莱西听取你的意见。在我可以确定它会得到一位主妇以前,我不想对它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我想我无疑还会给你写信。格兰特一家已经决定前往巴思;他们定在星期一离开曼斯菲尔德,我为此感到高兴。要我迎合所有的人,我觉得不舒服;但你的姨母似乎认为,曼斯菲尔德的这么一则重要新闻没有由她来传播,却给我抢了先,这是她的不幸。亲爱的芬妮,永远忠于你的埃德蒙寄自曼斯菲尔德庄园。“我再也不想收到信了,永远不想收到信了,”芬妮看完信后,在心中向自己宣称,“除了失望和伤心,它们还会带给我什么?必须等到复活节以后!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可怜的姨母每小时都要提到我!” 芬妮尽量克制这些思想活动,但是还不到半分钟,一个想法又跳了出来: 托马斯爵士太不能体谅姨母和她的心情了。至于信的主要内容,那是完全不能减轻她的苦恼的。她心烦意乱,几乎对埃德蒙迸发了怨恨和愤怒。“这种延期毫无意义,”她说。“为什么还不能决定?他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事实早已摆在他的面前,他却看不见,不想睁开眼睛。他要娶她,只能落得一个可怜而悲惨的下场。但愿上帝不要让他在她的影响下,变成一个不受尊敬的人!”她又看了一下那封信。“那么喜欢我!全是胡说八道。她除了自己和她的哥哥,不会爱任何人。‘她那些朋友多年来把她领入了歧途!’恐怕她也同样在把她们领上歧途。也许她们全都在互相腐蚀;如果她们喜欢她超过了她喜欢她们,那么除了她们的奉承,她是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的。‘她是全世界他唯一可以看作妻子的女人。’我完全相信这点。这种迷恋已主宰了他的整个生命。不论成功或失败,他的心已永远交给了她。‘失去玛丽,我必须认为我也失去了克劳福德和芬妮。’埃德蒙,你并不了解我。如果你不与她结合,这两个家庭永远也不会连在一起。啊!写吧,写吧。让它立刻结束吧。让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结束吧。这是自讨苦吃,只能怪你自己。” 然而这种情绪与怨恨太接近了,不可能长时间支配芬妮的独白。不久她便温和了一些,只是感到悲伤。他的热情关怀,他的亲切语言,他的真诚相待,都是她难以忘怀的。他只是对每个人都太好了。总之,这是一封比什么都珍贵的信,它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事情最后便是这样。 凡是醉心于写信,又没有多少话好讲的人——这包括女性世界的大部分——至少都会与伯特伦夫人怀有同感,觉得格兰特一家前往巴思的事,正好发生在她无法利用这消息的时候,以致不能把它作为曼斯菲尔德的一则重大新闻写进信中,这是她的不幸;她们也会承认,让它落到她那位无动于衷的儿子笔下,以致他只是在一封长信的结尾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不能像她那样,把它变成信中的主要内容,这是十分可惜的。原来伯特伦夫人从结婚之初开始,由于没有别的事好做,又由于托马斯爵士进入了议会,必须与他经常保持通信联系,养成了写信的习惯;不过虽然她对写信情有独钟,可以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敷衍成大块文章,她却不能无中生有,在连小事也没有的情况下写出长信,哪怕给她的甥女写信也不例外。在失去了利用格兰特博士的痛风症,格兰特太太每天上午的拜访作写作材料之后,现在又失去了这次发挥她的写信专长的机会,这自然使她非常难受。 然而丰厚的补偿转瞬就来了。伯特伦夫人又交了好运。在收到埃德蒙的信以后,过了没有几天,芬妮又收到了姨母的信,它开头是这样: 亲爱的芬妮,我拿起笔来向你通报一个非常惊人的消息,我相信这一定是你十分关心的。这比拿起笔来告诉她格兰特一家打算出门旅行的一切细节重要得多,因为这个消息的性质可以使夫人的笔在今后许多天中一直有事可做;原来她的长子得了重病,这是他们刚从几小时前收到的一封快信中得知的。 汤姆与一群年轻人从伦敦去了新市场[1],突然遇到倾盆大雨,又喝了过多的酒,以致得了重感冒;这群人散伙的时候,他却不能行动,只得留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休息,过孤独的生活,只有仆人照料他。他希望病好后,便与那些朋友会合,可是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不久他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在医生的劝告下,给曼斯菲尔德发了封信。 “你想象得到,”夫人在叙述了事实经过之后,写道,“这个悲痛的消息使我们非常不安,我们不能不为可怜的病人提心吊胆,忧虑重重,托马斯爵士担心他的状况十分严重。埃德蒙出于手足之情,提议立刻由他前去照顾他的哥哥;但是我得愉快地补充一下,托马斯爵士不愿在这个伤心的时刻离开我,免得我忍受不了。埃德蒙的离开使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更冷清了,但我相信,也希望他到达时,可怜的病人已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快就可以带病人返回曼斯菲尔德;托马斯爵士也主张这么做,认为从各方面看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也相信,可怜的病人应该不久便能忍受旅途的劳顿,不致受到严重影响或损伤。你对我们的感情,亲爱的芬妮,我是并不怀疑的,在这种悲痛的状况下,我会很快再给你写信。” 对这件事,芬妮的心情确实比她姨母的写作风格热烈和真诚得多。她是真的同情他们。汤姆病得很重,埃德蒙去照料他,几个悲伤的人留在曼斯菲尔德,这一切压倒了,或者几乎压倒了她对其他事情的关心。她仅剩的一点私心只是想知道,在这事发生以前,埃德蒙是否已给克劳福德小姐写过信,但是除了纯粹深情的、无私的忧虑外,其他情绪都不会在她心中长时间停留。她的姨母没有忘记她,一再给她来信;他们也时常从埃德蒙那里得到消息,这些消息便按时通过冗长松散的文体,传达给了芬妮,在那里信任、希望和挂念全都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这是对担惊受怕的一种表演。至于病人的痛苦,伯特伦夫人没有亲眼目睹,它对她的想象力不能发挥很大作用。她写到担忧和焦虑,写到可怜的病人时都舒舒服服,轻松自在,直等汤姆真的被送回曼斯菲尔德,让她看到了他改变的容貌,情形才不同了。那时她有一封给芬妮的信还没写完,这样,信的最后部分出现了不同的语调,文字也表现了真正的感情和惊恐;在这封信上,她照她的口气写道:“他刚到家,亲爱的芬妮,已给抬到楼上。我看到他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相信,他病得很重。可怜的汤姆!我真为他担心,我非常害怕,托马斯爵士也一样。如果你在这里,你会安慰我,这就好多了。但是托马斯爵士认为,他明天便会好一些,他说我们必须把他的长途跋涉考虑在内。” 如今真正的忧虑在母亲心中觉醒了,它是不会马上消失的。汤姆要返回曼斯菲尔德的焦急心情,以及在身强力壮时期很少想到的家中的舒适生活,也许促使他过早登上了旅途,于是热度又升高了,一星期中始终处于危急状态。一家人真的害怕了。伯特伦夫人把她每天的惊慌向甥女诉说,她现在可以说生活在信中,日子便是在今天的痛苦和对明天的期待中度过。芬妮对她的大表哥并无特别深厚的感情,但是她温柔的内心使她觉得她少不了他;每当想起他的生活毫无意义,又那么放任不羁时(这是很明显的),她那些纯洁的原则更使她为他惋惜不已。 苏珊也像平时一样,是听取这一切的唯一同伴。她随时准备听她讲,并表示同情。没有别人会关心这么遥远的不幸,一百多英里以外的家庭的病人;甚至普莱斯太太也只是在看到女儿手上拿着一封信时,顺便提一两个问题,偶尔不关痛痒地说一句:“我可怜的伯特伦姐姐现在一定非常难过。” 这么长期的分离,这么不同的处境,血缘的纽带早已名存实亡。同胞之情本来像个性一样无足轻重,现在更成了一句空话。伯特伦夫人之于普莱斯太太,就像普莱斯太太之于伯特伦夫人一样。除了芬妮和威廉,普莱斯家哪怕有三、四个孩子从世界上消失了,伯特伦夫人也不会当一回事;也许还会捡起诺里斯太太的牙慧,说上帝召回了他们,这对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太太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 [1] 伦敦以北的一个市镇,英国著名的赛马地点。 第四十五章 汤姆回到曼斯菲尔德后,大约过了一周,眼前的危险过去了,医生声称他已可保无虞,这使他的母亲放下了包袱。由于看惯了他在病痛中无力呻吟的状态,现在听到的全是吉利的话,加之她从不会深入思考,从不担心意外的变化,也从不领会别人的言外之意,因此这位夫人除了知道她的儿子还得服药以外,已成了全世界最快活的人。他的病主要是发热,如今热度退了,他当然便会很快复原。伯特伦夫人不可能想到其他,芬妮也分享了她姨母的安全感,但是她终于收到了埃德蒙的几行字,那是为了让她对他哥哥的病情有较清楚的看法才写的;他告诉她他和他父亲的隐忧,因为据医生说,他的哥哥出现了一些肺病的症状,那可能是热度退却时感染上的。他们认为最好别让伯特伦夫人知道,免得她大惊小怪;他们但愿他们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然而没有理由对芬妮隐瞒真情。他们担心的是他的肺。 埃德蒙的几行字让她看到的病人和病房的状况,比伯特伦夫人写得满满的几张纸更准确,更清楚。在整个公馆里,几乎任何人都可凭自己的观察,作出比她更实际的说明;几乎任何人对她的儿子都比她更有用。她所能做的只是悄悄地走进病房,望他几眼;但是当他可以开口,可以谈话,或者可以听人朗读什么时,埃德蒙是他最欢迎的同伴。他姨妈的问长问短总是叫他厌烦;托马斯爵士也总是不知道压低谈话的嗓音,使它们不致刺激他的神经或听觉。埃德蒙才能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至少芬妮相信他确实是这样;当他在他哥哥的病榻旁进行护理、帮助和安慰的时候,她一定会发现,她对他的评价比任何时候都高。她知道,现在不仅有这场疾病造成的虚弱需要帮助,还有烦躁的神经和沮丧的情绪需要安慰和鼓励;她的想象还告诉她,对那颗心也必须给予正确的引导。 这个家庭没有人生过结核病,她对她的表兄还是希望大于担忧;只有在想到克劳福德小姐的时候,她才感到害怕;但是克劳福德小姐可能是一个幸运儿,如果埃德蒙成了唯一的儿子,她的自私和虚荣便可如愿以偿了。 哪怕在病房中,幸运的玛丽也没有被忘记。埃德蒙的信上有这么一段附言:“关于我上次信上谈的那件事,我确实已开始写信,只是给汤姆的病打断了,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对那些朋友的影响不放心。等汤姆好一些,我便动身去伦敦。” 曼斯菲尔德的情况便是这样,直到复活节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埃德蒙有时在他母亲的信上写一两句话,让芬妮知道一点消息。汤姆的复原慢得令人心焦。 这一年的复活节来得特别迟,以致芬妮得知,她必须得到节后才有机会离开朴次茅斯时,心里非常难受。复活节到了,她还没听到她回去的任何消息,连这以前她的姨父要来伦敦的事,也从未提起。她的姨母倒是常常表示希望见到她,可是没有正式通知,没有姨父的口信,而一切得由他决定。她猜想,他还不能离开他的儿子,但这对她是残忍的、可怕的拖延。四月都快过去了,她离开他们大家不是两个月,几乎快满三个月了,她的日子过得像苦行赎罪,她希望他们能明白,她多么想念他们;但是谁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有工夫想起她,或者派人来接她呢? 她的渴望,她的焦躁,她想见到他们的急切心情,常常使她想起柯珀[1]在《学校苦役》中写的一两行诗。她时常念叨:“她为回家望得她眼欲穿”,认为这是对她的心情最真实的描绘,任何一个学生想家都不会像她那么迫切。 在她前往朴次茅斯的时候,她把那里称作她的家,喜欢说她是在回家,这个字对她非常亲切;它现在仍是这样,但只能用在曼斯菲尔德了。如今那里才是她的家;朴次茅斯是朴次茅斯,曼斯菲尔德才是家。当她沉浸在内心的思考中时,它们的位置早已这么排定;她发现她的姨母也这么讲,这比什么都令她欣慰:“我不能不说我非常遗憾,你在这个忧伤的时候离开了家,我的精神几乎忍受不了。我相信,也希望,真诚地希望你再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地离开家。”这些都是她最爱读到的句子。然而她只是把喜悦藏在心中。她体谅父母的心情,平时小心谨慎,不让自己对姨父家的喜爱流露在外。她总是说,“等我回到北安普敦郡”或者“等我回到曼斯菲尔德,我要做什么什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但最后这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失去了控制,有一天她不留意,脱口而出地说道她回家后要怎样。她责备自己,涨红了脸,不安地望着她的父母。其实她不必担心。他们脸上没有不愉快的神色,甚至好像没有听到。他们对曼斯菲尔德是一点嫉妒心也没有的。她希望回那儿,或者永远待在那儿,他们都无所谓。 失去春天的各种乐趣,令芬妮感到惋惜。她以前从没想到,在一个城市里度过三月和四月,她会错过多少赏心悦目的景色。她也从没想过,看到树木花草的萌芽成长是多么有趣。春天虽然气候变幻莫测,仍是可爱的,从它的进展中,从姨母的花园里最温暖的地方开出的最早的鲜花中,从姨父的灌木林和树丛里长出的一片片叶子中,她可以在身心两方面感受到生命的充沛活力。失去这样的乐趣不是小事;让自己生活在拥挤和喧嚣中,让狭隘的住处,混浊的空气,难闻的味道,取代自由、清新、芳香和青翠的大自然,更不可等闲视之;但是不论这一切引起的遗憾多大,与对亲密朋友的怀念,与对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的渴望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 要是她在家中,她就可以对那里的每个人尽她的心意。她觉得她对大家一定是有用的。她一定可以使大家减轻一些思想或工作上的苦恼;哪怕只是为了支持伯特伦夫人的精神,免除她的寂寞,或者使那个不安分的、好管闲事的人,那个为了吹嘘自己的作用不惜夸大危险的同伴,不致对她造成更大的危害,她在那儿是极其必要的。她喜欢想象她怎样给姨母朗读书本,怎么与她聊天,尽量使她既对现状抱有希望,也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好思想准备。她可以免得她老是楼上楼下地跑,许多事只要交代她一声就可以了。 汤姆的病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危险,现在已持续了几个星期;芬妮感到吃惊的是他的两个妹妹,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安心待在伦敦。她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来,旅行对她们并不困难,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还不来看他。如果拉什沃思夫人可以编造一些不能脱身的理由,那么朱利娅无疑是随时可以动身的。姨母在一封信上提过这事,据说朱利娅曾表示,如果需要她,她可以回来,但仅仅如此。显而易见,她是宁可留在伦敦的。 芬妮不免认为,伦敦的影响与一切高尚的感情是格格不入的。她在克劳福德小姐那里,也在她的表姐那里,看到了这点证明。她对埃德蒙的感情是高尚的,属于她性格中最高尚的部分,她对她本人的友谊也至少是无可指责的。现在这两种感情到哪里去了?芬妮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她有一定的理由,对这种曾谈论得那么多的友谊不再信任。除了通过曼斯菲尔德,芬妮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克劳福德小姐的任何消息,或者她在伦敦的任何活动了。她开始猜想,克劳福德先生有没有再去诺福克,也许在他们会面以前,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在这个春季也可能再也不会收到他妹妹的信了;然而正在这时,她接到了下面这封信,它唤醒了旧的情绪,也引起了一些新的感觉: 亲爱的芬妮,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尽快地原谅我吧,越快越好。这是我最谦逊的要求和期望,因为你这么好,我相信我会得到我无权得到的宽大待遇。现在我要求你立刻回信。我需要知道曼斯菲尔德庄园目前的状况,毫无疑问,这是你能够做到的。他们现在的痛苦是只有禽兽才会毫不同情的;据我所知,可怜的伯特伦先生已很少最终复原的机会。我起先没有把他的病当一回事。我把他看作一个老是让人为他提心吊胆,他自己又总是为一点小病小痛大叫大嚷的人;我主要关心的只是那些护理他的人;但现在已很清楚,他确实得了一种不治之症,那些症状是非常可怕的,至少家中的一部分人已了解这点。如果这样,我相信你一定属于那部分人,那部分已了解真相的人,因此我要求你让我知道,我得到的消息究竟准确到什么程度。不用说,如果消息是错误的,我会非常高兴,但是谣言传播得这么普遍,我不能不感到害怕。这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幸夭折,实在太可惜了。可怜的托马斯爵士的悲痛是可怕的。我真的为这事惶惶不安。芬妮,芬妮,我看到你露出了狡猾的微笑,但是请相信我,我一生从没贿赂过一个医生。可怜的年轻人!如果他死了,世界上就会减少两个可怜的年轻人;我可以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财富和地位得落在更应该得到它们的人手中。这只是去年圣诞节的一场无妄之灾,但不用几天,它的痕迹便会逐渐消失。油漆和镀金会掩盖一切。最后只是在他的名字后少了一个绅士的尊称。有了我这样的真实感情,更大的不幸也可以不必计较。请马上给我写信,我立等回音,不要不当一回事。根据你得到的直接消息,把事实真相告诉我。现在不必为我的或你的感情害臊,多此一举了。相信我,这不仅是自然的,也是符合仁慈精神和道德原则的。请你凭良心说,让伯特伦家的全部财产归‘埃德蒙爵士’所有,是不是比落进其他‘爵士’手中更好。要是格兰特夫妇在家,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但现在你是唯一能提供真实情况的人。他的两个姐妹目前无法联系,拉夫人与艾尔默夫妇在特威克南欢度复活节(你当然知道),还没回来;朱利娅住在贝德福广场附近的表亲家中,我忘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然而哪怕我能立刻向她们打听,我也宁可找你,因为我很清楚,她们是一向不愿别人打扰她们的娱乐活动,也不想知道事实真相的。我猜想,拉夫人的复活节不会过得太长,这几天一定已玩得很痛快了。艾尔默夫妇是快活人;她的丈夫又走了,她可以尽情玩乐。我相信他履行义务,到巴思去接他的母亲,是她怂恿他去的,但是她今后怎么与老太太在一幢房子里和好相处呢?亨利不在这儿,因此我不能为他说什么。你是否认为,要不是这场病,埃德蒙早已又到伦敦来了? 永远爱你的玛丽 我刚预备把信折好,亨利走进来了,但他没带来什么消息,使我不必发出这信。拉夫人知道,他们正在为肺病担忧;他早上见到过她,她今天刚回到温普尔街;老太太也来了。现在你不必想入非非,因为他只是到里士满去了几天。他每年春天都去。你放心,除了你,他不关心任何人。现在他还非常想见到你,总是在考虑怎么办才好,怎样才能使他的欢乐也成为你的欢乐。作为证明,他又提到了他在朴次茅斯讲的话,而且讲得更急切了,那就是送你回家的事,我完全赞成他这么做。亲爱的芬妮,马上写信通知我们来吧。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件好事。你知道,我们可以住在牧师府,不会给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朋友们增添任何麻烦。能够再见到他们大家,确实是值得高兴的,扩大一些他们的生活圈子,对他们也十分必要,至于你,你一定明白他们多么需要你,在你有办法回去的时候还不回去,一定会良心不安(因为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没有时间或耐心,把亨利讲的话搬一半给你听,但你可以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没有变,也不会变。这封信的大部分内容都叫芬妮感到厌恶,而且她极不愿把写信人与表哥埃德蒙联系起来,这样,她就不能毫无偏见地(她也感到了这点)对待信末的建议,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对她个人而言,这是极有吸引力的。想到自己也许不出三天,便能到达曼斯菲尔德,这实在太幸运了。但这么做却会带来一个严重后果: 欠了那两个人的情,而这两个人的感情和行为,她现在看到,大多是应该谴责的: 妹妹的感情和哥哥的行为,她的冷酷和野心,他的自私和虚荣。他与拉什沃思夫人仍藕断丝连,也许还在暗中勾搭!她感到痛苦。她把他想得太好了。现在幸好她还不必在相反的倾向之间,在不明确的是非之间进行衡量和作出抉择;目前她要考虑的也不是该不该让埃德蒙和玛丽结合。她有一条准则可以应用,它能解决一切;她怕她的姨父,不敢违背他的意愿自作主张,这立刻让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做。她必须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们的建议。如果姨父认为需要,他会派车来接她;甚至还会让她回去得更早,不过这个假定看来毫无根据。她感谢了克劳福德小姐,但给予了坚决地谢绝。她说,她知道她的姨父打算来接她;至于她表哥的病,既然已继续了这么多星期,没有考虑过需要她,那么她应该认为现在回去是不必要的,反而会给别人增加麻烦。 她就她表哥这时的状况所作的说明,是完全按照她自己的信念写的,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使那位满怀希望的通信人,了解她希望了解的一切。看来,埃德蒙在拥有财富的条件下当一名教士,是可以得到谅解的;他朝思暮想要庆贺自己在征服偏见方面的胜利,那么这恐怕是唯一的途径。她只能这么想,金钱是一切中最重要的。 [1] 英国诗人,见第六章注。据说他患有忧郁症,时有精神失常现象,他的诗中往往流露这种情绪。《学校苦役》是对他早年学校生活的回顾,在诗中,他猛烈抨击了英国当时的学校,对学生受到的虐待和同学之间的互相欺凌发出了申诉,把这比作“人生的第一次苦役”。引号中的一句话即出自该诗。 第四十六章 芬妮毫不怀疑,她的复信带去的只是真正的失望,凭她对克劳福德小姐性格的了解,她等待着她的进一步查问;但是直到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接到第二封信,这时她仍处在同样的心情中。 这封信她一拿到便可以断定,它没有几个字,而且是在匆忙之中写的事务信。它的目的不言而喻;只要两秒钟它便会把她推进踌躇不决的困境,因为这无非是通知她,他们会在当天到达朴次茅斯,从而使她忐忑不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如果两秒钟还有些困难,那么再加一秒钟便够了;但是在打开信以前,她又想到,可能克劳福德兄妹已与她姨父联系过,获得了他的同意,这使她安心了一些。信是这么写的: 我听到了一个最恶毒、最无耻的谣言,现在特地同你讲一声,亲爱的芬妮,如果它传到了你耳中,千万不要相信它。你放心,这一定是弄错了,一两天内便可澄清;不论怎样,亨利是无可指责的,尽管一时遭到误会,他心中仍只有你,没有别人。绝对不要再提它——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猜,什么也别说,我会再给你写信的。我相信它马上会销声匿迹,证明这只是拉什沃思的庸人自扰。如果他们走了,我可以拿生命担保,他们只是去曼斯菲尔德庄园,朱利娅也与他们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你不让我们来接你呢?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你的忠实的玛丽芬妮吓得目瞪口呆。由于她没有听到任何恶毒的、无耻的谣言,她对这封奇怪的信也无从了解。她只是意识到,它一定与温普尔街和克劳福德先生有关,猜测在那些人中可能发生了一件贻人口实的事,以致引起了社会的注意;克劳福德小姐担心,一旦她听到了,难免引起嫉妒。其实克劳福德小姐不必为她操心。她只是为那些有关的人和曼斯菲尔德感到遗憾,如果它传播得这么快的话;但是她希望不致这样。照克劳福德小姐的信看来,拉什沃思夫妇是到曼斯菲尔德去了,那么如果在他们去以前已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至少已听到了这类传闻,他们就不会去了。 至于克劳福德先生,她只希望他通过这件事,对自己的品质有所认识,相信他不可能始终不渝地爱任何一个女人,因而感到羞愧,不再与她纠缠不清。 这多么奇怪!她本来已开始相信,他是真正爱她的,认为他对她的情意与一般人不同;何况他的妹妹还在说,他不爱任何别人。然而他一定对她的表姐有过明显的殷勤表示,有过非常轻率的言行,因为她这位通信人是从来不会小题大做的。 她非常不舒服,再收到克劳福德小姐的信以前,这种状况还会继续。把这封信驱逐出她的头脑是不可能的,她也不能为了减轻烦恼,向任何人谈论这事。克劳福德小姐不必郑重其事地叮嘱她保守秘密,她相信她的理智,她不会做对不起她表姐的事。 翌日没有收到第二封信。芬妮觉得失望。整个上午她仍无法想别的事;她的父亲下午回家时,照例带着当天的报纸,但是她从没想过要从这个渠道获得任何消息,于是那件事暂时退出了她的头脑。 她沉浸在其他的冥想中。第一个晚上在那间屋子的情形,她的父亲和他的报纸的回忆,掠过了她的脑海。现在不需要蜡烛。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发现她确实已在这儿度过了三个月;阳光强烈地射进客厅,但没有给它增添生气,反而使它显得更阴郁了;因为对她说来,阳光在城市和乡村是完全不同的。在这里它只是一种亮光,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光线,它把本来可能看不到的污垢和尘埃呈现在你的眼前;城市的阳光谈不到健康,也谈不到欢乐。她坐在闷热的日光中,周围是飘动的浮尘;她望望墙上她父亲的头留下的污迹,又把目光移到桌上,桌面尽是她的兄弟们划的一道道刀疤和刻痕,桌上放着从未干净过的茶盘,带有一条条水迹的茶杯和茶碟,牛奶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淡青色尘埃,丽贝卡制作的黄油面包,本来已经够油腻腻的,现在每分钟都在变得更油腻。她的父亲在看报,她的母亲在安排喝茶的时候,照例要对着破旧的地毯叹气,希望丽贝卡把它补一补。芬妮听到父亲喊她,第一次抬起头来,他对着报上的一段话捉摸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道:“芬妮,你伦敦的大表姐家姓什么来着?” 她想了一会儿,答道:“拉什沃思,父亲。” “他们住在温普尔街不是?” “是的,父亲。” “嘿,这些家伙遇到麻烦了,就是这么回事!瞧,”他把报纸递给了她,“有了这种亲戚,真是好极了。我不知道,托马斯爵士对这种事怎么想;他大概还是大老爷的派头,要顾体面,不会把他的女儿怎么样。但是老实说,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只要我还管得了她,我非揍她一顿不可。不论对男的还是女的,用鞭子教训几下,还是制止这类丑事的最好办法。” 芬妮轻轻念道:“本报不得不以万分关切之心情向世人宣布,在温普尔街拉先生府上发生了一起婚姻纠纷,美丽的拉夫人虽进入婚姻之神名册中不久,可望成为上流社会社交界之灿烂明星,日前突然从丈夫家中出走,陪同她一起远走高飞的乃赫赫有名、令人倾倒之克先生,拉先生之亲密好友及同伴;他们去向不明,现在何处本报尚不得而知。” “这是谣言,父亲,”芬妮立即说道,“一定是谣言,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把别人的事附会在他们身上了。” 她这么讲是出于本能,希望推迟耻辱的到来;她的坚定语气来自失望,其实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不敢相信。在她读报的时候,她的信心已经动摇了。她看到了事实真相;她怎么还能开口,还能呼吸,这是她事后想起也感到惊异的。 普莱斯先生对那篇报道并不关心,没把她的回答当一回事。“可能这全是谎话,”他承认道,“但如今许多漂亮的夫人都在这么葬送自己,谁也无法给任何人打包票。” “说实话,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普莱斯太太伤心地说,“这太可怕了!我为那块地毯不知跟丽贝卡讲过多少次了,我想,至少有十多次了吧,贝茜,是不是?而且这要不了十分钟工夫。” 芬妮相信报上的指责是对的,对随之而来的祸害也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她内心的惶恐是难以描摹的。起先这是一种麻木状态,但随着每一分钟的过去,她对这件骇人的灾难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不能怀疑,不能再对报道的错误抱任何希望。克劳福德小姐的信,她已读过许多遍,它的每一句话她都记住了,它们与它是完全一致的。她那么急于为她的哥哥辩护,她希望流言蜚语会销声匿迹,她那种明显的心神不安,都流露了一种不祥的迹象。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会把这么重大的罪行看得微不足道,会想方设法掩盖真相,指望它不受到惩罚,她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克劳福德小姐!现在她明白了自己的错误,知道那是谁走了,或者据说是走了。这不是拉什沃思夫妇,这是拉什沃思夫人和克劳福德先生。 芬妮觉得她以前从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变故。她无法休息。晚上忧郁从没一刻离开她,整夜她都在失眠中度过。恶心的感觉和恐怖的战栗交替出现在她心头,她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地变化不定。这件事这么惊心动魄,哪怕她要强迫自己镇静一下也办不到,哪怕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也没有用。一个女人六个月以前刚刚结婚,一个男人自称忠实,甚至还向另一个人,她的一个近亲作出了保证;整个家庭,两个家庭可以说已千丝万缕地纠结在一起,全都成了朋友,成了亲戚!这种混乱的、罪恶的关系太可怕了,这种错综复杂的邪恶太触目惊心了,这完全违背了人性,哪怕蒙昧无知的野蛮人也不致这样!然而她的判断还是告诉她,事情确实这样。他的感情反复无常,随着虚荣观念摇摆不定,玛利亚又感情用事,任何一方都没有坚定的原则,这才造成了这场灾祸。克劳福德小姐的信已供认了这个事实。 结果会怎样呢?谁能不受到它的伤害?谁的观念不会受到它的影响?谁的平静不会被它从此断送?克劳福德小姐,她本人,还有埃德蒙;但是也许,涉足这个领域是危险的。她把视线限制在,或者试图限制在单纯的、明确的家庭不幸上,如果罪行得到证实,或者公开暴露,那么它必然危及家中每个人。母亲和父亲的痛苦——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会。还有朱利娅,汤姆,埃德蒙——这时她的停顿更长了一些。最沉重、最可怕的打击是落在两个人身上。托马斯爵士作为父亲的忧虑,他对荣誉和体面的崇高观念,埃德蒙的正直原则,从不猜疑的个性,真诚强烈的感情,使她觉得在这种耻辱下,他们也许无法生活下去,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她看来,单单就这个范围而言,凡是与拉什沃思夫人有亲属关系的人,他们的最大福祉顷刻之间都会化为乌有。 第二天,或者再下一天,没有发生什么可以减轻她惶恐的事。邮件到了两次,没有带来任何相反的消息,包括公开的和私人的在内。没有收到克劳福德小姐的第二封信,可以对第一封信作出解释的第二封信。没有来自曼斯菲尔德的消息,尽管现在已隔了很久,应该可以收到姨母的信了。这是不祥的预兆。她确实几乎已看不到一点希望,一点值得欣慰的迹象了。她情绪消沉,脸色苍白,整天提心吊胆,这是除了普莱斯太太,任何不太冷漠的母亲都能看到的。但是第三天响起了叫她发抖的叩门声,一封信又送到了她手上。它盖着伦敦的邮戳,是埃德蒙寄出的。亲爱的芬妮,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可怕的处境。愿上帝保佑你度过你所分担的痛苦!我们来到这儿已两天,但一切都无从下手。他们杳无音信。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最后的打击: 朱利娅的私奔,她与耶茨先生一起去了苏格兰[1]。她是在我们到达伦敦前几个小时出走的。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会变得非常可怕。现在这已算不得什么了;然而这是雪上加霜。我的父亲没有给压垮。这是最大的安慰。他还能思考和行动;我便是按照他的要求写这封信,建议你回到家中来。为了我的母亲,他急切盼望你回来。在你收到这信后的早上,我会到朴次茅斯来接你,我希望到时候你已做好回曼斯菲尔德的准备。我的父亲建议你邀请苏珊与你一起来住几个月。这事由你决定,只要你认为合适;我相信你会感到,在这种时候他这么做,是他的仁慈的表现!你想必能公正地理解他的意思,尽管我可能讲得不够清楚。我目前的情形,你应该想象得到。灾难不断地降临到我们身上。我可望搭早班车到达。 你忠实的朋友埃德蒙芬妮从没这么需要安慰。这封信带给她的兴奋是难以比拟的。明天!明天离开朴次茅斯!她觉得她太快活了,在这么多人遭遇不幸的时候,她却这么快活,太不应该了。别人倒霉,她却得到了好处!她怕她会变得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这么快动身,这么亲切地来接她,这是多么大的安慰,还让她把苏珊带去,这一切构成的幸福感,使她的心热烘烘的不能平静,一时间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远远地离开了她,连她最惦念的那些人的痛苦,她也几乎不能体会了。比较起来,她对朱利娅的私奔感触不大,她有些吃惊,有些震动,但它不能占领她的思想,不能停留在她心中。她强迫自己对它进行思考,承认这是可怕的,悲痛的,免得它溜出她的头脑,让位给激动心灵的欢乐,让位给那个通知带给她的兴奋情绪。 解除悲伤的最好办法便是做事,全心全意地从事一些必要的活动。任何活动,哪怕忧郁的活动也能驱散忧郁,何况她要做的事是必需的。她有这么多事要做,哪怕拉什沃思夫人的骇人事件(现在它已确凿无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左右她了。她没有时间伤心。她得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这必须通知她的父母,让苏珊有所准备,一切都得安排停当。事情接连不断,日子变得太短了。她要传达喜讯,先得扼要交代一下那些倒霉的消息,然而它们丝毫也没有损害这个喜讯,她的父母对苏珊与她一起走,欣然表示了同意;大家对两人的离开普遍表示满意,苏珊本人也欣喜若狂,一切都对她的精神发生了振奋作用。 伯特伦家的苦难在这里是不大能感觉到的。普莱斯太太谈了几分钟她可怜的姐姐,但她想得最多的还是用什么来装苏珊的衣服,因为丽贝卡把所有的匣子都拿走和损坏了。至于苏珊,她最大的心愿现在出乎意外地得到了满足,而那些做了错事的人,或者那些正在伤心的人,也与她个人从未有过接触,她之所以自始至终还能克制自己的欢乐,主要还是出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道德观念。 其实没有什么事真的需要普莱斯太太来解决,也用不到丽贝卡帮忙,一切便已有条不紊地按时完成了,两个女孩子只等明天动身了。甜甜地睡一夜,为她们的旅行做好准备,那是不可能的。她们只能怀着激动的心情,与那位前来接她们的表兄会面,只是一个人完全沉浸在欢乐中,另一个却心乱如麻,悲喜交集。 早上八时,埃德蒙到了。姑娘们在楼上听到了他进屋的声音,芬妮立即下楼。想到马上要与他见面,而他必然十分痛苦,这使她回到了原先的心情中。他离她这么近,正处在忧患中。她走进客厅时,几乎站立不住。屋里只他一个人,他立即迎上前来,她不禁扑在他胸前,他只是讲了句勉强可以听到的话:“我的芬妮,我唯一的妹妹,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她什么也不能说,他也几分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别转了脸,让自己镇静下来;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抖,他的态度已表现了自我克制、不再提及任何事的决心。“你吃过早饭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出发?苏珊去不去?”他接连不断地一口气提出了这些问题。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尽快动身。考虑到曼斯菲尔德,时间是宝贵的;他自己的心情也使他觉得,只有在行动中才能获得解脱。最后商定,他吩咐马车半小时后在门口等她们。芬妮答应半小时内吃完早饭,做好一切准备。他已吃过,不再在这儿与她们一起用餐。他要在海堤上走走,然后乘车来接她们。他又走了,甚至为离开芬妮感到高兴。 他神色憔悴,显然处在感情的剧烈折磨下,只是他决心克制一切。她知道他必然会这样,但这对她还是可怕的。 马车来了,他随即又走进了屋子,正好可以与全家人一起待几分钟,目睹——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与两个女儿告别时的安详神态,也正好可以免得她们再在餐桌边坐下,原来这顿早餐经过不同寻常的努力,要等马车驶离门口时,才能大功告成,搬上桌子。芬妮在她父亲家中的最后一餐,与她的第一顿饭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的离开和到达受到了同样的盛情款待。 在经过朴次茅斯的栅栏时,欢乐和感激怎么在她心头油然兴起,笑容怎么布满在苏珊的脸上,这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她是朝前坐的,又给帽檐遮住了脸,因此看不到她的笑容。 这看来是一次无言的旅行。埃德蒙深沉的叹息声不时传进芬妮的耳朵。要是他与她单独在一起,他一定会不顾自己的决心,向她倾吐一切;但是苏珊的在场,使他只得隐忍不言,他试图谈些别的事,但这是不能维持多久的。 芬妮望着他,焦虑的神色始终挂在脸上,有时遇到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露出一点深情的微笑,便觉得十分欣慰。但是第一天的旅程过去,他没有一句话谈到压在他心头的烦恼。第二天早上话多了一些。在他们从牛津动身以前,苏珊站在窗口,津津有味地观看一大家子人怎样离开旅馆;其余两人站在壁炉前面,埃德蒙对芬妮脸上的变化感觉特别深刻,但他不了解她父亲家中艰难的日常生活,因此把这种变化完全归因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他拿起她的手,用轻轻的、但富有感情的嗓音说道:“你感到不愉快是不奇怪的……你一定很痛苦。一个人既然爱了你,怎么可以抛弃你呢!但是你的……你的心事与我的相比还是较小的……芬妮,想想我吧!” 这次旅行的第一段路程花去了漫长的一天,到达牛津的时候,大家几乎已筋疲力尽;但是第二天的旅程结束得早多了。进入曼斯菲尔德一带时,离通常的用膳时间还有不少时候;随着逐渐临近这个心爱的地方,两姐妹的心都有些紧张。芬妮开始感到害怕,不知两位姨母和汤姆在经历了这可怕的耻辱之后,与她会面会怎样;苏珊则有些担心,她所了解的美好礼貌,她最近才得知的那儿的行为规则,现在即将要求她付之行动了。教养的好坏,庸俗的旧习惯和文雅的新风尚的不同,马上要呈现在她眼前了。但是她想得最多的还是银刀叉、餐巾和洗手指的杯子。芬妮在这些熟悉的地方看到了二月后乡村的各种变化,但是直到进入庄园以后,她的感受和欢乐才变得特别强烈。从她离开这儿到现在已经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气候也从冬季变成了夏季。她放眼远眺,草坪和园林构成了绿油油的一片;树木虽然还没有全部披上绿叶,却都进入了青翠可爱的状态,向人预示着未来的美景已为期不远,不仅目前令人心旷神怡,也为想象留下了余地。然而她的欢乐只限于她自己。埃德蒙不能与她分享。她望望他,他向后靠着,显得比以前更忧郁了;他紧闭着眼睛,仿佛这个美好的天地使他感到压抑,必须把家乡的可爱景物排除在视线之外。 这使她又变得悲伤了;想起那儿正在忍受的一切,这个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的时髦的家,在她眼中也显得满目凄凉了。 屋里那些痛苦的人中,有一个人正在怀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芬妮刚从神色肃穆的仆人面前走过,伯特伦夫人已从客厅中出来迎接她,步子不再是懒洋洋的;她扑在芬妮肩上说道:“亲爱的芬妮!现在我可以快活一些了。” [1] 当时英国的私奔者大多逃往苏格兰,因苏格兰的边境小镇可为一切私奔者办理简单的结婚手续,不需任何证明。 第四十七章 那是一个伤心的家庭,三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最伤心的。不过诺里斯太太由于最喜欢玛利亚,她确实是最大的受难者。玛利亚是她的第一名宠儿,所有孩子中最亲密的一个;她的婚姻也是她一手包办的,她自己也经常怀着自豪的心情这么看,这么说,它的这个结局几乎压得她透不出气。 她成了另一个人,变得安静,迟钝,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满不在乎。全家除了她,只有她的妹妹和外甥,整个公馆已成了她的一统天下,然而她对这种优势似乎无动于衷;她不能发命令,也不能指挥别人,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用。即使真正遇到了痛苦,她的感觉也全然麻木了;伯特伦夫人和汤姆得不到她的丝毫帮助,她也不想帮助他们。她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正如他们不能为自己做什么一样。他们全都无依无靠,度着寂寞凄凉的生活。现在其他人的到来,更使她的领导地位显得名不副实。她的两个同伴轻松了一些,但对她并无好处。埃德蒙受到他哥哥的热烈欢迎,几乎与芬妮从她姨母处得到的一样;但这两人都不能给诺里斯太太带来安慰,她在盲目的怨恨中,把芬妮看作一切的祸根,如今见了她,更是气上加气。要是芬妮答应了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这一切便不致发生。 苏珊也叫她不满。她根本不想看她,只是用白眼瞪了她几下,但是她相信她是奸细和入侵者,一个穷甥女,总之,是最讨厌的东西。但是苏珊在另一个姨母那里得到了亲切的接待;伯特伦夫人不能分出多少时间给她,也没有多少话好讲,但是她觉得她作为芬妮的妹妹,有权在曼斯菲尔德占有一席之地;她准备吻她和喜欢她。这一切已超过了苏珊的希望,因为她来的时候早已知道,她从诺里斯姨妈那里得不到什么,只有挨骂的份儿;现在她却得到了另一个姨母的亲切接待,避免了许多可能有的气恼,这大大抵消了她在别处看到的冷面孔。 现在她大多只是独自一人,便尽量熟悉这幢房子和它周围的环境,日子过得很愉快;那些本来可以陪伴她的人都关在屋里,忙于照料一切都得依赖他们,靠他们得到安慰的人——埃德蒙在努力减轻哥哥的病痛,企图把自己的烦恼埋葬在这种活动中;芬妮在全心全意侍候伯特伦姨母,怀着更大的热情担负起了从前的责任,总认为她对一个这么需要她的人,做得还不够。 与芬妮反复谈论那件可怕的事,一边讲一边叹气,成了伯特伦夫人的唯一安慰。听她讲,与她一起伤心,又用亲切和同情的声音回答她,这便是她可以为她做的一切。其他的安慰都是不可能的。这种事不能靠安慰来解决。伯特伦夫人没有深刻的思想,但是在托马斯爵士的引导下,对一切重要的方面都形成了正确的看法,因此她明白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既不要求芬妮劝解,也不想自欺欺人,掩饰它的罪愆和耻辱。 她的感情并不敏锐,她的思想也并不坚定。过了一段时间,芬妮便发现,把她的注意力引向别的方面,唤醒她对日常活动的一些兴趣,不是不可能的;然而每当伯特伦夫人把思想固定在那件事上,她看到的便只有这件事,以致失去女儿和丢脸的阴影,永远不会从她脑海中抹去。 芬妮从她那里了解了一切还鲜为人知的细节。她的姨母不是条理分明的叙述者,但依靠托马斯爵士收到和发出的一些信件,以及她自己已经知道的情形,把它们加以合理地综合,她很快就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像她希望的一样清楚了。 拉什沃思夫人到特威克南去过复活节,与她一起去的那家人家她刚熟悉不久,这是一个活跃的、一心寻欢作乐的家庭,也许在道德和谨慎方面也大体相仿,因为他们的住处是克劳福德先生随时可以出入的。他住在同一个街坊,是芬妮已经知道的。拉什沃思先生这时到巴思去了,要在那儿与他的母亲生活几天,然后带她返回伦敦;玛利亚与这些朋友可以无拘无束,甚至朱利娅也不在——两三个星期以前她已搬出温普尔街,去探望托马斯爵士的几个亲戚;这次迁移,她的父母现在认为,是为了耶茨先生的方便才作的安排。拉什沃思一家回到温普尔街不久,托马斯爵士曾收到伦敦的一封信,那是他特别接近的一个老朋友写来的,他在那一带听到和目睹了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因此建议托马斯爵士亲自到伦敦来一次,运用他对女儿的影响,制止她的不正当交往,它已使她成了流言蜚语的目标,拉什沃思先生显然也为此深感不安。 托马斯爵士准备照这封信做,但没有把它的内容告诉曼斯菲尔德的任何人。正在这时,他又收到了同一个朋友用快递寄出的另一封信,他通知他,年轻人的这件事几乎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拉什沃思夫人已离开了丈夫的家;拉什沃思先生对他(哈丁先生)大发脾气,不听他的劝告。哈丁先生担心,这事至少已闹得不可开交。拉什沃思老太太的使女还提出了严重的警告。他正在尽一切力量平息争端,希望拉什沃思夫人能够回来,但是在温普尔街阻力很大,因为拉什沃思先生的母亲竭力反对,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这个可怕的消息不可能不让家中其他人知道。托马斯爵士动身了,埃德蒙自愿陪他去;其他人留在家中,整天心惊胆战,而且每次收到伦敦的来信后情况就更糟。那时已没有希望保守秘密。拉什沃思老太太的仆人掌握了公开一切的权力,又有她的女主人撑腰,她是不会保持沉默的。两个女主人尽管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极短,还是水火不能相容;婆婆恨她的媳妇,也许这是由于后者对她不够尊敬,但也可能是出于对儿子的同情。 不论情况怎样,她是难以对付的。要是她少固执一些,或者对儿子的影响小一些,这个儿子本来是一向听那个写信人的话的,他管得了他,可以封住他的嘴;然而哪怕这样,事情也许仍没有指望,因为拉什沃思夫人再也没有露脸;从各方面看可以断定,她是与克劳福德先生一起躲在什么地方,那位先生已离开他叔父的家,似乎是旅行去了,是在她出走的同一天动身的。 不过托马斯爵士仍得在伦敦再待一些日子,他希望找到她,免得她犯更大的错误,可是一切查询都无济于事。 他目前的状况,芬妮简直不敢想。他的几个孩子中,没给他带来痛苦的这时只剩了一个。汤姆由于他妹妹的行为,受了极大的刺激,病情加剧了,复原的希望更遥远了,甚至伯特伦夫人也为他的变化感到吃惊,她照例把这些坏消息都通知了她的丈夫;朱利娅的私奔是他到达伦敦后受到的又一个打击,虽然在当时的情况下,它的影响并不严重,但她知道,这一定使他感到痛心。她看到事实也是这样。他的信说明它使他多么悲伤。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不受欢迎的孪生物。它是在暗中策划的,又选择了这个时候付诸实行,由此可见,朱利娅的感情多么令人寒心,她干的这件傻事是万难容忍的。他说,这是在最坏的时候,以最坏的方式干的一件坏事;虽然与玛利亚相比,朱利娅还是比较可以原谅的,正如愚蠢之于罪行一样,但他不能不认为,她走的这一步,无疑是为她今后走上她姐姐的道路开了个头。这便是他对她犯的这个错误的看法。 芬妮最同情的便是他。现在只有埃德蒙是他可以自慰的。其余每个孩子都在折磨他的心。她相信他对她怀有不满,只是原因与诺里斯太太的不同,但现在这种偏见应该消失了。她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了。克劳福德先生的行为已充分证明,她拒绝他是对的;但这点虽然对她本人很重要,对托马斯爵士却不是什么安慰。姨父的不满对她说来是可怕的;然而她的正确与否,她的感激和同情,对托马斯爵士有什么用呢?他的精神支柱只能是埃德蒙一个人。 然而她以为埃德蒙目前没有给他的父亲带来痛苦,这是她想错了。只是它比别人引起的痛苦轻得多;托马斯爵士认为,他的妹妹和朋友的过错连累了他,使他的幸福受到了极大损害,以致他不得不放弃他一心追求的那个女人,本来这是完全可能成功的;而且要不是她这个卑鄙的哥哥,他们的结合也是很美满的。他们在伦敦的时候他已发觉,除了其他一切,埃德蒙也在为他自己的事烦恼;他看到或猜到了他的心情;他也有理由相信,埃德蒙与克劳福德小姐见过一次面,但这次会见只是使他更加悲痛;正是由于这些情况,他才支使他离开伦敦,把芬妮送回她的姨母处,认为这不仅对大家有利,对他自己也是一种解脱。芬妮不了解姨父的心情,托马斯爵士也不了解克劳福德小姐的为人。要是他听到了她与他儿子的谈话,他就不会希望她嫁给他,哪怕她的财产从两万镑一跃成为四万镑也不行。 在芬妮看来,埃德蒙必须与克劳福德小姐永远分开,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在她知道他有同样的认识以前,单单她自己相信这点是不够的。她觉得他已有所认识,但她需要得到证实。如果他肯毫无保留地向她说出一切——这在以前有时候是太高的要求——对她便是最大的安慰。但她发现那还不可能。她很少见到他,更从没单独见到他;也许他是在避免与她单独见面。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必须根据他在这次家庭不幸中自己所遭遇的特殊痛苦,作出他的判断,但他的痛苦太深刻了,一时还无法作出任何解释。这一定是他的心情。他在忍受,但内心的苦闷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必须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再提到克劳福德小姐的名字,她才可以指望恢复从前那种推心置腹的谈话。 是的,过了很久。他们到达曼斯菲尔德是星期四,直到星期日晚上,埃德蒙才开始与她谈到这事。他们坐在一起,这是星期日晚上,又是一个阴雨的日子,正是最适宜的时候,如果身边有一个朋友,心灵便会敞开,一切便会吐露。除了他的母亲,屋里没有别人,而她的母亲在听了一篇感伤的传道文之后,已哭得昏昏欲睡;现在不能不讲了。于是出现了照例的开场白,很难说最先讲的是什么,然后又照例宣称,如果她愿意听,他想同她讲几分钟话,他会讲得非常简单,绝对不致辜负她的好意,让她感到厌烦;她不用怕重复;那是一个完全不应该谈的问题;然后他便喋喋不休地谈了一些情况和一些感受,这是他最关注的,他相信也是那个对他深深同情的人所关心的。 芬妮怎样注意地听,怎样怀着好奇和关切的心情,怀着痛苦和欢乐的心情听他讲,怎样留意他激动不安的声音,怎样小心翼翼把眼睛朝着任何事物,唯独不接触到他本人,这都是可以想象到的。开端是惊人的。他见到了克劳福德小姐。他是应邀前去看望她的。他收到了斯托纳韦夫人的字条,要他去一次。他认为这是她要与他最后见一次,作为朋友最后见一次面;他相信,她已意识到作为克劳福德的妹妹应该感到的全部耻辱和羞愧;他便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了,他对她充满着同情和体谅,以致芬妮听到这里,不能不为它是否最后一次感到忧虑。但是随着他的叙述的进展,这种忧虑消失了。他说,她是带着严肃的——当然是严肃的——甚至不安的神色与他会面的;但是在他还没讲一句有意义的话以前,她便谈起了这事;他承认,她的态度令他震惊。她说:“我听到你在伦敦,便要求与你见面。让我们谈清楚这件不幸的事。还有比我们这两个亲属更愚蠢的吗?”“我不能回答,但我相信我的脸色作出了回答。她发觉受到了责备。有时人是多么敏感呀!她的神色和声音变得更严肃了,然后又说: ‘我不想袒护亨利,诋毁你的姐妹。’她是这么开始的,但她后来怎么讲,芬妮,那是不适合,不太适合向你复述的。我不记得她的每句话,我也不想详细谈论它们。它们的实质就是对两人的愚蠢表示极大的愤怒。她责备她哥哥愚蠢,让一个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女人牵着鼻子走,以致失去了他所喜爱的女人;但是可怜的玛利亚更加愚蠢,她牺牲了这么高的地位,让自己陷入了这么大的困境,只是为了想叫一个早已明确表示不爱她的人真正爱她。你猜想得到我有什么感觉。听听这个女人是怎么讲的: 那只是愚蠢,如此而已!这就是她对这件事作出的自觉的、轻松的、冷漠的结论!这里没有耻辱,没有丑恶,没有卑鄙,那么我得说,连一点令人厌恶的东西也没有吗?这就是她那个时髦社会所干的事。因为,芬妮,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天赋这么丰富的女人?可是它葬送了她,葬送了她!” 略微想了想以后,他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平静态度往下说道:“我要把一切告诉你,然后永远不再提它。她只是把它看作愚蠢,那是仅仅因为暴露了,才给打上耻辱的烙印的。缺乏通常的谨慎,行动不知检点——她在特威克南的整个时期,他却到里士满去了[1];这样,她让自己落进了仆人的手掌。总之,这都是蛛丝马迹。呀!芬妮,她指责的正是他们留下的这些蛛丝马迹,这些破绽,不是罪行本身。他们败露机关是不谨慎的结果,她的哥哥这才不得不放弃全部可爱的计划,跟她一起出走。” 他住口了。芬妮觉得,这是他在等她说话,于是说道:“那么你认为怎样呢?”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吃惊得愣住了。她又往下讲,开始谈到了你;是的,这时她谈到了你,可想而知,她为她的哥哥感到惋惜,认为他失去了这么一个……这些话还合乎情理,不过她是一向对你很公正的。她说: ‘他丢掉的这个女人,是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的。她要是答应了他那就好了,她可以使他幸福一辈子。’最亲爱的芬妮,我希望,我的回忆带给你的欢乐会比痛苦多——这事本来是可能的,不过现在再也不可能了。你是不是希望我停止?如果是的,你只要讲一声,或者表示一下,我便会停止。” 但是她没有讲,也没有表示什么。 “谢天谢地!”他说。“我们大家都不免奇怪,一颗从来不知道狡诈的心怎么没有感到痛苦,但看来这是上天的仁慈意志。她谈到你,仍怀着热烈的感情对你赞不绝口;不过即使这时,也有一些杂质,也掺入了一些罪恶的因素——在谈话中间,她竟然喊道: ‘为什么她不接受他?这都是她不好。这个糊涂的女孩子!我永远不会宽恕她。要是她做对了,接受了他,他们现在已经快结婚了,亨利也会那么快活,那么忙碌,根本不会想找别的女人。他用不到费尽心机,再去讨好拉什沃思夫人。他们的关系最后只是普普通通的调情,在索瑟敦和埃弗林汉姆一年一度的会面而已。’你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吗?但魔法破除了,我的眼睛睁开了。” “残忍!”芬妮说。“多么残忍!在这种时候还谈笑自若,讲得这么轻松,而且是对你!太残忍了。” “你说这是残忍?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不同。不,她的天性不是残忍。我并不认为她是要伤害我的感情。罪恶潜藏得更深;那是在于她根本不知道,也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感情;在于心理的反常,以致她认为,对待这件事采取她那样的态度是自然的。她讲的只是她习以为常听别人讲的那些话,也是她以为每个人都会讲的话。她的错误不是来自性格。她不会故意给任何人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尽管我可能是欺骗自己,我不能不认为,对于我,对于我的感情,她……她的错误在于她的根本观念,芬妮,在于她不懂得同情,在于腐朽的、败坏的内心。也许这对我更好,因为这可以使我对失去她不觉得可惜。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我觉得,我宁可忍受由于失去她而感到的一切痛苦,也不愿对她有我现在这种想法。我告诉了她这点。” “是吗?” “是的,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把这点告诉了她。” “你们谈了多长时间?” “二十五分钟。哦,她接着说道,现在应该做的,是设法让他们结婚。她讲得似乎很有把握,我学不像她的口气。”他继续谈的时候,不得不一再停顿。“她说: ‘我们必须劝亨利娶她;只要名正言顺,与芬妮永远断绝关系,我觉得事情便还有希望。他必须抛弃芬妮。我想,像她那样的女人,现在即使是他也没有希望获得成功,因此我估计,我们不会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难。我的影响是不小的,我得在这方面发挥作用。他们一旦结婚,便可得到她的家庭的合理支持,而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这样,她便可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她的社会地位。我们知道,有些圈子她会永远无权涉足,但是在豪华的宴会,盛大的舞会上,她不难找到一些愿意接待她的熟人;何况毫无疑问,在这些问题上,现在比以前宽大和开明多了。我对你的劝告是,让你的父亲保持沉默,不要横加干涉,损害他自己的利益。告诉他,一切还是听其自然的好。如果他多管闲事,施加压力,那只能使她脱离亨利的保护,这样他们结婚的机会,便会比她留在他身边少得多。我知道怎么让他照我的话做。只要托马斯爵士不节外生枝,完全信赖他的荣誉和同情,一切都会顺利解决。但是如果他把他的女儿弄走,那么事情就无从着手了。’” 在复述了这些话之后,埃德蒙变得如此激动,使一直怀着万分关切的心情,默默观察着他的芬妮几乎有些后悔,觉得根本不应该接触这个话题。过了好久,他才能够重新开口。最后他说道:“现在,芬妮,我马上讲完了。她的话我大体上都告诉你了。等我平静一点以后,我回答她道,在我怀着那样的心情去看她的时候,我以为不致有什么会使我更痛苦了,谁知不是这样,她的话几乎每一句都更深地刺痛了我。我说,在我们相识的这些日子中,我尽管常常意识到,我们在见解上,在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上,存在一定的分歧,然而我从没想到,分歧会如此之大,可是她刚才的话却证明了这点。我说,她的哥哥和我的妹妹犯了可怕的罪行(我不想说谁的错误更大,谁是教唆者。),可是在对待罪行的态度上,她提出了各种指责,却没有触及要害问题;她考虑的只是它造成的恶劣后果,只是他们的不顾体面和蔑视错误,将会给他们带来的攻击和责备;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向我们提出了一条转危为安、妥协和解、纵容错误的途径,也就是通过结婚让罪行继续下去;可是照我现在对她哥哥的看法,结婚正是我们应该阻止,而不是促成的事。这一切结合起来,使我万分痛心地看到,我以前对她从没有过真正的了解,就我的认识而言,过去好几个月中不断出现在我头脑中的,不是真正的克劳福德小姐,只是我的想象的产物。我说,也许这样对我更好,我不致由于失去这样的友谊感到难受,那些感情和希望现在是无论如何必须从我心中铲除的。然而我必须,也应该承认,如果我能够使她恢复我从前看到的她,我宁可忍受比与她分开更大得多的痛苦,因为这可以使我相信我以前的体谅和尊敬是对的。这就是我所说的话,它的大致意思,当然,你想象得到,我讲得不像现在向你复述的那样概括或有条理。她听了很吃惊,非常吃惊,还不止是吃惊。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我想我看到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它们在进行一场严重而短促的斗争: 一半想承认事实,一半感到羞耻,但是习惯,习惯仍占了上风。她尽量想发出嘲笑。她便是带着这样的笑回答我说: ‘好极了,这是一堂了不起的课。它是你最近一篇传道文的内容吧?凭你这一套,你一定可以在曼斯菲尔德和桑顿莱西改造每一个人;等我下一次再听到你的时候,可能你已在卫理公会[2]的某个大团体中,或者在国外的传教活动中,成为赫赫有名的传教士了。’她力求讲得满不在乎,但是不能完全做到她要求的那样。我只是回答说,我衷心希望她好,我热烈地期待她尽快懂得什么是正确的思想,我们不必非得通过痛苦的教训,才能获得那种最有价值的认识,那种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责任的认识。说完这些话,我立刻走出了屋子。我刚走了几步,芬妮,我便听得后面开门的声音。‘伯特伦先生,’她喊道。我回过头去。‘伯特伦先生,’她又说,笑了一笑;但这是与刚才的谈话不相称的笑,愉快和欢乐的笑,似乎是为了邀我回去,故意向我表示好感。我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仍继续朝前走;我当时的感情受不了。后来,我有时也为我没有回去感到后悔,但我知道我是对的;我们的相识只能这么结束!这算得什么相识!这是欺骗!我遭到了兄妹两人的欺骗!我感谢你的耐心,芬妮。现在我觉得轻松多了,我的话讲完了。” 芬妮也相信他讲完了,但这种信心只维持了五分钟。五分钟以后,那些话,或者与它们类似的话又开始了,因为那是只有在伯特伦夫人完全醒来以后,才会真正终止的谈话。在这以前,他们继续谈的仍只是克劳福德小姐,他说她怎么吸引他,她的天性怎么讨人喜欢,要是她早一些得到好人的陶冶,她会变得多么出色。现在芬妮可以大胆讲了,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让他对她的真实性格获得进一步的认识;她提到了他哥哥的健康状况在她全面和解的愿望中,可能占有的分量。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消息。它一时遭到了本能的抵制。要是她的感情中不包含这种利害打算,那该多好;可是他的虚荣心不够强大,不能长时间与理性对抗。他不得不相信,汤姆的病对她有一定影响,同时为自己保留了这个值得欣慰的想法: 在许多对立的习性的相互作用下,她对他的感情无疑仍占有优势,不像预料的那么坏,为了他,她已采取了较正确的态度。芬妮也这么想;他们还一致同意,这样的失望必然在他心上留下永恒的教训和不可磨灭的印象。时间当然会减轻一些他的痛苦,尽管这样,这还是不能完全消除的;至于他是否还会遇到另一个女人,她也许——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谈起来徒然令人气愤。芬妮的友谊才是他唯一的指望。 [1] 特威克南即在里士满境内,它们都在伦敦南部泰晤士河畔。 [2] 基督教新教的一派,主张循规蹈矩,严格遵守《圣经》的道德规范。 第四十八章 让别的作者来描写罪行和痛苦吧。我得尽快结束这类讨厌的话题,赶紧让那些本身错误不大的人恢复他们差可自慰的愉快生活,也对其余的人作个交代。 我很高兴地获悉,我的芬妮尽管经历了那一切,这个时候应该确实是幸福的。周围人的苦恼她虽然有所体会,或者认为她有所体会,但她自己仍是一个幸运的人。她那些欢乐的源泉是一定可以自行开辟道路的。她回到了曼斯菲尔德庄园,她发挥了作用,她得到了爱护,她不用再担心克劳福德先生的纠缠;托马斯爵士回来后,她从他当时忧郁的精神状态中,仍可看到他对她充满信心和关怀的各种证明。这一切必然使她很快活,何况即使没有它们,她也是快活的,因为埃德蒙不再受到克劳福德小姐的愚弄了。 确实,埃德蒙本人一点也不快活,失望和悔恨折磨着他,他为过去悲伤,又为不再能实现的美梦感到惋惜。她了解这些情况,也替他难过;但这种悲痛是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的,是转危为安的必要过渡,也是与一切最可贵的感情完全一致的,因此大部分人都是乐于用他们的欢乐来与它交换的。 托马斯爵士,可怜的托马斯爵士,他作为一个父亲,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的错误,以致他忍受痛苦的时间最长。他觉得他不应该同意这门亲事,他对他女儿的心情早已有所察觉,因此他的允准是错误的,理应受到谴责。他这么做是为利益牺牲正义,是让自私的动机和世俗的见解支配了自己。这些思考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减轻;但是时间几乎无所不能,拉什沃思夫人虽然没有为她制造的痛苦提供什么安慰,安慰却从其他孩子那里意外地冒出了不少。朱利娅的婚姻并不像他开头估计的那样不可救药。她认了错,要求得到宽恕;耶茨先生希望真正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愿意接受他的训诫,得到他的指导。他并不十分坚定,但有希望变得稳重一些,至少适可而止,不再惹是生非;不论怎样,他发现他的家产比预计的多,他的负债也比他担忧的少得多,这是值得欣慰的,因此可以考虑他的要求,像对待东床快婿一样对待他。汤姆也给了他安慰,他逐渐恢复了健康,却没有恢复从前那种胡作非为、自私自利的作风。这场病使他彻底变好了。他吃了苦头,也学会了思想;这两者的好处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普尔街的不幸事件令他深自责备,他不可理喻的演剧活动是各种暧昧关系的祸根,他在这中间无疑起了帮凶作用,这在他心头留下的印象,对这个并不缺乏理智和善意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产生了持久的、有益的效果。他成了一个他应该成为的人,变得沉着,安静,对他父亲有用,也不再只顾自己了。 确实,这是安慰!各种迹象说明,情况正在好转,这使托马斯爵士恢复了信心;就在这时,埃德蒙在以前唯一使他痛苦的问题上也出现了转机——精神上的好转,这更叫托马斯爵士感到快慰。整个夏季的晚上,他都与芬妮在树荫下散步和闲坐,他们的谈话使他提高了认识,放下了包袱,心情重又变得愉快了。 这些变化和希望逐渐减轻了托马斯爵士心头的压力,他不再为无法挽回的一切耿耿于怀,也不再自怨自艾,老是想念过去了;不过他仍相信,他对子女的教育是错误的,这种苦恼也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尽管为时已晚,他终究意识到了在家庭中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年轻人性格的形成多么不利,玛利亚和朱利娅的情形便是这样: 姨妈对她们一味纵容姑息,讨好迁就,与他自己的严厉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看到他完全错了,他企图用相反的态度抵消诺里斯太太的错误,结果适得其反,只是错上加错;他的办法无疑是教导她们在他面前掩盖她们的内心,以致他不能了解她们的真实意向,把她们交给了另一个人去宠爱,而这个人只会用盲目的感情和过度的赞美去讨好她们。 这是严重的失策;但是他逐渐感到,尽管这是有害的,它还不是他的教育方法中最可怕的错误。它内部必然还缺少什么,否则时间便会消除它的许多恶果。他担心那是它缺少一个基本原则,一个积极的原则;她们从来没有懂得,应该怎样控制她们的意愿和情绪,而这是只有责任观念才能做到的。她们在宗教中从理论上认识了这点,可是从不要求自己把它应用在日常活动中。她们青年时期的公认目标,便是优美的风度和出色的才华,但是这对那个问题是毫无帮助的,它不能对思想产生道德效力。他本意是要她们变好,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她们的知识和外表上,不是内心的修养。关于必要的自我克制和谦虚谨慎,他相信,凡是可以教育她们的人,恐怕从未向她们提出过。 这个缺陷现在已无法弥补,这使他十分痛心。他感到灰心失望,他为那种昂贵的教育花了多少财力和精力,可是他所养育的这些女儿却不懂得她们的首要责任,他也不了解她们的性格和心情。 尤其是拉什沃思夫人的一意孤行和感情用事,直到不幸的后果产生之后,才引起他的警觉。她不听劝说,不肯离开克劳福德先生。她要与他结婚,于是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直到她不得不相信这要求不可能实现,直到信心变为失望和沮丧,以致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对他的爱变成了恨,两人在一起变成了互相折磨之后,他们才终于愿意分手。 她与他的同居,只是被指责为破坏了他在芬妮那儿可以得到的一切幸福,因此在离开他的时候,她得到的最大安慰,便是她已拆散了他们。对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的一颗心说来,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哀吗? 拉什沃思先生轻而易举地办成了离婚;这门亲事既然是这么缔结的,它就不可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结局。她瞧不起他,爱上了另一个人,他也完全意识到了这点。愚蠢只能得到耻辱,自私的欲望也只得以失望结束,它们得不到丝毫同情。他得到的惩罚是他的报应,正如他妻子的更大罪行得到了更大的报应一样。他摆脱了痛苦和不幸的约束,等待着遇到另一个漂亮姑娘与他再结良缘;他希望这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运——既然遭到了愚弄,至少应该泰然处之,重建幸福的生活;而她只能怀着无比抑郁的心情,在孤独和谴责中度过余生,再也得不到美满甜蜜的第二个春天。 她该安排在哪里,成了一个最伤心最严重的问题。诺里斯太太在甥女的过错暴露之后,似乎更喜欢她了,认为应把她接回家中,让她得到大家的关心。托马斯爵士不同意,诺里斯太太便大骂芬妮,认为他的动机只是考虑到她的存在。她坚持把他的顾虑算在她的账上。但是托马斯爵士十分郑重地告诉她,哪怕家中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哪怕连一个年轻男子也没有,谁也不会因为拉什沃思夫人的存在而受到影响、危害,他也不会贻人口实,让左邻右舍看到她在这里,对他肆意攻击。如果她是他的女儿,她首先应该悔过自新,这才能得到他的保护,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家中,由大家根据各自的情况,帮助她走上正路;除此以外,他不能为她做什么。玛利亚已毁坏了自己的名誉,他不能靠空洞的愿望,使不思悔改的人知道悔改,也不能靠纵容罪行减少它造成的耻辱,那么做无疑是听任这种不幸走进另一个人的家庭,重演他已看到的那一幕。 最后,诺里斯太太决定离开曼斯菲尔德,专心侍候她不幸的玛利亚;她们在另一个地方建立了一个家;在那个遥远而偏僻的地方,她们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与人来往,可以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那里,可想而知,她们的心情成了彼此折磨的根源。 诺里斯太太离开曼斯菲尔德,对托马斯爵士的安乐生活是一个必要的条件。他对她的看法,自他从安提瓜回来以后,便每况愈下;从那个时期起,他们一起从事的任何活动,他们的日常交往,他们做的事,他们的闲谈,照例都降低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终于相信,要不是时间使她失去了各种优点,便是他过高估计了她的理性,以前才会那么奇怪地容忍她的言谈举止。他觉得,她像随时困扰着他的灾祸,只有生命结束才能消失,因而更显得可怕;而且她似乎已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他只能永远忍受。这样,能够摆脱她,实在是一大幸运;要是她没有留给他痛苦的回忆,他觉得那倒是咄咄怪事,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分不清好歹了。 在曼斯菲尔德,几乎没有人为她的离开感到惋惜。哪怕她最喜爱的人,也从来不会想念她;自从拉什沃思夫人私奔后,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到处跟人过不去。不仅芬妮一个人为诺里斯姨妈流过泪,即使她走以后,大家想起她还不免心有余悸。 朱利娅比玛利亚幸运一些,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的性情和处境较为有利,但主要还是由于那位姨妈对她不像对她姐姐那样宠爱,那样百依百顺,以致使她变得娇生惯养。她的才貌也较差。她一向认为她不如玛利亚。很自然,她的个性也随和一些;她虽然敏感,但较能控制自己,教育给她的危害也没有那么大,没有使她变得妄自尊大,不可一世。 她能够忍受亨利·克劳福德带给她的失望。她相信自己遭到了藐视,但在第一阵痛苦过去之后,她很快找到了一条合理的道路,不再想念他。在伦敦重新碰头之后,拉什沃思先生的家成了克劳福德先生的目标,但她采取了明智的态度,离开那里,趁这机会去拜访其他亲友,免得自己重蹈覆辙。这便是她去探望她的表亲的动机。耶茨先生根本与这事无关。她有时允许他向她献殷勤,但很少想到婚嫁的事。要是她姐姐的错误没有突然爆发,使她增加了对父亲和家庭的畏惧,认为那个变故造成的后果,必然会使她受到更大的限制,更严厉的训斥,以致匆匆决定要不顾一切,避免即将到来的可怕处境,那么耶茨先生也许永远没有成功的希望。她的私奔只是出于利己的恐怖心理,并无其他更坏的动机。她觉得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玛利亚的罪行导致了朱利娅的愚行。 早年的放浪生活和家中的恶劣榜样,使亨利·克劳福德走上了毁灭的道路,他长期以来沉湎在冷漠自负、胡作非为的生活中。只有一次,他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个通向幸福的机会。这本来是他不配得到的,但要是他满足于取得一个可爱的少女的感情,珍惜他克服重重阻力后争取到的芬妮·普莱斯的尊敬和柔情,那么他完全有可能获得成功和幸福。他的爱情已经收到了一定效果。她对他的影响,也使他对她发生了一定影响。要是他应该得到的更多,那么毫无疑问,这更多是能够得到的;尤其是那桩婚姻成功以后,她的良心势必帮助他克服她初期的情绪,他们便可经常见面。只要他坚持下去,正直行事,他便必然会得到芬妮——在埃德蒙与玛丽成婚后不长的时期内,芬妮便会完全自愿地嫁给他。 要是他照他的打算,做他应该做的事,在他从朴次茅斯回来后,立刻前往埃弗林汉姆,他便可能决定他自己的幸福命运。但是他却被迫留下,参加弗莱泽太太的宴会;他陶醉在奉承声中,指望在那里遇到拉什沃思夫人。好奇和虚荣可以使人忘乎所以,眼前的乐趣对一颗从未为正义作过任何牺牲的心说来,也是太强大的诱惑;他决定推迟他的诺福克之行,认为写信可以达到同样目的,或者这次旅行并不重要。他见到了拉什沃思夫人,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应该就此罢手,永远把她丢在脑后。但是他却为此痛苦,不能忍受这个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抛弃他;他必须征服这颗高傲的心,这种对他的怨恨。她是为了芬妮对他生气,他必须战胜它,使拉什沃思夫人重新成为对他温顺体贴的玛利亚·伯特伦。 在这种情绪中,他开始了进攻,靠他的坚持不懈,很快又在他们之间恢复了轻佻的亲昵关系,这限制了他的视线;她的谨慎虽然从愤怒开始,但可以挽救两人,现在他战胜了它,却发现她的感情比他想象的更强烈,他完全陷入了它的控制中。她爱他,他已无法从他公开承诺的爱情中退却,她太需要它了。虚荣已使他作茧自缚,他不能再用爱情作口实,也根本谈不到对她的表妹的忠诚了。向芬妮和伯特伦家隐瞒真相成了他的首要目的。为了拉什沃思夫人的名誉,也为了他自己的名誉,保守秘密都是最重要的。从里士满回来后,他打算不再与拉什沃思夫人见面。后来的一切都是她的轻率造成的,最后他只得与她出走,因为他无法可想,甚至在这么做的时候,他还在怀念芬妮;在忙乱的阴谋完全过去之后,他仍在想念她,不停地想念她;这不多的几个月教育了他,使他从对比中看到,芬妮性格的温柔,她的内心的纯洁,她的原则的美好,都是拉什沃思夫人万万比不上的。 据说,惩罚,耻辱的公开惩罚,会公正地对待一个人所犯的罪行;但我们知道,这不是社会为保护美德建立的一道屏障。在这个世界上,惩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公正;但为了免得把更公正的希望寄托在来世,我们不妨设想,像亨利·克劳福德这样一个有理智的人,由于这么报答别人的善意,这么破坏家庭的和睦生活,这么藐视最美好的、最珍贵的、最可爱的友谊,这么丢掉一个他理应爱的、也确实热烈爱过的女人,他必然会给自己招来不少的烦恼和悔恨,而烦恼有时不免上升为自我谴责,悔恨也会使他走上绝望的道路。 那些事损坏了两个家庭的关系,它们彼此疏远了,伯特伦家和格兰特家继续作为近邻住在一地,难免触景生情感到不快,正因为这样,格兰特家把外出的时间延长了几个月,幸好最后总算可以永远搬走了。格兰特博士通过他几乎已不抱希望的关系,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获得了一个职位,这使他既找到了离开曼斯菲尔德迁居伦敦的理由,又增加了收入,可以应付迁移的费用,真是一举数得,令走的人和留下的人皆大欢喜。 格兰特太太天生平易近人,得到大家的喜爱,她与住惯的环境和熟悉的人分离,不免恋恋不舍,好在这种幸运的个性,在任何地方和任何环境都能如鱼得水,十分愉快,这样,她又有了一个可以接待玛丽的家。玛丽也对她那些朋友厌烦了,在最近半年的虚荣、野心、爱情和失望之后,需要得到她姐姐的真心关怀,与她一起过她那种合理而平静的生活。她们住在一起;在格兰特博士一星期吃了三顿授职盛宴,中风死去之后,她们仍住在一起;原来玛丽虽然已下定决心,不再爱长子以外的任何儿子,可是凭她的姿色和两万镑陪嫁,要在风流倜傥或游手好闲的法定继承人中间,物色一个既能满足她在曼斯菲尔德养成的高雅情趣,又在性格和举止上足以保证她获得未来家庭幸福的人,并不容易,因为这种幸福必须与她在那儿取得的观念一致,这才能把埃德蒙·伯特伦永远排除在她的头脑之外。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使埃德蒙获益不浅。他不用等待多久,便为他的空虚感情找到了一位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后继者。在他为玛丽·克劳福德感到的遗憾还没完全消失,在他对芬妮说的“要再遇到这么一个女人是不可能的”还言犹在耳的时候,他已开始感到疑问,另一类型的女人是否真的不能做得同样好,或者甚至好得多;芬妮或许能变得同样可爱,也许她的音容笑貌对他也像玛丽·克劳福德那样不可缺少;那么他以她热烈的、姐妹的情谊为基础,劝她嫁给他,可能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对这件事我故意不提具体的日期,让各人按照自己的体会去确定;因为我知道,治愈不可克服的热情,调整不可改变的关系,对不同的人在时间上必然千差万别;我只要求各人相信,这一定发生在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时候,早一个星期也不成;正是在这个时候,埃德蒙不再惦记克劳福德小姐,一心只想与芬妮结婚,芬妮也一心只想嫁给他了。 确实,他一向这么关心她,这种关心是建立在对年幼无知、孤立无援的人最真诚的帮助上的,是随着对优秀品质的逐步发现而趋于完善的,那么这样的变化不是很自然的吗?他对她的疼爱、指导和保护,从她十岁的时候开始,便从未间断,她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他的关怀下形成的,她的安慰来自他的友好态度,她成了他无微不至的爱护的对象,他对她的重视超过了曼斯菲尔德的任何人,那么现在需要补充的,只是他终于明白,温柔的蓝眼睛比闪光的黑眼睛更可爱。由于经常与她在一起,经常与她谈心,他的感情又正好处在最近的失望造成的有利状态,那对温柔的蓝眼睛,很快便在那里获得了优越的位置。 既然开始了,而且觉得他走的是通向幸福的道路,因此在谨慎方面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停止,或减低速度的;他不怀疑她值得争取,不怕趣味上背道而驰,不需要从性格的差异中寻求幸福的新源泉。她的思想、性格和习惯不需要任何掩饰,不需要他欺骗自己,也不需要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改进上。甚至在最近这次迷恋中,他已承认芬妮在精神上的领先地位。那么现在他对这点的认识还用讲吗?对他说来,她当然是太好了;既然没有人会不愿接受太好的东西,他自然坚定不移地要争取成功,长时间得不到她的鼓励是不可能的。她胆小、忧虑、怀疑,然而尽管这样,仍不能说,她这种温柔的性格,在充满信心的强大希望面前,会始终无动于衷;不过要到稍后时期,他才了解令他兴奋和惊异的全部真相。当他得知,长期以来这颗心一直在爱着他,他的欢乐是可想而知的,不论他用怎样强烈的语言向她或他自己表达它,都不会过分;这一定是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欢乐!但是另一个人的欢乐,却不是任何语言所能形容的。一个少女几乎从来不敢指望得到的那种感情,一旦获得证实,她的心情恐怕就没有人能够描摹了。 他们自己的意愿得到确认以后,便没有什么困难,没有贫穷或父母的障碍了。这件婚事符合托马斯爵士的希望,早已在他的盘算之中。他厌恶野心和金钱的婚姻,也越来越赞赏按纯正的原则和性格缔结的亲事,主要是想让他残留的家庭幸福得到最强有力的保障;因此他怀着真正满意的心情进行了思考,觉得两个年轻人在经历了各自的失望之后,从彼此的结合中互相找到安慰,是完全可能的。埃德蒙的请求得到了他的欣然同意;芬妮的允诺更使他高兴地意识到,他又获得了一个女儿,这与贫穷的小姑娘刚来到这儿时,他对她的看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如时间永远会在人们的计划和结果之间制造的差异一样,足以使他们自己引为教训,也使他们的朋友感到欣慰。 芬妮确实是他所要求的女儿。他的仁慈行为给他自己带来了一大安慰。他的慷慨胸怀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对她的善良心意她也当之无愧。他本应该使她的童年更快活一些,但这是判断的失误,它使他的外表显得过于严峻,也使他失去了她早年的爱;现在他们彼此已真正了解,成了互敬互爱、相依为命的父女。他对她关怀备至,帮助她在桑顿莱西建立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庭,这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或带她出外散步。 她早已成了伯特伦夫人自私的所有物,她离不开她。儿子或外甥女的幸福不能使她同意他们结婚。她放她走是因为苏珊留在她身边代替了她。苏珊成了留守外甥女,她也乐于当此重任;她助人为乐的精神和希望自己有用的意愿,正如芬妮的温柔性格和强烈的感恩情绪一样,使她适合这个任务。苏珊已变得不可缺少。她起先是芬妮的安慰者,后来是助手,最后成了她的替身,从此住在曼斯菲尔德,具备了永久居民的资格。她无所畏惧的天性和比较乐观的气质,使她觉得这儿的一切都轻松简单。她与人打交道,很快就能摸清他们的脾气,而且天性并不胆小,敢于随后提出任何意见,因此大家喜欢她,认为她是一个能干的少女。芬妮离开后,她很快就得到了姨母的欢心,成了她身边不可缺少的帮手,也许还成了两人中最得宠的一个。她的能干,芬妮的善良,威廉的一贯行为端正和逐渐成名,以及家庭中其他成员的生活好转和成功,这一切都相辅相成,增进了他们的幸福。事实证明,他们没有辜负托马斯爵士的鼓励和帮助;他也一再怀着喜悦的心情看到,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他承认,早年的困难和磨炼,意识到努力奋斗和吃苦耐劳的必要性,对年轻人是十分有益的。 那对表兄妹具有这么多真正的优良品质和真正的爱,又不缺乏财产和亲友,他们结为伉俪之后,过着幸福的生活,与世上一切幸福的人一样。他们的家是和睦舒适的家,家庭生活和乡村风光,同样使他们怡然自得。过了若干年,正当他们需要增加收入,又觉得离父母太远,不太方便的时候,格兰特博士去世了,曼斯菲尔德教区的牧师俸禄便让给了他们,这样,他们的小日子更过得完美无缺了。 他们搬回曼斯菲尔德以后,便住在那里的牧师府中,这幢房子在它从前的两个主人居住时,芬妮每次走到那里,总不免要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现在却很快成了她心爱的地方,在她眼中,它已与曼斯菲尔德庄园区域内的一切景物融成一片,变得同样美好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